第48章 共我沉淪(六)
說著, 謝扶玉便要往方才聽見天魂宗響動的地方走去。
江陵一把拉住了她:
“還找他們做什麽,難道還嫌他們不夠麻煩嗎?借此機會甩開他們,豈不是更好?”
她反手牽著他, 試圖拉著他一同去。
“不行,你不知道,你可以擊退他們,也可以把他們丟出去,但是那些長老,不能死在這兒。”
“他們代表著整整一個宗門的高戰修士, 如今,天魂宗已經死了一位一宗之主,若是他們再出了事, 那便幾乎是滅門的慘案。不管是為了平眾怒還是什麽旁的原因, 整個仙門也定會徹查此事。屆時, 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
“可我隻是為了甩開他們, 我還什麽也沒做。而你,你就更為無辜。”
“很多時候,人們並非是想要一個真相,他們隻是想求一個結果。隻要結局是所謂正義一方的勝利,就已經足夠大快人心了。”
謝扶玉牽著他, 行在沙漠中, 陰雲暴雨仍然沒有一絲的衰減之勢。
“譬如, 眾目睽睽下, 我殺了殷逸師兄。縱然是他有錯在先,可他們也覺得, 我並沒有資格來決定他的生死,所以, 我需要被師門審判處罰,即使是做做樣子。否則,便難以賭住悠悠之口。”
“若是他們因為追凶,而暴屍在這荒漠之中,縱然不是你我所為,他們也得從中揪出一個罪魁禍首,好給眾人一個交代。”
江陵冷笑一聲:
“宗門裏就是規矩繁多。若是將這些心思用於修行,少打壓真正的好苗子,多懲戒那些巧言令色之人,怕也不會人人成風,淨琢磨著如何人際往來,致使仙門實力大不如前。”
“其實,在六界中,弱肉強食自始至終都是存在的。”
謝扶玉並未盡然讚同他的話,
“隻是,人類世界和妖獸有些許差別。妖更看中的是自我,而人,往往卻更看重群體。所以,為了不成為群體中會被孤立的人,許多人會選擇適當犧牲自己的感受,去成全大多數。”
江陵擰著眉心,不解道:
“為什麽?始終這般活著,豈不是很委屈?”
謝扶玉笑笑:
“有人以他人之樂為樂,有人以自身之樂為樂,個人選擇不同罷了。我隻希望,一些人選擇隨大流的同時,可以如我尊重他一般,不要來幹涉我的選擇。而不是在我每每不願犧牲自我利益的時候,偏要跳出來,大聲指責我離經叛道。我若說‘不服,便來與我一戰’,卻又常常因為懼於我的實力,躲得比誰都快。”
她握著他的手緊了緊。
“其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很像,都不大守規矩。”
江陵自然十分樂見於他們之間有著越來越多的共同點。
這便像是一隻群居的動物,早就厭倦了它原本的群體生活,成為孑孑獨行的那個特例,卻在某一日,遇見了另一隻惺惺相惜的獸,而後彼此吸引,並肩而行。
兩人走了許久,卻仍沒見到天魂宗那些人的蹤影,謝扶玉走得有些累,幹脆停下來,問道:
“對了,你知道這兒是什麽地方嗎?你為什麽會跑到此處?”
江陵略顯詫異地瞥她一眼:
“仙門的課業……從沒提到過這裏嗎?”
