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劍閣一夢(三)
太陽還沒冒頭, 江陵便陪著她,從無涯海的竹林回到了七劍閣的寢殿。
他一邊哈欠連天,一邊看著她梳妝。
“隻是比武而已, 到了時辰,拎著劍去便是,幹嘛起這麽早,特地回來換衣裳。”
七劍閣有統一的門派服飾,與江陵初見她時喜愛穿的碧衫不同。
在這個畫卷的記憶中,她多穿的, 是如白玉璟那般風袖飄搖的淡藍直裾。
鏡中的謝扶玉特地用羊脂玉簪將長發束起,眼下蘊著沒休息好造成的一小塊烏黑,卻仍是精神百倍道:
“沒辦法, 武道大會各宗都會前來參加, 規矩總是多一些。我打小就不理解為何偏要整日穿門派服飾, 直到有一次, 和白師兄他們外出任務時,恰好碰到了旁的宗門。”
江陵聽見這個久違的名字,不禁一怔。
白師兄,也就是白玉璟。
自從他來到這畫卷中,還從未見過他。
若有機會見他一麵, 定要暗暗報了當日在花妖洞穴內, 白玉璟嫌棄自己沾汙了他的衣袍之仇。
他想著白玉璟屆時跳腳模樣, 低低一笑, 問:“後來呢?”
謝扶玉口中叼著與衣裙同色係的淡藍發帶,含糊不清道:
“後來啊, 後來他們言語挑釁,我們便和他們打了一架。兩邊門派去的人都不少, 混戰起來,未免誤傷,還是靠衣裳認人最為方便。”
他輕輕拽了拽她嘴裏的發帶,她下意識鬆了口。
“我覺得白師兄就有點臉盲。在他眼裏,好像人人長得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並無太大分別。若是不靠服飾識人,興許連我一起砍了。”
說話間,他把發帶編在了她的頭發上。
“好了。”
與她相處了那麽多時日,他再了解不過,她一貫喜歡隨手將長發低低地半紮在腦後。
哪怕碎發會隨著打鬥動作隨意散落在臉頰旁邊,她也不大在乎。
雖說她怎樣都好看,但在她如此看重的日子裏,總歸是不大方便。
“哇,你竟然還會紮頭發。”
她對著銅鏡左看右看,滿意地看著自己的高馬尾。
擁有著同款馬尾的江陵扶額:
“我若是不會,我的頭發是會乖順地把自己紮起來嗎?”
她衝他嘿嘿一笑,旋即起身,去衣櫃裏翻了套外門弟子的服飾,放入他手中。
“今日人多,你換身衣服,跟我一起混入其中,也可掩人耳目。”
江陵沒打算與她一同去,見她主動邀請自己,反倒有些意外。
他本想著,等開始時,隨意找個高處的房頂或者山頭,遠遠看著她就好。
“為什麽要我一起?”
“師父不在,總要有個親近之人,看我一展風采。”她興致勃勃。
親近之人。
這個詞從她口中說出來,顯得格外可遇不可求。
可他一時之間卻執拗地想探究清楚,她是覺得自己足夠親近,還是他編造出來的“哥哥”身份。
他抬眼看著她的笑容,卻又怕掃了她的興致,便將這汪心事憋回了肚子裏,聽話地換上了衣衫。
兩人一同來到比武的場地,天剛蒙蒙亮起,周遭已經聚集了不少各宗子弟。
隻有少數幾個在臨陣磨槍,練習著各類術法,絕大多數則是在閑聊。
他瞧著那些閑庭信步的修士:
“謔,沒想到都挺自信的,一點危機感都沒有。你們這個武道大會,當真有含金量嗎?至於和天魂宗的人勾結,設計殺你?”
她站在他身旁,同他小聲解釋道:
“你不知道,每屆武道大會,各宗門隻許派出三名弟子。大部分人隻有旁觀的資格,是不允許參加的。”
他想起當時追蹤那個偷襲者時,她在耳邊同他說的話。
“你說你知道是誰,便是因為這個?”
