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共我沉淪(五)
謝扶玉剛回過神, 江陵已經消失在了她的視野裏。
她一著急,剛想跟出去,而後便一頭撞在了江陵封在門前的結印上。
“混蛋。”
她暗暗唾了一口, 便看向了一旁的雕花窗子,二話不說,便翻了出去。
“隻封門不封窗,一看就沒什麽經驗。看看我師父,下結印都知道下整間房。”
她拍了拍手上的塵灰,靜下心來, 探尋江陵離開的方向。
她在武道大會受傷之時,江陵曾渡給過她血液,而他的血脈裏自帶靈修, 她憑借著這些靈氣, 便能輕易追尋到他的蹤跡。
她確定方向後, 禦劍而起。
剛走出幾丈, 便見前方是天魂宗的一行人,如今正坐在紙人拉的車駕橫空飛過中,正往同一方向趕路。
不好,不能讓他們這麽追去!
這麽多高手,打起來是要吃虧的。
謝扶玉心頭一緊, 當即改變了主意。
她捏訣禦劍, 朝著紙人車駕飛速奔襲而去, 旋即劍鋒一轉, 橫劍在前,生生攔下了天魂宗一行人的去路。
“走開!別擋我們的路!”
天魂宗為首之人對她呼喝道, 同時朝她發出一枚紙人,試圖彈落她的靈劍。
她此時的禦劍術還不夠精通, 若是朝側麵閃避,不一定躲得過不說,還極大可能會從空中跌落。
不如正麵硬接,尚且有搏一搏的餘地!
她雙手捏訣,拂華的劍身頓時放大,朝下空驟然垂直落下一片劍氣,無形中形成了一麵氣牆。
紙人撞在了劍氣形成的牆麵上,瞬間被絞成了碎紙片,零零落落地自天空飄下,像極了紛飛的桃花花瓣。
她麵上冷清,無懼無畏,隻靜靜地立在劍上,衣袂翻飛。
實則心跳如鼓,不禁有些後怕。
紙人之所以會瞬間散稱碎片,是因為它的衝勁極強。
還好她的決策明智,用劍氣攔了這一擊。否則撞到拂華劍身上,她定會從空中徑直跌落下去,怕是不死,也得落個半身不遂。
可在天魂宗眾人看來,便是這個劍閣小輩格外地張揚狂妄。
既然不將他們放在眼裏,自然是有敢與他們叫板的底氣。
同門師兄都敢當眾斬於劍下,還有什麽,是她不敢做的呢?
想到這兒,他們生出一絲畏懼,並不打算與她硬碰硬,避開便是。
為首的天魂宗長老垂首看一眼手中靈力方向仍舊不斷變換的羅盤,緩和了聲線道:
“你攔在我們麵前做什麽?若有事相議,自然可以走仙門的拜訪流程,遞拜貼,約會麵。隻是我們如今要追查殺害宗主的真凶,沒時間同你浪費,謝小道友。”
“啊?真凶?”
謝扶玉故作驚訝道,
“我方才聽同門師兄說,各位長老口口聲聲篤定我才是真凶,我一聽,心裏頭是又氣又急啊。”
她立在劍上,沒有半分退讓之意,麵上卻端出一副賠笑模樣:
“氣在各位竟如此誤會我,又著急該怎麽向各位長老解釋,本想去會客廳裏親自拜見,卻一抬頭,便看見你們幾位騰空而去,這不,我便匆匆忙忙跟了過來,想同你們說,其實不是我幹的。”
她故意說了許多廢話,意圖拖延片刻時間。
“哎呀,我們如今自然知道了這是一場誤會!”
為首那人跺了跺腳,又看了一眼羅盤,
“謝小道友,咱們既然現在把誤會說開了,你便趕緊讓開!”
“不行啊,各位長老。”
她眨眨眼睛,
“既然是誤會,你們還沒給我道歉呢。”
眾人一麵焦急著江陵將要逃出仙界,又覺得長輩對小輩道歉實屬荒謬,一時拉不下這個臉來。
僵持片刻,他冷冰冰輕哼道:“對不住。”
她搖搖手指:“哎,長老,修道講究心誠,我看呐,您道歉的心可不誠哦。”
“你到底想怎樣?”為首那人咬牙切齒道。
“我看她分明同那妖孽是一夥的!是在拖延你我的時間!”
