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霧裏看花(三)
“別聽他們在那裏掰扯些道貌岸然的緣由。什麽複仇啊, 揚名啊……都是放屁,他們不過是想收複仙妖之界罷了。若那個地界此後能歸屬仙門,將來大舉進攻妖界, 便容易得多。”
斜陽籠在他身上,他隨意把玩著隨手拽下來的一根草,唇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竟是這樣。”
她悶聲道,而後陷入了沉默之中。
果然……終於要走到那一天了嗎?
自那日她醒來後,看見身上蓋著兩頁畫紙。畫紙上, 是兩個簡單勾勒的火柴人,一看便知是她的手筆。
畫上一人在竹林小院中練劍,一人在屋頂坐著。
她隱隱覺得這是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 可她偏偏什麽也想不起來。
她隻記得, 當時為了拿到劍魄, 誤入畫中, 而後循著曾經的記憶,呆到了這一日。
如今這副畫將要行至終結。
她又想到曾經令她後悔萬分的結局——
彼時,兩人也是如同現在這般,坐在這兒看夕陽。
彼時師父也是說了和今天一樣的話。
那時,她並沒有沉默, 她問:
“為什麽要大舉進攻妖界?”
搖光深吸一口氣, 答:
“仙門與妖界, 注定正邪殊途。”
“何為正, 何為邪?”
“善為正,惡為邪。”
“照這麽說, 仙門中的都是大善人咯?當初想殺我的殷逸師兄是善,後來每次出任務, 向閣主打小報告罰我的是善,仗著靈修欺壓平民的是善,頤指氣使高高在上蔑視外門弟子的,也是善?”
搖光沉吟道:
“倒不能這麽說,隻是在大體方向上,仙門總是為了庇護弱者而存在的。”
“那妖呢?妖便盡數是惡的嗎?它們之中不也有許多嫉惡如仇的?妖力微弱且無害人之心的,不也是弱者嗎?它們不該受到庇護嗎?怎麽人捕殺獸天經地義,被獸反殺卻受不了了呢?譬如上次咱們捉妖時不慎落入暗淵,正是熒蟲為咱們引的路,還有……”
那時的她倏然一愣,仿佛有一個名字呼之欲出,卻總是想不起來。
她按了按突突跳著的太陽穴,道:
“總之還有許多許多……咱們一同經曆過那樣多的事情,師父你不會不記得。”
搖光無奈笑笑:
“這麽說,你是不讚成這個決定?”
“自然不讚成。六界的存在,自有其法則,懲惡揚善固然可取,可若是如議事廳那群人一般,生硬地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樣與那些淺薄無知的惡人,也並無分別啊。”
“若是他們不聽你的,強行開戰呢?”
她咬了咬唇,有些喪氣:“不知道。”
謝扶玉的腦海中回想著當年兩人的對話,不禁覺得那時的自己還是太過天真。
如今她卻看得更透徹了一些。
仙門此舉的目的,從來都不是為了懲惡揚善,更像是對自己權勢地位迫不及待的彰顯——
我們擁有各種法寶與高階修士,理當征服天下。
至於對人間界的庇護,也更像是一種上位者,對於下位者的施舍。
他們足夠虔誠地祈求,才會被施予微末的庇佑。
若他們膽敢質疑,膽敢掀翻那高高在上的祭壇,便要先被同類冠以“不敬仙人,不尊神明”的帽子,大加責難。
這更像是一種潛移默化的規訓。
而真正憐憫眾生的人,絕不該是這個樣子。
至於該是什麽模樣,她自己還沒想明白。
搖光望著她的側顏,見她眸色沉沉,問道:“在想什麽?”
“哦,沒什麽。”
她回過神來,將碎發攏至耳後,
“如果,我是說如果……生命終將逝去,你會選擇坦然接受消弭,還是寧可在虛幻中永生?”
搖光微微一怔。
這是她從前沒有問出口過的話,而她問得極為認真,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的一生都像是在為旁人付出,活著的時候,他是七劍閣最好的一把武器,劍閣威名幾乎盡數出自他手。
縱然現在成為了一縷殘魂,被人囚於畫卷中,他仍是打算依照她的抉擇,將故事行至盡頭。
隻要她無恙便好。
可她今日卻隱晦又直白地將這個生還是死的選擇,交給了他自己。
“你說呢?”
他唇角微微牽扯起一個吊兒郎當的笑,反問道。
“我不說,師父。”
她站起身來,垂下眼睛望著他。
夕陽在她身上鍍上一層淺淡的金光,仿佛像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神女。
“我不能替你做決定,你也不必為了我去改變你自己。”
她將拂華從七星邊上拿起來。
她理想中的世界,無需由旁人來犧牲,該由她親自來構建才是。
她轉身欲走,搖光卻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聲線略帶緊張:
“你要去做什麽?”
“按閣主一貫行事風格,長老間各司其職,而你是主戰之人,那麽此次收複仙妖之界,他定會派你前去,我說的可對?”
她轉過身來,凝著他略微有些發白的指節。
“我與你同去。”
“不行!”