“沒。”
“這兒是仙門與妖界的邊境。越過這片沙海,便可直入妖界。我在此停留,本是想把他們引到這兒,給一個教訓,好讓他們以後別來糾纏。沒想到,還沒等來他們,倒是先等來了你。”
謝扶玉摸摸鼻尖,有點心虛。
若非她擔憂他跑得不夠快,半路攔了一遭,如今也不用再拉著他,再去找那些長老。
不過,也不是全然沒有收獲。
起碼她在這個畫卷之中已經徹底掌握了禦劍術。
她握了握手中的拂華,道:
“這荒漠一望無際,這麽走下去,實在不是辦法,咱們不如……禦劍而行?從天上往下看,找起來會更容易一些。”
“也好。”
江陵點點頭,旋即有些遲疑,道,
“你……你如今的禦劍術,可靠嗎?一道隱身訣,便能輕易將你打落。”
她拍拍胸脯,自信滿滿:
“你放心好吧?我那是沒對你設防,才會被擊落的。”
說著,她念起心訣。
拂華瞬間放大放寬,兩人站在靈劍上,緩緩向空中升去。
謝扶玉操縱著靈劍緩慢前行,識海仔細地探尋著四周的靈力波動,一雙眼睛細細地觀察腳下荒漠。
陰雲之下,天空時常會乍然出現一道閃電,她還得萬般小心地躲避。
不知行到何處,黑雲壓得更低了些,閃電也越發得密。
在下一道閃電劈來的時候,她禦劍堪堪向一側躲避,卻不知被什麽東西,自下而上,擊中了劍身。
蘊著淡淡藍光的靈劍驟然熄滅。
“哎呀——”
她腳下猛地一落空,一把抓住失了靈力的拂華,驚叫一聲,便朝地麵墜去。
江陵忙幻化出狐形原身,先一步落在了妖冶豔麗的花叢裏,而後撐起一條狐尾,朝她遞了過去。
她狠狠砸進一片綿軟,接著,被這片綿軟包裹著,送回了狐狸背上。
她忙去翻看拂華,卻見拂華的背麵正附著一隻紙人。
“狐狸,紙人!是天魂宗的紙人!”
“噓。”
狐狸示意她噤聲,朝前方揚了揚腦袋。
她一時不敢做聲,打量起周遭環境。
先前離花叢尚且有一段距離,所以沒太在意。
如今身在花叢中,卻發現河流旁這些妖冶張揚的花兒,竟然長得比人還高,甚至能沒過狐狸的原身。
她如今坐在狐狸的脊背上,才能自高處,窺見花叢前方的景象。
這一看,她卻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時不敢做聲,卻難掩眸中的驚詫。
花叢不遠處,正是那群黑袍銀紋的天魂宗人。
隻不過,他們並不似正常模樣。
十幾人如今正撕打成一團,靈力與血肉混雜四濺,四周紙人亂飛,絲毫沒有先前共同討伐江陵時那同仇敵愾的氣勢。
他們……為何要自相殘殺?
謝扶玉心中萬分不解,不自覺地揪緊了狐狸的後頸毛。
狐狸疼得呲了呲牙,但並沒有出聲,仍任由她拽著,靜靜地馱著她。
她遠觀著外麵的動靜,大開五感,聽覺瞬間囊括了他們口中零碎的話語。
“哈,你裝什麽裝?你早就盼著宗主死了吧?隻有宗主死了,你才好上位啊……不然,你豈不是隻能當著千百年的老二?哈哈哈哈哈哈……又有誰!會心甘情願地長居一人之下!”
這人怒罵之時,不知是誰發出的一隻紙人,鑽入了他口中,旋即啃咬著他的五髒六腑。
他當即蜷縮在地上,滾成一團。
隻聽另一人罵道:
“齊四,狗都未必能有你忠心!你天天地圍著宗主轉,死了也要執著於找凶手,我看啊……你不如換個主子,跟了我吧,我也缺這麽一條好狗!”
謝扶玉定睛一看,齊四便是那個拿著羅盤焦急追凶之人。
他聽了這番話,頓時惱羞成怒,狠狠將羅盤朝那人的腦袋砸去。
挑釁之人抬手便接下了追靈羅盤,旋即像是沒有痛覺一般,用力將羅盤捏了粉碎,琉璃做的羅盤瞬間崩裂,散落成一地碎片。
縱然他的手血肉模糊,仍是聚起靈力,將碎片凝在手中,朝對方揮灑了出去。
誰料下一瞬,擊向齊四的碎片卻被另一人的袖袍盡數擋去,他指著那人戲謔道:
“老三,難不成……你也缺這麽一個夜裏的入幕之賓?來為你消解這修道之路的漫漫長夜?”