後麵一人出聲打斷兩人談話的同時,數隻紙人朝她腳下的拂華打來。
糟了!
這人不僅看透了她的意圖,甚至還觀察到了她的弱點。
若是這些裹挾靈力的紙人吸附了她的劍身,靈劍怕是先廢了。
“拂華,收!”
她尖喝一聲,拂華便縮回原來的大小,落回她手中。
沒了足下的劍相撐,她倏然朝下方墜去。
而天魂宗一行人重新禦起紙人車駕,撞向她劍氣形成的那片壁壘。
劍氣被注入了強大靈力的紙人倏然衝碎,四散而落,而車駕也越過了那道界限,朝著羅盤所指方向急奔而去。
兩方靈力在空中猛烈碰撞擴散開來。
一時之間,天地為之顫動。
本就在下墜的謝扶玉堪堪躲過襲來的一股靈力,便又被另一股擊中,隻得抱著劍急急朝下墜去,眼見就要砸在一處荒無人煙的高峰上,她禁閉雙目,雙手捏起禦劍術。
拂華嗡嗡轟鳴,像是在回應她的召喚,然後又驀地沉寂下去。
她口中反複念著術語,心頭卻在暗罵,早知平時少用些旁的出行工具,多熟悉一下禦劍,也不至於今日如此窘迫。
她睜開眼看著一動不動的拂華和逐漸放大的山崖,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會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嗎?她想。
若是死在這兒,尋找屍骨怕都會不大容易。
她直至最後一刻,仍在下意識地默念口訣。
而後,她似乎撞上了一個冷硬無比的物件,可預想中的劇烈疼痛並未發生,隻是有些硌。
接著,她便咻地騰空直上。
嚇得她驚叫出聲。
她閉著眼睛,穩住身形,才敢堪堪睜眼,看著腳下的長劍,已經足足比那座山崖高出了幾十丈。
原是撞在了劍上。
她始終懸著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裏。
還好在最後一刻,成功用出了禦劍術。
拂華載著她穩步前行,她回想著先前的種種,卻發現念著的口訣有些出入。
她試探地念起急速下墜時的那版,拂華果然劍光一收,帶著她猛然朝下墜去。
再念起最後下意識念出的劍訣,拂華便又穩穩將她托起。
“原來下墜與前行,隻差一字……”
她驚喜又無奈地笑了起來,可笑到一半,卻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情。
從前,她的禦劍術,也是在這樣的極限時刻,幡然領悟的嗎?
她仔細地回憶一番自己的記憶,卻絲毫想不起當年領悟禦劍術時其中的細節,仿佛她天然便會禦劍。
她心中一驚。
若說畫卷是當年真正記憶的重現,那麽她記憶裏,為何會出現了些偏差?
她心神不穩,拂華便隨之震了震。
她低頭一望高不見底的腳下,暫時摒去雜念,朝江陵靈氣出沒的方向追去。
她沒留意到身旁的景色在悄無聲息地蛻變。
陽光融進雲靄,變成大團大團的霧金。
地麵從山石土壤,灌木樹林,已經變成了茫茫沙漠。
遠處高立著幾十丈的象牙與完整成型的骸骨,大抵有數十人高,可神奇的是,本該荒蕪的沙漠,卻開著大朵大朵極其豔麗嬌豔欲滴的花朵,沙漠裏居然有一條河流,河上飄著濃重的撥不開的霧氣。
一陣風吹來,將霧吹散了些,她定睛一看,卻見流的是暗紅的水。
她目光追隨著流水而去,卻隻在源頭看見一顆巨樹。
巨樹在這片廣袤中舒展著枝葉,隻是每一片葉子都是濃麗的粉,樹下堆疊著不知多少具白骨。
她眉心一動。
河中流著的……竟然是血嗎?
她從沒來過這樣的地方,處處透著詭異,於是將劍往下落了落,小心前行。
她一邊提防著會突襲而來的神奇生靈,一邊要防著身後的天魂宗眾人,一抬頭,卻看見遠處站著一隻偌大的雪白狐狸,僅尾尖耳尖和額上染著正紅。
那不是江陵的原身嗎?
