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共我沉淪(四)
謝扶玉哽住, 嘴硬道:
“其實是我今日晨起時,忘了塗。”
搖光不急不徐地展開江陵的手心,看著其間一抹蹭上的紅色口脂, 擰著眉心道:
“啊?竟是這樣......那他還挺能拈花惹草的,要不……為師幫你把他砍了?”
謝扶玉素來牙尖嘴利,但終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搖光這兒敗了下風。
於是,她幹脆蠻不講理道:
“能不能治!不能我就去找旁人!”
“好啊,你去吧。”
搖光雙手一攤, 一副不關己事的模樣,
“隻要你不怕旁人發現他的真身是一隻狐狸的話。”
她假意往外邁的步子當即縮了回來。
師父竟看穿了他是狐狸。
但師父是畫中之人,他並不知道自己早已掌握了未來的記憶, 也不知道江陵陪了她許久。
為了不穿幫, 她隻得震驚道:
“你說什麽?他是狐狸?”
搖光淡淡地瞥她一眼, 並沒有再接話, 隻微微搖了搖頭。
“我為他治傷,你出去守著吧。”
“哦......”
她悻悻轉身,剛出殿門,門便砰地合上了。
她試圖運起靈力,窺聽殿中之事, 卻發現此間已經被搖光下了結印。
她攥了攥拳, 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指甲在手心刻下幾枚淺淡的印痕。
屋內, 陽光透過雕花的窗子傾瀉進來,卻隔絕了風聲鳥鳴, 聽不見一點兒聲音。
“沒想到,你還是做了和從前一樣的選擇。”
搖光聚起靈力, 凝視著一動不動躺著的江陵,眸中帶著一絲自嘲和悲憫。
靈光落在江陵身上的時候,他的周身也浮現出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他閉上了眼睛。
靈光在江陵身上不知流轉多久,直至江陵緩緩蘇醒過來。
待他看清麵前的人影時,略帶驚訝道:
“是你?”
上次兩人在竹林間敘話時,搖光還隻是一縷遊魂,如今他卻帶著完整的肉身魂魄,站在他麵前笑,道:
“與一宗的最強者對戰,本就損耗極大,為什麽不自己渡化掉那些靈力,反倒贈給她?”
江陵默了片刻,道:
“她所處之境,太過爾虞我詐,渡給她,以後便足以自保。”
說著,他抬起那雙瀲灩的桃花眼。
隻是斂盡其中的情意後,顯得有些涼薄。
“如此一來,即便是天樞與她為難,也未必能從她手中全身而退。想對她下手,也會衡量幾分。師父不管,我總不能也不管,任憑著旁人拿她的性命玩笑。”
搖光不氣反笑道:
“你又怎麽知道我沒管?我若是全然不管,沒提劍去找天樞掰扯是非,她此時還在劍塚罰跪呢。還有那條宮絛,若不是我替她討要,她這個武道大會魁首,拿了同沒拿也沒什麽兩樣。她在七劍閣能如此放肆,不也是我在為她當後盾嗎?別總覺得隻有你在為她付出。”
“那那些設計她,陷害她的人呢?”
他靜靜問道。
搖光一滯,定聲道:“我會保護好她。”
江陵想起從前,移開目光,垂下眼睛淡淡道:“可她要的,從來都不是忠誠的守護者。”
屋中一時陷入了無言的沉寂。
半晌,江陵接著道:
“若是那日在場的是你,或許你會在隋雲對紙人做手腳時,便衝上台前,製止一切,以免她受傷。或許會在殷逸對她下死手時,強行叫停這場比武,斷然不會讓事情發展到今天的地步。這麽多年,你一直將她護得很好,她才能率真爛漫,仗義執言,我說的對嗎?”
搖光垂手立在床前,看他撐起身坐好,輕笑一聲道:
“你還挺了解。”
江陵似是想起了現世,眸中劃過一絲悲哀,啞聲道:
“其實,她一直很眷念你。就像鳥兒總會歸巢,落葉總想歸根。你給足了她安全感,所以,她才會時刻想躲回你的羽翼下。”
他用了“眷念”。
眷念一詞,是對已逝去之人的深深懷念。
而他的言下之意,正是對身處畫卷,卻明知是假的搖光,又一沉重警醒——
不過是虛幻的浮沫而已。
一向掛著笑的搖光收斂了笑意,心間蔓延起一絲悲傷。
“從前我也不明白,如今我卻明白了,她需要的,並不是保護。換句話說,你也知道,你不可能保護她一輩子,我也不可能。”
江陵平靜道,
“她需要變得強大,她需要承受傷痛,她需要接受失去,她需要足夠應對一切生命威脅。這是她未來能一次次站起,必須經曆的東西。”
“她不能心軟。因為但凡放過自己的敵人,終有一日,他或許會變成刺向自己的一把利刃。”
“她不能太過輕信旁人。人心終究隔肚皮,她上一回能輕信她師兄,險些死在無涯海,若不長記性,終究還會落入別人為她而設的圈套。”
“她也不能沒有野心。沒有野心,便沒有向上爬的動力。如你所見,她若是不去名正言順爭這個魁首,那她將永生隻能活在旁人對女子的不屑裏。”
“她就該拚力維護自己的榮譽,就該一次又一次克服疼痛站起來,就該對欺她辱她的人懷恨在心,就該提起劍,指向所有會傷害到她的人。”
“所以,我寧願看著她一點一點變硬,變冷,變得堅不可摧,也不要看著她終日溫軟,有一日會折在他人手裏。”
“我可以成為療愈她的藥,成為她手中的刀,成為她需要的一切,卻不能阻礙她成長。”
江陵說著說著,自己卻先愣住了。
後來的阿姐,可不就成為他方才形容的模樣?