齊四聽不得這種汙言穢語,抬手便凝起一排小紙人,旋即割掉了兩人的舌頭。
看見地上兩塊肉團,謝扶玉不自覺地皺緊眉頭,身子下意識一凜。
狐尾輕輕柔柔地搭在了她的眼睛上。
“不想看便別看了。”
她扒下狐尾,露出眼睛。
“不行。”
若非她親耳所聽,親眼所見,實不敢相信,同為一門長老,竟可以各懷心思到此等地步。
“啊——”
隻聽一聲淒厲慘叫,鮮血便從他們口中大片大片地落出來。
而後,其中一人撿起一塊琉璃,發瘋似地朝他們揮舞而去。
那琉璃卻被齊四一把握住。
“你以為,你們很高貴嗎?”
他一把揪起斷舌之人的衣領。
“你偷翻禁書修習一事,若非我幫你瞞下,宗主早就把你殺了!”
說完,他將這人猛地摔了出去,又扯過另一人的衣領:
“你,縷縷在采辦時為自己牟私利,我何嚐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若說我隻對宗主好,不妨說我從不虧欠你們任何人!反倒是你們,你們欠我的人情不還,還出言汙蔑!”
他的琉璃猛地朝一人麵容刺去,快如削肉。
短短片刻,那人臉上的五官都已不成樣子,像是一攤爛肉混雜在一起。
謝扶玉將他的狐狸毛揪得更緊了些。
一行人彼此揭短,又互相殺戮,區區一方天地,竟陡然生出了一種森羅地獄般的血腥可怖。
謝扶玉細細探尋,終於在烏雲沉沉與滂沱大雨間,窺見了他們眼底的黑氣。
“狐狸……”
她心下一沉,小聲道,
“他們也是受了那大妖的控製。”
她想起她刺破了那大妖的皮囊後,四處黑氣翻飛。
應當就是在那時,黑氣才得以趁機侵襲了他們的神智。
“若是我的劍法再高明一些,一劍斬了那大妖,他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般模樣。”
她略微有些自責。
江陵的尾巴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
“這明明是大妖的錯,也是他們自己心智不堅的錯,無論如何,也不能怪到你頭上。”
“不,我本可以做到的。”
她的語氣中含著濃濃的遺憾。
她能做到的。
若今日的她,是畫卷外的她,憑借她的劍術,定然不會失手放走那隻大妖。
她屏住呼吸,繼續關注著前方的戰局。
他們爭辯時,言及的那修習秘術之人,似乎是被殺戮衝擊了心間的快感,仰天大笑幾聲後,便隨手抓了身旁的同門,召出紙人,扣在了他的靈脈上。
這招數比那日武道大會上,試圖吸食謝扶玉的那人,要再狠戾許多。
一轉眼,一個活生生的人,便被吸食盡了靈修與精氣,瞬時變成了人幹,直挺挺倒了下去。
眼前站著的天魂宗人越來越少,一個一個黑袍銀紋的修士紛紛倒在血泊之中。
被妖氣操縱的人,仿佛不將麵前的一切殺戮幹淨,便不會再回頭。
最後立在雨中的,僅剩兩人。
一人掌握吸食秘法,一人手持滿是鮮血的琉璃。
齊四似乎自知不敵,幹脆將手中的琉璃隨手一拋。
然而這隨手一拋,卻直直朝一人一狐飛來。
狐狸並未帶著她躲閃,而是直接張口吐出一團靈氣,將琉璃凍在了眼前,旋即又不聲不響地落了下去。
渾身煞氣的兩人再無半分仙門修士模樣,反而像是兩個無惡不作的魔頭,站在彼此的對立麵,挑釁著對方。
齊四一改先前的策略,抬手祭起一個幾人高的紙人做盾,接連擋下數次那人的吸食秘術。
那人抬手打出若幹道靈力,卻是久攻不破,一時心急起來,出招變得更加狠絕。
然而,出手越是不留情麵,越是狠絕,便最易將破綻留給對方。
以紙人為盾的齊四似乎終於窺探到了他的破綻,朝著先前扔琉璃的位置,發出一枚小紙人,小紙人抓起落在地上已凝結成冰的琉璃,便朝著他的靈脈刺去。
事發突然,江陵與謝扶玉並未來得及反應。
若是僅憑那塊琉璃,未必能劃破他的靈脈,可那琉璃外,恰凝著江陵的寒冰,幾乎是世間最堅硬的刃。
寒冰霎時劃破他的靈脈,鮮血噴薄而出,灑了齊四滿身,連舉在身前的盾也染成了鮮紅。
然而,正是這塊冰,讓他注意到了此間還有旁人的存在。
齊四緩緩轉過身來,正對著江陵與謝扶玉,眼底的黑氣洶湧著。
接著,他手中運起靈力,將倒在地上,已經受了重傷的同門,瞬間吸食成了人幹。
原來他也會秘術!