她沒做多想,便朝他禦劍而去,卻在將要觸碰到他時,被一道妖力瞬間彈開。
她並未設防,當即便從劍上跌落,滾在了沙漠裏,惹了一身的黃沙。
可江陵卻沒看她一眼,似乎是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
她撐起身,抓起拂華,剛想喊出聲,忽地,一陣揉雜著狂風的黃沙卷過,一隻同江陵差不多大小的赤狐,便落在了他麵前。
她四肢撞得酸痛,幹脆趴在地上,一抬頭,恰與赤狐對上了眼。
那是一隻同江陵不大一樣的狐狸。
若說江陵幹淨的好似不摻雜質的泉,那它,便是張揚妖冶的花。
雖然都長著一雙攝人心魄的眸子,然而它卻是一雙暗紅色的妖瞳,渾身皮毛呈赤紅色,光鮮亮麗,九條尾巴張在身後,更是添了幾分妖嬈。
可它卻也似瞧不見謝扶玉一般,直直略過了她,隻死死盯著江陵。
謝扶玉有些不解。
怎麽回事?
這赤狐突然引頸長嘯,霎時,霧金的雲靄便變成了濃濃的黑雲,自天空直直壓迫下來,而後風聲呼號,掀起一片黃沙,裹挾著若幹吹落的花瓣,糊了她滿身滿臉。
她用手臂擋著眼睛,以免風沙迷了雙眼,最後幹脆躲在了象牙殘骸後麵。
遠古的象牙足足有兩人粗壯,剛好宛若遮掩身形的柱石。
狐鳴長嘯聲在這片沙海中擴散開來,河裏的血亦開始暗自洶湧,仿佛有數個魂靈困在其間,手舞足蹈,試圖掙紮著衝破束縛他們的柔波。
江陵一動不動,默默注視著那頭赤狐。
“為何要跑到這裏?”
赤狐沒有開口,或許是腹腔的震鳴,讓它道出了這句話,帶著縷縷重音,不斷回**在空中。
謝扶玉初時聽聞,自覺像是威嚴沉穩的女音,再細細聽的時候,則變成了嬌媚妖嬈的勾人聲線,最後飄遠時,則是天真的孩童聲。
這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她倚在象牙後,緩緩睜大了眼睛。
“在仙界動手,他們引援太快,我形單影隻,正麵應對,未必能占上風。若將他們引去妖界,豈非給你平添麻煩?不如在這裏解決。你說是嗎?娘親。”
娘親?!
謝扶玉暗暗握緊了拂華。
江陵的聲音極淡,似乎沒有一點情緒。
然而,對曾經在荒山上用憶夢粉偷偷潛入過他夢境中的謝扶玉來說,卻再為清楚不過。
他如今不過是在極力壓抑著情緒罷了。
若是無愛也無恨,便不會讓記憶深處的東西,變成自己經久不忘的夢魘,一遍一遍在無盡的深夜裏憶起,再反複折磨。
赤狐的目光突然落在藏於象牙之後的謝扶玉身上,古怪地笑了兩聲。
“你不怕……你特地施了隱身訣的那個仙門修士,發現你竟是如此不堪的模樣後,將你的靈魄一劍刺穿?”
她的語氣裏含著高高在上的譏諷與嘲弄。
江陵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看她。
隱身訣……
難怪方才赤狐看不見它。
但是黃沙四起,附著在她的身上,便短暫地勾勒出了她的身形。
謝扶玉不忍聽她如此奚落江陵,便從象牙柱後走到了雪狐身前,手握劍鞘,擺出一副防禦姿態,定聲道:
“他沒有不堪。”
赤狐眼中滿是不屑:
“你是仙門中人,可知你在說什麽大逆不道的東西?亦或者,你可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麽?”