她點點頭:
“對。七劍閣今次參加的,除了我以外,便是掌門座下的師兄,和天璣長老座下的師姐。”
“我沒記錯的話,那日夜裏來找你的張師兄,不正是天璣座下的弟子嗎?難道是你說的那位師姐?”
“不是。”她搖了搖頭,“此次內選,就我們三人拿到了資格,師姐若是想給我使絆子,大可以撇清關係,特地找了直係師弟來,豈非太過刻意?她沒有這麽蠢。”
江陵欲言又止。
雖她口中這蠢貨不是形容自己,但他總覺得怪怪的。
“那便是你那師兄?”
“或許是吧,我還沒確認,隻是覺得他更為可疑。”
“為何?”
狐狸莫名覺得,這些年的江湖算是白混了,還不如一個混跡人堆裏二十餘年的人類少女看得透徹。
她低頭一笑:
“你不知道。師門裏大多弟子都蠻瞧不上女修士,在他們眼中,仙門需要女人,不過是為了繁衍出血統純正的仙胎罷了。所以你猜,在他們內選敗北時,最先恨的會是誰?”
她輕蔑一笑,眉眼張揚。
“我可是內選第一。”
江陵這人小心眼得很,聽完她這番分析,打算在一會兒比武時留個心,得知那人名字和樣貌後,夜間去替謝扶玉報了這設計之仇。
哦,還有砍傷他的仇,也要一並報了。
辰時,武道大會準時開始。
比武選定兩兩一組,勝者晉級,敗者淘汰,先以各宗為組進行比試,再在宗門前三中進行個人的車輪戰比拚,最終擇出優勝者。
一輪輪比拚下來,毫無疑問,勝出的三大宗門分別是七劍閣,絕音穀,與天魂宗。
之前江陵觀戰時還算輕鬆,如今輪到個人對戰,卻不禁替她捏了一把汗。
在謝扶玉等人代表宗門出戰時,他已經記住了那男子的模樣,如今正死死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以免他在台下謝扶玉使陰招。
第一場,天魂宗對陣七劍閣。
是天璣座下的師姐應戰。
江陵方才仔細看過,她的招式不似謝扶玉的快與狠,更為華麗飄逸,令人難以捉摸。雖實戰性比她略差些,可劍術觀賞性極強,也算技驚四座。
台下,謝扶玉亦屏息凝神,專注地看著。
隻見天魂宗的弟子率先祭出紙人,試圖先發製人。可師姐一個輕旋,便躲開了紙人的襲擊,隨著那人祭出越來越多的紙人,她舉劍沉著應對閃避著,並不落下風。
最後,劍氣將這些飛來的紙人聚在一團,師姐的發絲和衣袂皆被吹得獵獵作響。
謝扶玉唇角微微揚了揚:“一擊即破,便可製勝。”
江陵垂眼望著她替人緊張的模樣,調笑道:“即便她贏了,你們早晚也會是對手。”
“那又如何?”她滿不在乎道,“若是懼怕對手過強,永遠也成為不了天下第一。”
她這話說得極為狂妄。
下一瞬,台上師姐的劍瞬間擊散了這些紙人,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朝天魂宗那人刺去。
勝負應以定。
謝扶玉剛想拍掌慶賀,頃刻間,那天魂宗之人在身前聚起靈力,朝師姐的劍鋒襲來。
她本以為,師姐會直接斬斷他那股靈力,誰料她忽然一轉身形,飛落在了比武台的石柱之上。旋即一改方才的飄逸劍勢,不再直接用劍,而是祭出劍靈,瞬間化形成數道劍氣,朝天魂宗那人打去。
眼見劍氣要落至他身上,可天魂宗那人卻不為所動,隻又祭出一隻巨大紙人化作擋箭牌,任憑師姐的劍氣將紙人紮成了篩子。
師姐不斷釋放著劍氣,紙人也越來越破爛,就在紙人將要碎裂之時,師姐卻突然收了劍,隻冷冷地瞧著天魂宗那人。
接連的變故令謝扶玉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看向身旁的江陵:“他們不,不打了?”