謝扶玉有些驚詫。
也是……
若真是一個一心向善之人,又怎會被大妖的妖氣動搖了心誌。
最後與他對戰的人本就吸食了不少同門靈力,如今這些靈力兜兜轉轉,全然落入了他的體內,周身一時黑氣暴漲,顯得頗為嚇人。
他倏然朝花叢發出一枚紙人,卻被江陵的妖火瞬時燃盡。
“好啊,竟然是妖孽。”
他桀桀笑著,依舊舉著那張紙人盾,朝花叢緩緩走來。
“咱們不能和他這樣耗著,得先喚醒他的理智。”謝扶玉幹脆道。
“如何喚醒?”
“那大妖的靈魄在眼睛,你們每個被她操控的人,眼底都蘊著黑氣。我還記得……那時你眼底的黑氣盡散以後,便恢複如常了,想來……現在也該這麽做。”
謝扶玉沉吟道,
“我要想辦法刺穿他的眼睛。”
“狐狸,你幫我假意攻擊他,讓他全身心防備著你,我埋伏在一旁,見機行事。”
“好。”狐狸點點頭,“你萬事小心。”
謝扶玉從狐狸背上跳下,足間輕點幾步,便埋伏在了花叢裏。
江陵則從花叢中跳出去,對著那天魂宗的齊四,吐出一道妖火。
紙人最懼火。
誰料那人的紙人硬生生接下了這道妖火。
轟地一聲,紙人頃刻點燃,卻隻是燃著,沒有燒化一分一毫。
那人猖狂地笑著:
“哈哈哈,若非我早已將手中的紙人煉化為刀槍不入的法寶,又如何能屹立至今?”
他說著,便朝江陵打出一道吸食秘術。
江陵忙躲閃,這秘術落在沙漠中,徑直炸出了一連串的坑洞。
他舉著盾,朝他逼近過來。
“我會用冰。”
趴在地上等候時機的謝扶玉倏然聽見了江陵的傳音入密。
江陵一邊躲閃著他吸食秘術的攻擊,一邊繼續同她傳音。
“他的盾刀槍不入,與他耗著,是在耗費我們自己的心力。我待會兒用凝冰之法,暫且連帶著將他的紙人一齊凍住,你趁機去刺他的眼睛。”
“好。”謝扶玉點頭。
“你……能破我的冰嗎?”
他有些不確信,
“罷了,我給你打出一道火,你用劍尖兒沾著火星,便必然可破。”
“嗯!”她定聲道。
霎時,她身旁的花叢便燃起了一片妖火。
她見了那火光,猛地想起方才與大妖對陣時江陵擦過自己手背的妖火。
那一瞬間,疼得她仿佛置身於煉丹爐中。
她下意識跳開想躲。
可齊四聽見這邊又有人類的響動,驀地回過身來,朝她打出一道吸食秘術。
她一把扯下趴在拂華上的紙人,堪堪閃避,接著,下一道便接踵而來。
她這回沒躲,幹脆抬劍去擋。
這人靈力強大,拂華挨了這一擊,頓生一聲巨大轟鳴。
她持劍的虎口被震得發麻,耳中一瞬尖銳耳鳴劃過,令她眼前一黑。
於是下一道,她不敢再硬接,隻得左躲右閃,圍繞著江陵留給她的妖火四處打轉,時刻準備著與他配合,好將他一舉擊破。
狐狸見他為了攻擊謝扶玉,而將後背留給了自己,當即改了決定。
一道妖火精準地落在齊四手上,他燙得跳腳,倏然丟開了紙人盾。
也正是這時,冰從他的足下蔓延而起,迅速自他的小腿,膝彎,大腿凝結攀爬,直至將他整個人凍成了一座冰雕。
謝扶玉找準時機,拂華挑起一抹妖火,如電閃,如鬼魅,行至他身前。
帶著火光的劍尖兒瞬間劃開了冰雕,深深刺穿他的雙目。
一時間,黑氣蹭地從他眼珠中四散出來,竄向了花叢之中,就此消失不見。
江陵收了術法,凝冰旋即退了回去。
那人的眼眶流出兩道鮮紅的血,捂住雙眼,猛地倒在地上哀嚎。
“好痛,好痛……師兄,師弟……你們在哪兒?這是哪兒?”