她的手緩緩落在他前頸柔軟的毛發上,如平日一般順了順。
“是狐狸。”她平靜道。
她能感覺到,掌心下麵時刻緊繃著的江陵,因她這句話,驀地鬆懈了兩分。
赤狐不再理她,眸中一派了然,而後對江陵道:
“看來,你待她也不過如此,連真實身份都不曾告知於她,難為她從仙界追你到這兒來,還出言維護你。”
說罷,赤狐低下頭,凝著她譏笑道:
“小姑娘,終究是錯付了呀。”
謝扶玉細想了想,她似乎確實對江陵一無所知。
從初見時起,他便一直在隱瞞著她什麽,她每每暗自窺探,窺探一分,便多知道一分。
可他卻從來,從來沒有,將自己的一點一滴全盤托出,講給她聽。
她現在知道的東西,無非都是她自己覺察出來的。
她其實很討厭未知的感覺。
她心頭一煩,蹬地竄出一股無名邪火,而後像是有一團黑氣鑽了進來。
不對,不是假的。
他待自己的好,不是假的。
當她腦海中閃過了這兩個念頭時,心間的邪火突然被澆熄了,緊接著,那團黑氣仿佛也竄了出去。
謝扶玉陡然回過神來。
這便是高階妖物最為擅長的精神控製力嗎?
若是她被赤狐三言兩語離間,失了對自身的控製,豈非變成了她的聽話傀儡?
如今可不是與盟友割席的時候。
她的眼神恢複了一片清明,仍舊握著劍,橫在他身前,聲音比從前更堅定幾分。
“是狐狸。”
不論他有沒有什麽事情瞞著我,他在我心裏,就是一隻狐狸而已。”
“是狐狸。”
“是狐狸。”
“是狐狸。”
……
她的話語回**在江陵心裏,他依舊沒說話,吐出的氣息落在她的後頸上。
他莫名有些受傷,也有些委屈。
隻是……狐狸嗎?
果然一現出原身,她便不會再將他視為愛人。
他好像做得再多,在她心中,也終究不會是那個獨一無二的人。
若是他死了,她會同搖光魂飛魄散一般執念難過嗎?
大抵是不會吧。
這些日子的甜蜜,讓他近乎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忘了他與她截然不同。
忘了他隻是一隻妖獸,而她是個劍修。
他們從來殊途,又何談同路而歸?
壓抑許久的妒忌再次冒了出來,而後在心上落地生根。
他妒忌可以天天與她一同上早課的師兄弟,妒忌可以天天教她的搖光,妒忌她與那麽多的人相識,妒忌任何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邊,唯獨他自己不可以。
獸素來是很有獨占欲的。
他心裏麵隻有她,他也隻想要她一人。
神識遁入黑暗的那刻,他如是想。
素日裏直來直往的獸,總是不明白人們口中特殊性詞語的含義,縱然謝扶玉已不算是人類中晦澀曲折的那類,也難以體察到他的小心思。
此刻,她夾在兩頭巨大的妖獸之間,雖手持靈劍,也顯得極其渺小。
可渺小如她,卻是整片荒漠裏最有力量的存在。
原因無他,她看穿赤狐所圖之後,便看到赤狐眼裏隱隱湧動的黑霧,就如方才往她心頭鑽的那般。
那應當是她的靈魄。
拂華驟然出鞘,她飛身而起,便朝著赤狐的眼睛騰空而去。
“呀,小陵,你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她,傷害你的娘親嗎?”
赤狐假意示弱出聲,卻十分精妙地避開了這一劍,聲息飄**在天地之間,一時電閃雷鳴,大雨便應聲而落。
好厲害的控製力,竟然可以操縱天地萬物。
謝扶玉打起十二分精神,剛要抬劍再襲,方才站在她身後的江陵,卻倏然擋在了赤狐前。
她的劍尖在僅離他一寸的時候戛然而止。
他一貫澄澈的藍眸如今亦湧動著黑霧,隻冷冷地看著她。
“江陵,她不是你母親,她是幻形成你母親的妖物!”