狐狸是慣會察言觀色的。
他的目光在兩人間流連,微微蹙著眉道:
“那人應是使了陰招。我瞧著他暗暗得意,你師姐倒是有退讓之意。”
“退讓?為何要退讓?既知他用了陰招,當在台前把他拆穿,讓他自此以後,聲名掃地才是!”
他輕歎一聲:“你師姐同你未必是一個性子。總之,一會兒你萬事小心。”
“知道。”
她輕聲應下,全神貫注盯著台上的戰局。
隻見兩人相對而立許久,天魂宗那人再次祭出一隻紙人,正欲朝師姐主動出擊。
她的心微微懸了起來。
可下一瞬,師姐果然如江陵所言,收劍作揖,淡淡禮道:“我認輸。”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
諸位修士本以為會見一場酣暢淋漓的比武,卻未曾想,有人連點到為止都不願,竟當場棄了權。
雖說修道者的壽數較常人而言頗為綿長,可武道大會十年一次,錯過今次,不知還會再冒出多少後起之秀,或許一輩子也再無上台之機。
師姐卻沒理會台下的唏噓之聲,轉身走下了台階。
謝扶玉轉頭見一向好麵子的天璣師叔一臉不耐地站起身來,卻又被身旁的弟子強行勸坐了回去。
台上下一回合的比武仍在進行著,突然,一隻手輕拍了拍她的肩。
她回頭望去,見恰是神色淡淡的師姐。
“師姐好。”
“小心你的靈修。”
師姐在她耳旁小聲囑咐,旋即帶著警惕的神情,看了她身邊的江陵一眼,而後嗤笑一聲,
“看來如今七劍閣的守衛越發鬆懈,竟給了不少人可乘之機。”
謝扶玉忙辯解道:“師姐,他不是壞人......”
“隨你。我隻是來提醒你,不是來幹涉你。”
她打斷了她的話,旋即張了張口,補充道,
“以你的劍道,對上他時,當比我有優勢些,莫讓我失望。”
說完這句話,她便提劍匆匆走遠了。
自己的劍道......
謝扶玉望著她的背影,心中琢磨著她的話,不禁更為困惑。
台上天魂宗那人自師姐主動認輸以後,一連擊敗數名各宗弟子,且招式越發地強勁。
很快,便輪到了謝扶玉。
她提著拂華走上比武台,環顧四周,卻依然沒見搖光的身影,不禁輕歎了一聲。
她人生中第一次如此重要的比試,師父卻不在。
而後,便掃到了那雙溫煦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朝她笑了笑,似是無聲的鼓勵。
他們兩人的眼睛倒有點像。她想。
她定了定心,轉過頭去,拔出了長劍。
天魂宗那人一身黑袍,冷冷地站在她的對麵。
她不是第一次同天魂宗交手了,卻莫名覺得,這人更為陰詭一些。
“她便是七劍閣定容極早的那個小師妹嗎?”
“對啊,就是她!閣中內選之時,還打敗了一眾師兄弟,成為了內選第一呢。”
“這麽巧?她對麵那人,亦是天魂宗的內選第一呢!”
“兩大高手對決,可有的看了!”
台下之人的興奮之音傳入了她的耳朵,若是平日裏,她定要自得飄飄然幾分,可經師姐方才提醒,她卻不敢大意,也不主動出招,隻靜靜地持劍防守,靜候著天魂宗那人的舉動。
眾人的目光皆凝在台上,漸漸安靜了下來。
天魂宗弟子一向聽說過謝扶玉的張揚性子,等著她向自己主動出擊,誰料她今日卻遲遲不動。
他的耐心逐漸在等待中耗盡,亦不敢輕敵,率先祭出了數隻紙人,朝謝扶玉的四麵八方擊了過去。
謝扶玉在竹林中習劍的這段日子,這樣的招式再熟悉不過。
眾人還沒看清她的劍,隻聽唰唰幾道劍聲,一瞬間,那些來自各個方向的紙人便應聲而落。
“好!”