塵埃落定。
謝扶玉鬆了口氣。
大妖懸浮在上空,看著眼下的三人和滿地屍首,不禁譏諷一笑,喃喃道:
“嗬,愚蠢。以為這樣……便結束了嗎?”
謝扶玉望著疼得滿地打滾的齊四,心情有些複雜,不知是該可憐同情,還是該幸災樂禍。
思前想後,開口道:“你……”
齊四聽見她的聲音,頓覺有些耳熟,細細回想一番,摸索著問道:
“你,你是小謝道友?”
“是。”謝扶玉幹脆坦然承認。
“你可見我的師兄弟?為何我的眼睛不能視物?”
“你們被妖物所惑,唯有刺瞎雙眼,才能得解。”
她默了一瞬,同他解釋道。
“至於你的師兄弟……都已經身故了,節哀。”
若眼前是她憎恨之人,此刻一定會把他們的屍首拖到他身前,拿起他的手,按在那些殘破的傷口上,笑著說:
“其實都是你親手殺的呀。”
但她這個人一向愛憎分明,天魂宗宗主得罪過她,可他們卻沒與自己有太大過節,便仍是存了些心虛與感慨,保留了對他的最後一絲善心。
齊四愣了一愣,沒有說話,似是接受不了這個事實,驟然捂著雙眼,放聲痛哭了起來。
鮮血混著眼淚,溢出了他的指縫。
“哎……”
謝扶玉抬手想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卻又覺得兩人沒熟稔到這等地步,便取下自己隨身帶著的乾坤袋,想去拿一方手帕。
齊四卻趁她分神,突然暴起,又朝她打出一道吸食秘術。
“妖女!你這個妖女!武道大會上,你便殘害同門,如今還要將我們誆騙至此處一一殺害,拿命來!”
謝扶玉反應極快,當即將乾坤袋丟到一旁,拿劍去擋,因沒做萬全的準備,靈劍雖仍擋下了這道致命一襲,可卻啪地一聲,斷成了兩半。
與此同時,剛幻化出人形的江陵倏然出手,一道妖火打在齊四身上,將他舉至半空。
湛藍妖瞳蘊著盛怒,把半空的齊四瞬間燃成了黑灰。
“我就知道,不該留你一命。”
方才還鮮活著的齊四被燃燒殆盡,落在地上,與沙礫融成一團。
風一吹,雨一淋,便再也分不清了。
作壁上觀的大妖略微有些不滿,自言自語道:“真是的,少了一份食物。”
她怕江陵將剩餘的食物再悉數燃盡,於是一揮手,那些叢生的花猛地探出枝椏與花盤,將地上的屍首悉數裹進花叢中。
謝扶玉詫異地看著眼前突發的事情。
花叢中掀起一陣又一陣的微曲波浪,正是在運送這些破碎不堪的屍體。
波浪綿延至那顆巨樹腳下,不消多時,巨樹之下的白骨便又多了十幾具。
而後,那條洶湧著暗紅血液的河流,仿佛又困住了新添的離魂。
謝扶玉望著眼前所見的一切,喃喃出聲:
“她……是樹妖?”