大雨傾盆,謝扶玉衣衫盡濕,水順著劍身不斷往下滴,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要隔著雷聲的轟鳴,朝他急聲喊道。
江陵不知何時已經被妖氣侵襲,如今仿若視她不見,也聽不進去她的話,隻順從著那大妖的吩咐。
“要,護著,娘親。”
他斷斷續續重複著她的話。
謝扶玉蹙眉,劍鋒一偏,便換了個角度,刺向赤狐的眼睛。
這回,赤狐卻如挑釁般地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她下一瞬便知道她為何如此篤定,隻因她的腰上,又纏上了他的狐尾。
“江陵,你給老娘放開!”
她擰著眉頭斥道。
她明明就要刺穿她偽裝出的皮囊了。
若是旁人的尾巴,她當即便毫不猶豫地斬下去了。
可偏是他的。
如今卻隻能緩了聲音,去同他溝通。
“江陵,你放開我!妖氣四溢,天魂宗的人快要追來了,屆時你怕是會出大事的!”
被操控了的江陵一動不動,不願她傷赤狐,也不願自己傷她,隻是撐起尾巴,將她牢牢卷著。
赤狐見得逞,開懷地仰天大笑幾聲。
“哈哈哈,去啊,小陵!去殺了她,去將她撕裂,咬碎!你可是天山雪林裏的狐狸!將她吞下咀嚼,融入你的骨血中,她便永遠是你一個人的了!”
幾重聲音彌漫在天地間。
謝扶玉被裹在狐狸尾巴裏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他拖著,緩緩放在了他眼前。
湛藍的妖瞳格外明亮,像是滿天陰雲離唯一的光。
可這光卻不似平日裏的溫暖誠摯,散著細碎冰冷的寒芒。
“撕碎她啊……渺小的人類,一拍便碎了……”
赤狐飄渺的聲音回**在天地之間。
接著,江陵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嘯,揚起前爪,便朝她所在之處落了下來。
她往旁邊一滾,躲了過去。
隻見方才站著的沙漠,頓時凹進去一個巨坑。
“小姑娘,他都要殺了你……你還舍不得殺他嗎……”
她看得出來,江陵殘存的神識在與之拚命抗拒。
若非如此,她不一定躲得過他全部妖力的一擊。
她五感大開,早已聽到遠處紙人被風吹襲時呼啦呼啦的聲音。
“小姑娘,出劍啊……殺了他啊……”
“小陵,你怎麽不用妖術呢?你的火,你的冰,你的一切一切……”
不能耽擱下去了。
若是天魂宗加入,情形隻會更加糟糕。
如今她是唯一一個清醒著的人。
若是她全然不顧江陵的襲擊,隻反撲赤狐,那她大抵是要死在這裏。
她絕望地望了一眼江陵。
縱然身死於此,怕是隻會被道門歎一句天妒英才。
今日過後,仙門中當再無人知曉此處究竟發生了什麽,但若是以她微命,來換得誅殺這等大妖,是不是也算……死得其所?
總之,是死在畫卷裏。
說不定一次死完,便回到了現世。
她打定主意後,周身靈力爆起,便不再管被赤狐操縱的江陵,借著他的狐尾騰躍而上,身形快得似閃電,持劍朝赤狐直直追去。
江陵的妖火在身後沙漠上紛紛而落,點燃了妖冶的花朵,頓時燃起滔天火光,縱使大雨滂沱,也無法將其澆熄。
赤狐沒想她竟然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竟任憑妖火擦過她的手背和衣裙,拂華帶著藍色的靈光,朝她瞬間襲來。
她的眼睛堪堪避開這一劍,卻沒曾想,她的劍太快,仍是擦過了她臉頰的皮囊。
“呀……糟糕……被你戳破了呢……”
赤狐的多重聲線再次回**在荒漠裏,之後那身光鮮亮麗的赤狐皮囊,頓時如泄了氣的球一般,迅速地癟了下去。
謝扶玉目睹了這一切,略有些詫異。
她果然不是江陵的娘親,可她對他的過去了如指掌。
一時間,黑氣四溢。
漫天黑氣裏,那大妖嬉笑著遠遁而走。
“有意思……好久沒碰到這般有趣的人類了……小姑娘,下次見麵的時候,可別敗於我手裏哦~”
謝扶玉瞬間結起法印,隔絕了這些四泄的黑氣。
她緊緊抿著唇,握著劍的手止不住地顫抖,猛地嘔出一口血來。
江陵贈她的靈力她還沒收放自如,此次又損耗過大,終究是傷了自己。
以精神控製見長的妖,最擅控製的,便是有負麵心緒的生靈。
隻要她的心智足夠堅定,便不會受其所擾。
她做到了。
可她的靈魄在眼睛,她沒斬到,便隻能生生地放跑了她。
荒漠裏的電閃雷鳴並未消散,反倒更重了些,暗紅的河吸飽了水,逐漸蔓延上了岸,血水淌過的地方,零落的花瞬間抽枝發芽,再次開出了妖冶的花。
這究竟……是怎樣的地方?