“打得好!”
台下有人在喝彩,台上天魂宗那人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謝扶玉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落在地上的紙人。
按說,裹挾著靈修的劍氣揮出之後,靈修會再回到自己的體內,可她的,卻沒回來。
若修為都是這樣的消耗品,世上便再無得道之人了。
唯一的解釋,便是那人的紙人,會吞噬掉對方的靈修。
天魂宗的修習法子,本就是來源於吞噬妖魔鬼怪的靈修,可如今連同族之人也要吸食,與無惡不作的妖魔,又有何分別!
她思緒飛快運轉的同時,他已經聚起了一大片紙人,呼號哀叫地朝她撲來。
如今擺在她麵前的,僅有兩條路。
若是揮劍破了紙人靈陣,自己便會再損失許多修為,他若再起攻勢,自己總要落敗。
可若自己揮劍向他,不顧這些紙人,自己又必然會受傷。
縱然此戰勝了他,之後的比武該如何進行,還是未知之數。
刹那間,紙人已將至她身前。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贏下一場是一場。
她如是想。
她持劍飛身朝紙人衝去。
正當眾人以為她會先破紙人,再發動攻勢之跡,她劍鋒一轉,任由那些紙人撲咬在她身上的無關緊要之處,直直朝那人靈脈上的護心鏡刺去。
隻聽“錚”地一聲金屬碰撞之音。
勝負既定。
武道大會講究點到為止,護心鏡率先受到襲擊者,便為敗。
“她,她這也太不要命了吧,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
“什麽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啊......比武切磋而已,她受的傷是真傷,可那人隻是護心鏡一聲響,怎麽算都是她虧吧......”
“一個女子,勝負欲這般強,可不是什麽好事......”
謝扶玉抬手斬下身上的紙人,聽著台下的話,不禁有些氣。
明明與他切磋之人甚多,難道除了師姐,便無人發覺他的招式陰損嗎?
誰料那人並不在意輸贏,反倒衝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謝道友,在下甘拜下風。”
說著,他便走下台去,換最後一位,也就是她的師兄,殷逸。
殷逸走上了台前。
按說即便有紙人撕咬,也是皮外傷,並沒有什麽大礙。可不知為何,如今她好似身上有千百隻螞蟻在爬,又麻又癢。
她暗自運起靈力,封住自己的感覺,試圖迎接這最後一戰。
先前已經推測殷逸極有可能是害她差點死在無涯海的罪魁禍首,無論如何,也不能被這些輕傷,毀了這場比武。
兩大劍術高手的對弈總是令人激動難耐,但她看著台下風向,倒是希望殷逸贏的更多一些。
“師妹,得罪。”
殷逸露出道貌岸然的笑容,率先持劍出擊,身形如一道流光,霎時便朝她劈來。
她雖封了感覺,可終究因傷而沒先前靈活,提劍堪堪擋下這一擊,不禁被他強大的靈修往後逼退了幾步。
江陵緊緊蹙著眉心,不僅往前邁出一步,卻又強壓下自己試圖上台的心思,有些不甘地站在了原處。
若他此時上去,用靈血助她恢複原先紙人的撕咬傷口,縱然謝扶玉勝了,眾人也隻會覺得她勝之不武。
他不能做那個毀她夢想之人。
他隻得心中默默安慰自己道:“隻是畫卷中的回憶而已,她一定會無恙。”
可殷逸並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長劍帶著堅不可摧的氣勢,朝她退後的地方劈來。
台下之人或許隻是當作比試,可她卻已經品出了他劍招中的殺意——
他的每一劍,都不打算朝著她的護心鏡斬去,而是帶著破空之氣,朝她肉身劈砍,誓要將她斬於劍下。
眼見那劍要劈下,求生的本能讓她爆發出一股強大的靈力,身形倏然閃到一旁,如鬼魅般迅捷,定睛一看,方才站著的石磚已被劈得滿是裂痕。
她不敢去想若是這一劍劈在自己身上,該會是怎樣的後果,亦不甘示弱,將靈修凝在劍上。
拂華帶著一抹寒芒,朝殷逸的要害刺去。
殷逸到底是掌門親傳,忙抬劍去擋。
兩劍交接,“鐺郎”一聲,瞬時火星四濺,雷鳴電閃。
她和殷逸共抵著劍,在空中帶著殺意注視著彼此,誰也不願想讓。
“這......”眾人不禁目瞪口呆。
“師兄這麽急著滅口,是怕我說出真相嗎?”