天邊又傳來幾重聲音:
“不是哦~小妹妹~應當是幻妖才對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在你引來這麽多人,讓我飽餐一頓的份上,且放你一馬吧~”
幻妖重疊著的嬌笑聲音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傾盆的雨戛然而止,天邊黑雲忽然四散。
荒漠又恢複成為她來時的模樣。
天邊掛著霧金的雲靄,遍地是妖冶的花。
“幻妖……”江陵輕輕吐出這兩個字。
“幻妖是什麽?”
“幻妖沒有實形,是聚天地間的惡念而生,故而極擅利用人性之惡。”
謝扶玉望著地上斷成了兩半的拂華,陷入了沉默。
這是她此生遇到過最殘忍,也最難對付的妖物。
可也恰恰是這個妖物,無比清晰地告訴她,世間最為可怖的,不是妖物,是惡意。
她不是花妖,樹妖,狐妖,貓妖……
她不是世間自然而生的萬物。
她隻是惡念而生的集合,卻有著近乎於移天換日的力量。
她深深歎了口氣,旋即抬頭看了眼江陵。
終究是事與願違,天魂宗追來的人,還是一個都沒能回去。
江陵蹲下/身子,替她撿起身旁的劍,勉強收回劍鞘裏,撫了撫她的長發。
“回去吧。回到七劍閣,把今日的事情都忘了,你隻需記得,你從來沒來過這兒,也從來沒見過什麽幻妖。”
“你什麽意思?”她揚聲道,“你要獨自一人攬下今日這一切嗎?”
江陵沒有說話,卻像是做了無比確定的抉擇。
他默默為她理好碎發與衣衫,輕輕擦拭掉她臉上打架落下的灰黑,又為她捏了個淨身決。
如今的她,正是還在寢殿時的模樣。
除了脖頸間留下的淺淡齒印和劍鞘中的一把斷劍,種種跡象都像是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裏。
“為什麽要我撒謊,為什麽要我全推給你,我不要!我大可以回去如實回稟,明明是幻妖的過錯!”她急聲道。
“她沒有實體,阿玉。”
江陵的聲音極淡,
“一隻永遠抓不住的妖,如你所言,無人會接受這樣的結果。”
“我師父……我師父肯定會相信我。他會幫我的!”她篤信道。
“你知道的,一個人信你遠遠不夠。”
謝扶玉咬了咬唇,陷入了沉默。
是啊,她知道。
她知道天魂宗眾人盡數身死於此,仙門斷然不會善罷甘休,而她今日的種種行徑,便是幻妖最好的替罪羊。
最好的辦法,便是將一切推給江陵。
可她仍是嘴硬道:“我一定會有辦法的。”
她轉身便往仙山的方向走。
“這就是摘清你自己最好的辦法。”
她沒理他,倔強地往回走。
他輕歎一聲:
“你當真要步行回七劍閣嗎?”
她依舊不理他。
沒走幾步,偌大的狐尾便纏上了她的腰,猛然把她拉向身後的高空,繼而落在了狐狸的脊背上。
她試圖掙紮,狐尾卻將她裹得極緊,接著騰空而起,踩著雲朝七劍閣飛奔而去。
“我送你。”
“隻許將我隨意放在七劍閣周圍的荒山上,不許你再踏入七劍閣,聽見了嗎?”
她冷硬地說著心軟的話。
她怕天魂宗消息得的太快,當即報複。
“知道了。”
狐狸輕聲道,在心中暗暗做好了下一步的打算。
他依著謝扶玉的話,將她放在了荒山上,站在山頂,數條狐尾飛揚著,等著目送她回劍閣中去。
謝扶玉跳下狐狸,有些不舍地望了他一眼,而後又飛奔過來,撫了撫它的腦袋。
“我們還會再見的,小狐狸。”
她說完,猛然放手跑開,頭也不回地下了山。
她剛踏入自己所在的寢院,搖光便當即擋在了她身前,將她護在身後。
“師父?”她疑惑輕喚。
“閉嘴。”搖光一動未動。
她微微側首,朝院中看去,隻見院中黑壓壓地站著一片人。
她扭頭一看,來時的路竟也被堵得水泄不通。
她心中一墜,又有些慶幸。
果然,來得就是這樣的快,還好沒讓江陵跟來。
黑壓壓的人群突然讓開了一條縫。
閣主從中緩緩行出,一派仙風道骨。
他行至謝扶玉麵前,隔過搖光問道:“今日都去哪兒了?”