待黑氣散盡,她捏訣收了結印,來到江陵身前。
狐狸的眼瞳裏仍舊蘊著黑氣,還未走出心間的魘魔。
她把手搭在了他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狐狸。”她輕聲喚道。
下一瞬,仍舊失了心智的狐狸卻驀地幻化出了人形,隻是狐耳和狐尾還保留著原先的形態。
身後的數條尾巴朝她纏繞過來。
纏上她的手腕,纏上她的腰間,纏上她的雙腳。
於是,她整個人便像被釘在了十字刑架之上,動彈不得。
拂華砰然落在地上,覆上一層風沙。
她看著眼底蘊著濃黑妖氣的江陵一點一點走近,像是早已做好了什麽準備,深深吸了一口氣。
“是狐狸。”
“去啊,小陵,去殺了她,去將她撕裂,咬碎!你可是天山雪林裏的狐狸!將她吞下咀嚼,融入你的骨血中,她便永遠是你一個人的了。”
大妖和阿姐的話不斷在他耳中回**,如今的他,已經分不清孰是孰非,隻能憑借著自身的本能行事。
他想做什麽呢?
心愛的少女正在他的禁錮下,等著他去撕裂,咬碎,吞下,咀嚼,再融入骨血,永遠隻屬於他一個人。
那該如何吞下一隻獵物呢?
咬斷脖子,便足矣。
他抬起她的下巴,利齒輕易地穿透了她薄薄的皮膚,透進了骨血裏。
脖頸間的疼痛瞬間襲來,伴隨著濕漉漉的溫熱,濃重的血腥氣頓時環繞在她身旁。
束縛著她的狐尾感受得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炙熱的鼻息落在她的頸間。
她閉上眼睛,沒有說話,死死咬住了唇。
她感受到血液在被他汲取。
她的身體裏溶進去過他的血,而他的血,可破世間法印。
如此,便能解了這場劫難了吧。
獵物會驚恐,會掙紮,會嚎叫,她怎麽不出聲?
狐狸感受到了少女的沉默,有些疑惑地鬆了口齒,起身去細細打量眼前的她。
如今她眼前的江陵,神色間沒有一絲人類該有的複雜情緒。
那張惑人心魄的麵容離她極近,隻帶著一種近乎孩童的天真與探尋。
謝扶玉垂眼看著他,他的唇角還沾著她的血。
一瞬間,她想到了更好的破解辦法。
她踮起腳尖,重重地印上了他的唇。
她本就帶著氣,雙唇相貼的時候,牙齒碰撞在一處,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事發突然,江陵滯在了原地,狐耳倏地豎立了起來。
她舌尖強勢地入侵他的唇舌,在其間遊走探索,終於勾出了他的舌尖,而後狠狠地咬了下去。
濃濃的血腥味在兩人的唇齒間彌漫開來。
她幹脆閉上眼睛,沒留意到眼淚順著眼角落了下來。
她一遍一遍咬著他舌尖上的傷處,似是在泄憤,又似是在報複,直至感覺到束縛著自己的狐尾緩緩鬆開來,才慢慢睜開眼睛。
入眼,便是熟悉的湛藍眸子,怔怔地望著自己,映出她淩亂的發和被碳灰染得黑一塊白一塊的臉。
她莫名覺得十分委屈,頓時鬆了口,蹲著身子,抱著膝蓋,嗚嗚哭了起來。
“阿……”
沒叫出口的阿姐被他吞了回去,帶著濃濃都無措,忙與她一同蹲下身子,撫著她的發頂,改口道,
“阿玉,你,你別哭。”
“我現在變成這副模樣,全是拜你所賜!你現在哭都不讓人哭了是吧?”