她懸在空中,冷聲問道。
殷逸自信一笑:
“你說了又如何,劍閣之中,除了搖光師叔,也無人會盡信你。再者說,我想殺你,還需理由?”
“嗬,那我們便沒什麽好說的了!”
她率先持劍拉開距離,劃出一道劍氣。
兩股靈力撞在一起,霎時將彼此擊飛出去。
半空之中,她猛地調轉身形,如遊龍一般朝殷逸刺去,殷逸鐺鐺幾下,將她的劍招盡數格擋。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殷逸改變了策略,隻防守,並不出擊。
她麻痹傷口的靈力在逐漸失效,人也有些氣喘,電光石火間,終於想通了一些事情——
若是殷師兄與天魂宗人勾結……
若是由天魂宗人率先出戰,實力弱的,直接取勝,實力強者,便盡量吸收其靈修。
最後,再由他作為第二名,對上殷逸,主動敗在他手中。
如此,魁首和名聲是殷逸的,吸收若幹靈修的實際獲益者,是天魂宗的,實為兩全其美!
可誰曾想,一次除去沒能得手,今日又是她逞強,生生攪亂了殷逸的計劃。
天魂宗的人吸收夠了靈修,本就無所謂武道會的名次,並且樂見受傷的她與殷逸對戰,殷逸妒忌她搶了風頭,兩人注定你死我活,所以,才會在下台前,露出那樣的神情。
她隻是有些不明白,一個明明靠實力的武道大會,為何要搞得如此烏煙瘴氣!
她夜以繼日的努力,絕不能在這等卑鄙小人之間葬送!
身上的傷口開始隱隱發麻發癢,她內心糅雜著憤怒和委屈。
拂華劍靈似是有感應,發出錚鳴之音。
她手中的劍舞得似是活物一般,在周圍來回翻旋,快得令人看不清,一招一式,毫無破綻,堅不可摧。
殷逸應對間隱隱有些吃力,漸落下風。
見有些不敵,未持劍的手竟然暗暗捏起法訣,偷偷移開了她的護心鏡,而後將靈力聚於劍鋒之上,猛地朝她刺去。
謝扶玉此時的反應力在實戰中達到了巔峰,見狀,忙瞬間調轉身形,人影與劍光似融為了一體,硬生生劈開了殷逸的劍氣。
殷逸的劍氣四濺,在她身上割開了數道小口,她不管不顧,劍氣如虹,帶著貫日的氣勢,刺向了他的咽喉。
台上劍光驟熄。
她大口喘著粗氣,拔出劍來,將劍尖兒抵在地上,強撐著傲然立在原地。
她不會倒下。
起碼,不會在敵人麵前倒下。
鮮血從殷逸脖頸間的動脈噴薄而出,淋了她滿頭滿臉。
殷逸不可置信地看著閃著寒芒的劍鋒和渾身殺意的她,而後圓睜著眼睛,朝前栽去。
他的護心鏡剛巧砸在他偷偷移開的那塊鏡上,金屬碰撞間,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嘯。
台下一片靜默,無人敢出聲。
忽然,爆發出了一聲斥責:
“她怎可對同門下殺手!”
一言既出,眾人相和。
“是啊,這和魔族有何兩樣?!”
“縱使他先使得陰招,也可以及時叫停啊!”
這是一場精彩絕倫的比武,卻無人為勝者喝彩,也無人為逝者挽歌。
他們隻是想審判。
審判那個充滿勝負欲和揚名心的女子。
“我覺得她也沒錯啊,隻是想贏而已。”
“是她師兄先不留情的,你看那塊石磚......”