還未等她說話,搖光便搶話道:“我命她下山采辦。”
“哦?采辦竟需要跳窗禦劍,還是往妖界的方向趕去?”
搖光寸步不讓:“是我命她練習禦劍術。”
天樞耐著性子道:
“今晨,天魂宗的各位長老來閣中要人,後又突然匆匆離去,閣中有弟子瞧見,她禦劍的方向,正是他們追趕的方向。搖光,如今有客人在,你要注意身份。”
閣主口中的威脅之意頗為明顯。
她再探頭望一眼,便瞧見天魂宗的幾名弟子混跡在人群之中。
她輕輕扯了扯搖光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再為了自己頂撞。
搖光仍執拗地攔在她身前,仿佛站成了武道場上的雕像。
天樞繼續發問:“我問你,天魂宗的那些長老,都去哪兒了?”
“她怎麽會知道高階修士的去向。”
搖光率先接道。
“……死了。”她垂下眼睛答道。
“什麽?!”
天魂宗的幾名弟子當即圍了過來,卻又被內門弟子攔下。
“跪下!”天樞一聲斷喝。
她把手中的劍悄悄遞到搖光手中,而後撲通一聲,跪在了院子裏。
“你將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說來。”
“我與他們追逐到仙妖之界,而後遇上了幻妖……”
她言簡意賅地把那些長老死於自相殘殺之事講了一遍,隻是把關於江陵的部分藏了起來。
一時間,眾人唏噓不已。
“胡扯!”
天魂宗的弟子率先掛不住麵子,
“若是長老們都能中幻妖的圈套,你為何會不中?難道你的實力,已經在千年大宗的諸位長老之上了嗎?!”
“是啊!她怎麽不中呢?”
“對呀……”
“你們若是不信,自然可以去看!”
她抬高了聲音,
“那個地方,有一顆粉色巨樹,樹下堆滿了屍骸,其間就有你們長老的骸骨!若是我殺的,總不能是我一人食數十人!對,還有那條血河!其間束縛著的,便是被幻妖吞噬的魂靈!”
眾人見她一番話說得底氣十足,有板有眼,一時不知該偏幫誰。
眼下的場麵落入僵局,天樞道:
“罷了,先將她關入地牢中,嚴加看守,我派幾名弟子與天魂宗弟子一道,去仙妖之界瞧一瞧。”
“閣主,不可!”
搖光出言製止,
“地牢終日不見陽光,陰暗潮濕,素來是關犯下大惡的妖物之地,怎可關她!”
天樞淡淡瞥他一眼:
“隻是暫關,並未動刑。你不必太過憂慮。”
“可……”
“師父。”
她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再下閣主的麵子。
搖光擔憂地看她一眼,定聲道:
“那個地界,單憑你們看過,我不放心,我要隨之一同去。”
他的話語頗為強硬,並非是同人商量的口氣,倒更像是通知。
天樞輕飄飄地望他一眼,沒再多說什麽。
兩名內門弟子前來壓她,試圖將她帶進地牢中去,她反倒衝搖光一笑道:
“別擔心,隻是呆幾天而已。有師父親自去,我很是放心。”
認那麽快做什麽?
搖光看著她,眼神仿佛在說話。
他有些恨鐵不成鋼,想斥責她的言語就卡在唇邊,看著她的笑容,卻又不忍說出口,最後變成了一聲冷哼:
“你好好活著,別給自己折騰死了,然後……等為師回來。”
“好。”
她又是甜甜一笑。
接下來的日子格外難熬,地牢幽暗無光,她感受不到日出日落,也品嚐不到美味佳肴,甚至連同她說話的人都不曾有。
她獨自被綁在刑架上,不知今夕是何夕,就這樣等啊等啊,終於有一日,她等來了外間熟悉的腳步聲。
來人風塵仆仆,眼下暈著一小片烏青,一副數日未休息好的模樣,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師父。
“師父。”
她被綁在刑架上,堪堪抬起頭來,虛弱地喚了一句,
“我所言非虛吧?”