她帶著哭腔說狠話。
“不是,那你哭……唉不對。”
他說不明白,隻知道有些無助和難過,幹脆把狐狸尾巴從她雙臂與腿的間隙裏伸了進去,
“你用它擦吧,隨便擦,鼻涕眼淚都可以。”
他的唇舌間滿是自己的血腥氣,窺見她微露出的脖頸上的齒痕,便如從前一般輕舐了上去。
原來,他才是她危險的本源。
唇舌抵在她的頸間的齒痕上,他低噥道:
“抱歉。”
“抱歉有用的話,還學打架做什麽!”
她將臉埋在柔軟的狐尾裏悶悶道。
他怔了一瞬,沒有說話,隻慢慢為她複原了咬出的傷口,隻留下幾顆淺淡的齒痕,而後頃身,努力去夠謝扶玉丟在一旁的拂華。
他把劍雙手遞給她,聲音有些啞:
“你可以殺了我的,我不會還手。”
她抱著尾巴,從中抬起頭來,氤氳著水汽的眸子忿忿地望著他:
“我怕你還手嗎?我若是想殺你,我救你幹嘛?閑的沒事幹?我一劍便能把你的破尾巴斬斷了!”
他沉默地再次抬了抬劍。
“如果……你可以原諒我的話,想砍,便砍吧。”
謝扶玉都要被氣笑了,她一把把劍拍落到一旁:“砍你尾巴又能怎麽樣?”
“砍一條,便會丟一部分靈修,若是都砍光,便沒有修為了。”
他誠懇答道。
她心頭一哽,蹭地站起身來,便要往火圈外走。
“死狐狸,你他爹的簡直聽不懂人話!”
謝扶玉忍不住爆了粗口,頭也不回地拎劍朝外走。
江陵忙出手凝冰,將自己的妖火撲息,默默跟在她後麵。
她吸了吸鼻子,轉頭凶道:
“你還跟著我幹什麽?”
江陵呼吸一頓,湛藍的眸子裏浮現出幾分無措和些許水光,隨後將她死死地抱進了懷裏。
柔軟的狐尾亦輕輕繞著她,為她遮擋著漫天風沙。
他尖尖的下巴抵著她的頸窩,輕輕蹭著她的臉頰,像是一種無聲的討好。
“阿玉,你想怎樣都可以,隻是……不要丟下我。”
他的語氣有些茫然,雙臂收得更緊了些,細碎的吻落在方才傷口留下的淡淡齒痕上。
謝扶玉咬著唇默不作聲。
這才是正確的哄人姿勢,好嘛?
“我知道你心間掛念的人很多,不在乎是不是會少那麽一兩個,但你不可以不理我,也不可以趕我走,隻要給我留一個小角落就夠了。”
謝扶玉越聽越愣。
怎麽和她想象的走向不一樣?
他是誤會了什麽嘛?
怎麽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始亂終棄的角色?
這不應當。
還未等她緩過神來,他牽起她的手,抵在了她的胸前。
“你感受到了嗎?”
他眸光沉沉,落在她的眸子上。
謝扶玉微微挪了挪手指,透過他薄薄的衣料,觸到了精瘦緊實的胸肌。
她有些不好意思,避開了他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道:
“感,感受到了什麽?”
他該不會是讓自己摸一把肌肉的吧?
“感受到你的比旁人的手感更好嗎?”
她大腦宕機時,嘴就往往更快些。
江陵短暫地沉默一下:
“你還摸過旁人的嗎?”
“打,打架時偶爾難免碰到嘛。”
她心虛道。
他搖搖頭,一本正經道:“是靈魄。如你所見,妖都是有靈魄的,擊碎靈魄,便會形神俱滅。每隻妖的靈魄位置都不大一樣。我的,在心下三分。”
“哦……”她的手指瑟縮了一下。
“你將靈氣凝在指尖,閉上眼睛,用識海去探。”
謝扶玉一一照做。
而後,便果真窺見了其間一顆玲瓏剔透的靈魄。
“隻消打入一道靈力,我便會死。”
“你告訴我這個做什麽?”她仰起臉問道。
“若是我再威脅到你的安全,不論什麽原因,殺了我就好。”
他眸中明明暗暗,似乎蘊著千言萬語,可說出口的時候,隻是這樣一句話。
謝扶玉靜靜地看著他。
“難道我的命比你自己的還要重要嗎?”