“為什麽不去指責先破壞規則的那個人呢......”
也不是沒有支持她的聲音,隻是這些聲音,被淹沒在了人潮的大聲指責裏,顯得太過微弱。
她冷冷地望了一眼台下,腦中嗡嗡作響,聽不見任何話語,隻覺得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在叫嚷著疼痛。
她拖著劍轉身,從台上一步一步走下來,長劍在磚地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帶血刻痕。
江陵早早等在階前,她走下台階之時,雙腿一軟,當即失去了意識。
他當即一把將她抱在了懷中,沒管周遭人的神情,徑直捏訣帶著她朝無涯海的那片竹林飛去。
“哎?方才那人是誰?”
“看身形倒是像搖光。除了搖光長老,也無人敢上去管她了吧......”
“他今日不是沒露麵嗎?沒想到竟隱匿在人群裏?”
江陵將他們的話收入耳中,默默腹誹道:
謠言便是這樣一傳十,十傳百的。
武道大會還得繼續進行下去,這會兒七劍閣掌門應該沒時間來找她清理門戶,如今最為緊要的,是找塊清淨地界,為她療傷。
她靠在他懷中,死死地拽著他的衣襟,雖是神誌不清,滿頭冷汗,仍囁嚅著問:
“我贏了嗎?”
他從前常聽她說起自己是天才劍修,成名甚早,可從未想過,揚名天下的背後,竟是如此鮮血淋漓。
江陵瞧著她渾身是血的模樣,反握著她的手,安撫道:“贏了,你做得很好。”
“我好像殺了人了。”她靠在他懷裏呢喃,“還是我的同門師兄。”
“他本就該死。不是所有人都對得起師兄二字。”他冷聲道。
若是他知道他會當眾發難,早該在武道大會前,便該殺了他。
“那他死了嗎?”
“死了。”他聲音輕的像羽毛,隻耐心地哄著她,“壞人死了,阿玉開心嗎?”
“開心。”她強撐著笑了起來,“想殺我之人,我都會殺了。”
“好,那便把他們都殺了。”
“你不怪我嗎?哥哥。”她殷切地抬頭問。
他低頭看著自己沾染的滿身血跡,分不清是她的,還是那死人的,心中一急,聲線頗為不穩:“不怪,我會與你一起殺人,你想殺誰,便殺誰,好不好?”
“好。”她滿足地彎了彎唇角,安心地合了眼睛。
“阿姐,別睡。”他的聲音有些顫,抱著她落在了無涯海的竹林裏。
她曾經說過的熊貓正在拔春筍,見兩人渾身是血,嚇得滾進了林中去。
“不睡......”她糊弄著答道。
他一腳踹開竹屋的門,將她放在床榻上。
“阿姐,得罪。”
他扯開她的領口,搭眼一掃,見那些傷口深淺不一,血肉都有些外翻,身上滿是咬痕與劍傷,雙手緊緊攥著,像是在極力忍受疼痛。
要盡快治傷。
江陵並未多想,俯身吻在了她的唇上。
他咬破自己的唇舌,將靈血渡進她的口中,旋即捏住她的手,將蜷著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與她十指相扣。
而後,將自己的靈力混著他的血氣,緩緩渡進了她的身體。
謝扶玉倏然嚐到一股美妙的腥甜,然而這股腥甜,卻能讓她的疼痛減輕許多,她無意識地汲取著,主動與他的唇/齒/交/纏。
恍惚之間,陌生的情愫占據了他的神智,江陵默默閉上了眼睛,任由她貪婪地攫取著自己的血液。
血流過多時,狐尾和狐耳逐漸冒了出來,黑發墨瞳亦變成了銀發湛藍,狐尾纏繞在她身上,像是攀繞在樹枝上的藤蔓。
而這棵樹,如今隻是他自己的。
可她神識不清,沒能看上一眼。
她的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靈光,滿身縈繞著他的氣息,他一寸一寸地將靈力渡入她的經脈,就如同她曾經對自己那般。
不知過了多久,她身上的血氣減弱了一些,似乎沉沉睡去。
他莫名有些眷戀兩人先前的親密無間,可如今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
他戀戀不舍地離開她的春,睜眼去看,見她鎖骨和臉頰上的傷痕已經漸漸愈合,沒有留下什麽傷痕。
他的手伸向她的衣襟,想去看看身上的傷口,卻在放上去時,倏然收了回去。
阿姐從未說過心悅自己。
他不能做這等強求之事。
他隻得站在床前,用識海探過她的每一寸靈脈,確認無恙後,又為她整理好衣衫,施了一個淨身決。
她淺淺睡著,似是不大安穩,可傷情卻穩定了許多。
她隱隱聞到了熟悉的鬆木果香,喃喃問道:“哥哥?”