短短六個字裏包含著濃濃的希望,一時間,搖光竟然不忍將其拆穿打破。
“師父?”見他沉默不語,她又疑惑出聲。
“你知道我們幾人過去,見到了怎樣的風景?”搖光的聲音有些啞。
黑暗中,她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裏綠草茵茵,鮮花遍地,還有一條小溪。”
她的心漸漸沉下去。
果然,先前的擔憂一語成箴,幻妖沒有實體,又擁有強大妖力,可以讓她的陳述辯白,通通變成一文不值的謊言。
“巨樹呢?”她輕聲問。
“倒是有一顆巨樹。”他頓了一頓,“是桃花。樹下也沒有什麽屍身骸骨,隻有落了一地的花瓣。”
她頓時有些著急,牽扯著鎖鏈叮當響:
“我沒騙你,師父,拂華還在你那兒,拂華它斷了!若非靈力強大之人,拂華劍又怎可能會斷裂!”
搖光默了一瞬:
“我探查過拂華劍上的打鬥痕跡,擊斷你靈劍的,正是天魂宗的靈力。如今拂華還藏在我房中,若要讓旁人察覺這個,便是你親手誅殺天魂宗一幹人等的有力證據。”
“我沒有……”她有些委屈,“你信我嗎?”
“我一手教出來的人,我自然信。”
他毫不猶豫答道,
“可是阿玉,我與他們在那裏足足尋了七日,翻遍了每一寸土地,卻沒有找到一絲妖物作亂的痕跡。縱然你所言非虛,縱然真有幻妖,若是沒有一個仙門中人能夠察覺,便難以扭轉乾坤。”
她整個人卻放鬆了下來,樂嗬嗬道:
“沒事兒,你信我就行。旁人的看法不重要,我隻想你相信我。”
隻是畫卷而已。
這些記憶都不是她曾經經曆過的,大抵都不是真的。
所謂畫卷鋪陳時的小字——向死而生。
死了,說不定就回去了。
她樂觀地想。
搖光暗自攥了攥拳:
“我今日剛回閣,便趕來見你,待會兒我會替你將拂華修好,不留一絲痕跡。別怕,師父會護著你的。”
“嗯。”
她的眼眶莫名有些熱,顫著聲應道。
師父還是那個師父,是永遠會站在她身前的師父。
縱然記憶發生了更改,而他的選擇,卻永遠不會改變。
搖光撫了撫她的眼角,彎了彎唇,擠出一個笑來:
“別哭,你每次想哭的時候都醜死了。”
於是謝扶玉的感動戛然而止。
搖光回到自己寢殿,剛推開門,卻見窗邊立著一道人影。
他一怔。
“江陵?”
江陵雪衣銀發,以紅繩作點綴,堪堪轉過身來。
“你來……做什麽?”
“送藥。”
他將一隻小瓷瓶放在了他的書案上,
“忘憂水。隻是配方有些不同。我多添了一味心頭血,熬了整整七日。”
搖光沒接話,靜靜地看著他。
“將這瓶藥喂她喝下,她便會忘了與我發生過的種種,周圍的人自然也會忘了她因我而發生的事情,就好似……我從未出現在她的世界裏。”
“不會有人指認她跳窗禦劍,追了出來。”
“也不會有人記得那夜她跪在眾人麵前,親口講得幻妖故事。”
“也不會有人記得她現在該身在地牢。”
“如此,便能回到從前,回到她安穩無憂的七劍閣習劍生活裏。”
搖光的目光凝在瓶子上,猶豫片刻,仍是伸手拿了起來,緊緊握在手裏。
“那你呢?”
“守著回憶足矣。”
江陵輕輕一笑,有些眷戀地望了一眼他手中的瓷瓶,像是在看世間最為不舍的東西,旋即跳窗而走,躍上了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