“對。”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不是這樣的,狐狸。”
少女站在巨大的象牙旁,身後是妖冶的花,縱然眉梢無悲無喜,也是他眼中最為耀目的存在。
“每個人的生命對自己而言都重要,沒了生命,你便聞不見花香,看不見風景,觸碰不到心悅之人,也再體會不到愛。”
“你把我看得極為重要,我何嚐不是呢?”
她淺淺笑了起來,
“我遇險的時候,你從來不會放棄我,那我同樣也不會在絕境裏,放開你的手。”
若狐狸是在清醒時傷她,她斷然不會容忍,一劍斬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是陷入了心之夢魘,受妖力操控,即便如此,仍是用存於腦中的良善,去對抗他自己的妖性與獸性,在恢複神智的時候,再小心翼翼遞出自己的愛意。
她不是傻子,分得清好與壞,也分得清真心與假意。某種程度上,她比他的心緒要穩定的多。
“阿玉,你說,我是你極為重要的人?”
狐狸似是不確定,把這話在心間反複咀嚼一番,又拎了出來。
“是啊,從很早以前,就是了。”
他眼底浮上些雀躍與欣喜,像一個得了糖人的小孩子,又興致昂揚地抬起臉來。
“那你為什麽要叫我狐狸?”
他有些茫然。
“難道不是嫌我與你不是同族嗎?”
“……我身旁有很多人,可是隻有一隻狐狸啊。”
他略顯羞澀地抿唇一笑。
“那方才……你為什麽生氣?”
“……你是笨蛋嗎?”
謝扶玉不禁翻了個白眼,
“我早晚要把你頭剖開,看看狐狸的腦子是怎麽長的。”
“你告訴我好不好,我學得很快的。”
他誠懇道。
末了,又補充強調了一遍:
“我學什麽都很快的。”
她抬手捏了捏他毛茸茸的耳尖。
他下意識去躲,旋即攥住了她的手。
她沒說話,隻略帶威脅地看了看他。
“……好吧。”
他妥協道,微微低下頭來。
手中的觸感薄薄軟軟,同人類的不一樣,卻比人類的好捏許多。
外麵的絨毛潔白無瑕,過渡到耳尖時,便變成了紅,內裏的毛色更為淺淡,隱隱透著嫩粉。
她一邊揉捏著,一邊道:
“我很委屈啊!我都這麽委屈了,你也不知道親親抱抱哄哄,就在那裏幹站著,我能不生氣嗎?”
“嗯……”
他像是應和她的話,但更像是夾雜著克製的悶哼。
“我怕你討厭了我,碰你會讓你更生氣。”
他聲音很輕。
謝扶玉摸著狐狸耳尖沉思。
“哦,也不是沒有可能。”
江陵輕輕喘息一聲,旋即深深吸了口氣。
她忙撒開手問道:
“你怎麽了,你是不是受傷了?”
“……沒有。”
他腳步微微一頓,旋即逃也似地往外走。
“那你喘什麽?是不是哪裏疼?”
她跟上來接著問。
他隻得走得再快一些,岔開了話題:
“我不是給你落了封印?你是怎麽追出來的?”
“拜托,我可以跳窗啊。難道你沒跳過窗逃學嗎?”謝扶玉得意道。
“……我們狐狸洞裏沒有窗。”
大意了。
他暗暗記了下來。
“糟了。”
謝扶玉似想起了什麽,突然嚴肅起來。
“怎麽了?”
江陵心緒漸漸平息下來,問道。
“對陣那大妖時,我似乎隱隱聽見了天魂宗的紙人聲。可我是為了追你而來,路上本就與他們交過手,自知他們實力不弱,可如今過去這麽久了,他們怎麽還沒找到你和我?”
謝扶玉眸中浮上一層憂色,
“咱們去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