這一聲輕喚,反倒讓江陵愣在了原地。
“我在。”他輕輕應道。
“我贏了。”
她抬起手,抓住他的衣袖,像是一個等待誇獎的孩子。
他有些無奈。
傷成這樣,竟還想著這等事情。
不過,他依然耐心哄道:“我看見了,阿玉的劍術特別厲害。”
她聽了這話,滿足地彎了彎唇角。
他忍不住將**的人抱了起來,緊緊地箍在懷中,彼此身上的體溫成為了這人滿為患卻毫無暖意的世間裏,唯一的慰藉。
迷迷糊糊中,她伸出手,反抱住了他。
江陵的身形一緊,有些驚喜,又有些莫名的害怕,害怕腰間的溫度離他而去。
畫卷中的她,顯然要比畫卷之外,離他近得多。
他在思考著畫卷中記憶的終點會是什麽。
若是她在七劍閣中的回憶,那麽畫卷將會在仙妖大戰中,走到盡頭。
那一戰,他靈力俱散,搖光身死魂滅,她盜劍而走。
總之,都是不好的結局。
“阿姐......出了畫卷,你還會留在我身邊嗎?”
他將下巴擱在她的發頂,微微闔上了眼睛。
他如今的心緒十分複雜,有惶恐,有不安,有甜蜜,有掙紮,而這一切,都源於畫卷中的她。
他不是真正的畫中之人,便隻能像一個旁觀的神佛,一邊清醒地知道一切都是虛妄,卻又貪戀著之間的一切溫暖,試圖永遠沉淪下去。
“江陵。”
不知過了多久,本隻有蟲鳴鳥叫的竹林,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他一抬眼,便見一襲不染凡塵的白袍,靜靜站在了他的身前。
那人的語調中帶著熟悉的調笑,歪著頭問他:“抱著她的感覺,可好?”
他望著眼前的景象,微眯了眯眼睛,將她安置在床榻上,有些不可置信地站起身來。
“我同你說個秘密吧,不能讓她聽到。”
“那她呢?”他轉頭看了看仍睡著的謝扶玉。
“她啊......按照回憶裏,等她醒來的時候,會被抓回門派受懲的。”那人笑了笑,“你隨我來吧?”