他當即回絕,眸中帶著不容商量的強勢。
他清楚地記得,當初這一戰,仙門生還之人寥寥。
他不能讓她冒險。
“你攔不住我。”
她亦絲毫不做退讓,倔強地看著他。
他險些要被氣笑:
“你如今可真是一點都不聽話。”
“我從不覺得聽話是什麽好事。”
“哈。”
他冷笑一聲,幹脆拽著她禦劍回了寢殿,聚起靈力落下了一處結印,挑釁地看著她,
“你試試看你能不能出去?叫囂可以,起碼要等你真正有本事的時候。”
搖光撂下這句冷言冷語,甩袖便走,出了院門,幹脆坐在階前扶額哂笑。
畫卷中詭奇的地方便在於此。
即便他們之間的對話出現了細微偏差,可總是會在冥冥之中被拉回正軌。
當初他在寢殿落下結印,是怕他這一去,她又犯錯被罰,所以幹脆將她鎖在寢殿,護她在劍閣中安寧,如今卻變成了爭執後的賭氣。
“就會用靈修欺負人。”
謝扶玉望著縈繞著淡淡藍光的結印,咬唇打出一道破陣符。
破陣符落在結印上,便立刻融得無影無蹤,連一絲痕跡都沒落下。
她不服輸,幹脆祭出一排,又特地換了靈劍,凝起靈光朝符紙劃去。
數張符紙裹挾著劍氣衝向結印,結印隻微微震顫了一下,接著又將劍氣與符紙一並吞沒。
“師父,你真是個王八蛋啊。”
她默默念叨,
“該不會這次我還出不去吧?”
曾經她便想衝出去助他一臂之力,可她在結印中試遍了各種辦法,結印都堅不可摧。
後來,他魂飛魄散,結印便不攻自破了。
她飛速禦劍,去往仙妖之界時,便隻瞧見了荒無人煙的破敗之地與累累白骨。
這次,她不要呆在這兒等結果。
她幹脆將手中的一疊符紙丟在一旁,全神貫注地將靈修聚在劍身。
拂華劍靈感應到主人的訴求,一點一點放大,靈光漸盛。
在靈氣聚至極致之時,她持劍朝這結印劈了下去。
靈氣與結印狠狠撞在一起,結印震顫地更為厲害,靈劍反彈回來,亦震得她虎口一陣一陣發麻。
她一邊揉著發酸的手腕,一邊看向方才劈砍的地方,卻發現仍是沒有破損一分一毫。
她頓時有些頹然。
還是……不行嗎?
她沒有期待改變結局,難道去親眼目睹當時的一切,也這般困難嗎?
日複一日。
她在結印中瞧著外麵的弟子由多變少,便知道已經到了仙門主動出擊的那天。
而她仍困在結印中。
她再次不滿地朝結印踹了一腳,旋即倒抽一口涼氣,抬著踹疼的腳跳了兩步,陡然想到了一個歹毒的辦法。
她身在畫卷中,而紙素來怕火。
她為何不試試能不能將這結印點燃?
說幹就幹,她從院中掰了根樹枝,提劍三兩下削成火把狀,又裹上塊自己不穿的舊衣裳,浸滿油,點燃了火焰。
正要舉著火把去結印前,手指卻傳來些隱隱刺痛。
她把火把拿開,卻發現方才削樹枝的時候不小心給指腹劃了道口子。
小傷而已。
她沒多在意,手握著火把小心翼翼朝結印遞去。
誰料火焰剛碰見結印,卻反而逆轉火舌,像感受到了什麽召喚,沿著樹枝朝她的手攀爬而去。
“哎!”
她驚呼一聲,下意識將那樹枝扔在地上,把結印當牆,扶上去緩了緩心緒。
她沒留意到傷口上的血液緩緩滲在了結印上,正要去踩滅火苗,手卻按了個空,朝一旁失重倒去,狠狠摔了一跤。
她忙抬起頭來,驚詫地看著緩緩消失的結印。
這麽快?
師父……這麽快就沒了?
她一時慌神,在心中默默算了算時辰。
不對,現在他應當剛到那兒不久。
那是……
她猛地想起自己指尖的傷口,垂眼去看,見果然暈開了血跡。
旋即想到現世江陵那可破任何結印的靈血,頓時有些茫然。
她幾時也擁有這樣的能力了?
她來不及細想,抬腳踩滅了火焰,便禦劍朝仙妖之界趕去,遠遠望見那熟悉的背影,喚道:“師父!”
搖光聞言,先是一頓,旋即回過頭來,眸中有些詫異:
“你怎麽來了?別過來,這裏危險!”
說著,他便調轉劍身,拽著她的手,試圖將她丟回仙界。
“我現下有了叫囂的資格,所以我來忤逆你。”
她固執地甩開他,故作輕鬆地說出調笑之語,立在劍上,往腳下一看,卻再也笑不出來。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眼下是如修羅城一般的情景,卻不是她想象中的戰爭。
雖遍地屍橫,血流成河,卻沒有一絲敵人的蹤跡,堆疊著的屍體都是各宗門的出戰弟子。
“他們,在自相殘殺。”搖光靜靜道。
這話似衝擊到了她的神識,她忽地感覺一陣劇烈的頭痛,一時禦劍不穩,靈劍便帶著她,朝下猛衝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