可從前的他,卻總想試圖讓她放下冷硬,展示出她脆弱柔軟的那部分。
愚不可及。
“哈哈,你如今可當真像一隻獸。”
搖光卻驀地笑了起來,而後笑聲越來越大,仿佛聽見了世間最好笑的事情。
許久,他道:
“這麽說,你是做好打算,循著畫卷中的記憶走下去,讓她能從這裏回到現世嗎?”
江陵靜靜地凝著他:
“你初次找我時,不也是這個心思嗎?”
搖光緩緩閉上眼睛:
“是啊,我終究不願她活在虛妄中的。更何況,這個虛妄也並不美好,如你所言,許多事情,我做不到。”
“我不能同你一般,看誰不爽,便把他囚禁折磨,甚至取他性命。我也不能置大局於不顧,將六界秩序視若無睹。我能教給她這世間最精妙的劍法,可我的劍,不能因護她一人,而直指眾生。”
搖光深吸一口氣,道:
“江陵,我的性子,偏偏是你最想抽離的那部分。”
說著,他走到門邊,遠遠回望著他:
“你走吧,走到旁人找不到的地方去。天魂宗失了宗主,斷然不會善罷甘休,他們定會用尋靈訣,追隨你的靈力而去。我隻救你這一回,之後的事,生死天定。咱們……那一戰見。”
他靈力一收,撤下結印。
剛推開門,謝扶玉便一個趔趄,險些栽進來。
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尷尬笑道:
“那個……哈哈。”
“我就知道你會想偷聽,這結印,便是設給你的。”
搖光說著,蹙眉上下打量她一番,徑直走了出去。
江陵仍坐在床簷,反複咀嚼著搖光丟給他的話。
他隱隱覺得搖光才是事情始末的知情者,可他偏偏又什麽都不願意多說,或許有難言的苦衷,讓他不得不把一些秘密長埋於心。
可他想不明白。
屋內僅剩他們二人,謝扶玉主動坐到他身邊,眸中含著憂色:“你……沒事吧?”
“盡數好了。”他揚起一抹笑容。
他伸手搭上她的靈脈,見其間靈力磅礴,些微放下了心。
“你勤加修習,假以日時,必會成為天下第一劍。”
謝扶玉雖恢複了現世的記憶,可她的肉身與靈修仍是當年,故而武道大會才會再次吃了大虧。
如今她體內充盈著靈息,雖比不上畫卷外,但已然是大大進益。
可她又不能告訴江陵,她現世還要更厲害些。
於是她挑挑眉,接著道:“比我師父還厲害?”
“他在你這般年紀的時候,可沒有這樣的靈修。”
一個剛定容沒幾年的修士,倏然又得了一宗之主,外加內選第一的弟子的修為,若是再修習百年,自然天下難覓敵手。
更何況,按照如今的記憶走下去,那時候的搖光,已然魂飛魄散。
兩人各懷心事,卻聽窗外下了課業的弟子八卦道:
“你聽說了嗎?今日天魂宗幾位長老找上門來了,說要向閣主討個說法。”
“討什麽說法?”
八卦弟子的話語漸漸飄遠,謝扶玉忙聚起五感,細細篩選,凝神聽著。
隻聽兩人接著道:
“說要閣主交出謝師妹呢。天魂宗宗主的死,似是與她有關。”
“啊?怎麽可能?昨夜謝師妹還在被閣主罰跪呢。”
“可不就是說嘛。但他們一口咬定隻與她結了仇,且用了尋靈訣,宗主房內殘留的靈氣正在咱們七劍閣呢。”
“師妹總不可能有分身吧……”
“我覺得不會,雖然她平日裏是離經叛道了些,可也不至於會做出如此喪心病狂心狠手辣之事啊。”
喪心病狂心狠手辣的江陵默默瞧了眼她。
“也不好說……她武道大會那日殺殷逸師兄的模樣,也挺那啥的……”
謝扶玉靜靜端坐在一旁,將情緒埋在了心裏,並未表露出來。
但江陵知道,這話她聽了一定不好受。
“靈力既然給了你,我還是先走了,一人做事一人當,免得為你招惹麻煩。”
江陵捏訣躍上屋頂,沒給她思考的時機,一道結印落在門前,又瞬間閃身走遠,將她遠遠撇在了寢殿。
正在七劍閣會客室的幾位天魂宗長老望著手中忽然轉動的尋靈訣羅盤,倏然站起身來。
“那妖孽要跑,給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