*
謝扶玉醒來的時候,自己身在竹林,無病也無傷。
剛疑惑地踏出竹林外,便見黑壓壓的一眾七劍閣弟子。
於是,她便被他們押了回去。
現下,正被震怒的天樞罰跪,跪在劍塚禁地,數著天上飄過的雲彩。
雲彩飄久了,她也數累了,便迷迷糊糊地倒了下來。
江陵趕來的時候,便恰好看見她整個人往一旁倒去,一個閃身將她拉住,她便順勢倒在了他懷裏。
“你既然認為你沒錯,何故要用他人的強權,來懲罰自己。讓你跪你便跪,又沒人看著,不會偷懶耍滑嗎?”他搖頭輕歎道。
月光落在她臉上,一半明,一半暗。
連日的折騰讓她似乎疲累到了極點,即便是被罰,也能沉沉地睡過去。
可她依舊睡得不太安穩,眉頭緊蹙著,纖長的睫毛有些顫動。
她因殺人而受罰,還是自己的同門師兄弟,即便她下手時再斬釘截鐵,內心總是不安的吧。
江陵想道。
她恬靜地倚著他,緊皺著的眉眼卻緩緩舒展開來,像是終於尋到了一個安心的歸處。
夢中的謝扶玉本躺在冰天雪地裏,可不知道是為什麽,隻覺得忽然聞到了林間堅果的香氣,像是獨屬於她的氣息,然後,她便見到了一隻大狐狸從她身旁跑過去。
狐狸有著一身的銀白毛發和湛藍眼睛,耳尖和尾尖有幾分紅。
她伸手想要去觸碰,卻見到了又肉又短的拳頭。
該死,自己像是個嬰兒。
她想開口說話,可張嘴的話,卻變成了哇哇的大哭聲。
狐狸聽見她哭鬧,轉身折返回來,在她身邊嗅了嗅,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臉,旋即用狐尾蓋住了她的身體,為她驅散了些寒意。
待她漸漸暖和起來,便躍至林間,為她尋了些保暖的幹草,和一些它不愛吃,但人類能吃的果子,都拱好以後,便消失在了雪地裏。
……
江陵任由她倚著自己,想起搖光同他說的話,忽然生出了一個危險的念頭。
若是改變了記憶中的結局呢?
若是能這般在畫卷中陪她走下去,似乎也不賴。
他就該像現在這般,早些遇見她,在她需要時,時刻陪著她。
他就這般靜靜陪了她一夜,晨起的鍾鳴聲響起時,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一抬眼,便瞧見了那張俊美的側顏,這才發現自己正靠在他懷中。
她慌忙跳起來,一時竟忘了天樞的懲罰——
她需在此跪上三日,禁食禁言。
江陵的手還維持著攬著她的姿勢,隻疑惑地看著她。
她指著他,漲紅了一張臉,說不出話來。
“你你你......”
“我是你哥,不忍心看我妹妹受苦,有什麽不妥嗎?”
謝扶玉一時語塞,咬著嘴唇想了想,似乎並無不妥。
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塊方巾,展開竟是她愛吃的糕點。
他在這裏麵添了些丹藥,有助於□□她的靈修。
肉眼可見,她不禁吞咽了一口口水,但還是強撐著麵子,試圖拒絕道:
“修士可以辟穀,我,我不吃,也,沒什麽關係,更何況,是在劍塚裏。”
劍塚是七劍閣曆代弟子殞命後祭劍的地方,大抵像是人類的宗祠。
“那好吧。”他眨眨眼睛,自顧自咬了一口,“你說得也對,不過,這又不是我家祠堂,我吃應當並無大礙。”
他掌心聚起一小團火,順勢點在了油紙下麵。
不久,點心酥皮的焦甜便緩緩溢出,飄在了劍塚上方。
“當真不吃?”他特意遞在她麵前。
“吃。”
她當即改了主意,撚起一塊,送至唇邊,無所顧忌地吃了起來。
酥皮沾在她的唇角,他輕輕一笑,替她撚了下去,她一頓,主動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有嫂子嗎?”
“沒有。”
“哦。”她低下頭,雙手背在身後,用腳尖搓了搓地。
“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隻是覺得......你我如今不大像兄妹。”
“那你說,兄妹該是怎樣的?”
江陵歪著頭看她。
他沒有兄弟姐妹,其實也不大知道相處的分寸,更何況,他本就對她圖謀不軌。
“兄妹......”
她聞言抬起頭來,小聲重複著這兩個字,而後悄悄瞥他一眼,踮起腳尖,閉眼湊到他唇邊,輕輕啄了一口。
兩唇短暫地觸碰在一起,又迅速分離,仿佛一片輕柔的尾羽,在他的心上掃了一下
江陵毫無防備,瞬間瞪大了眼睛。
“該是這樣的,哥哥。”
她眼中帶著狡黠,慢慢悠悠地道出這句話,烏黑的眼瞳裏滿是得逞的快意。
他的視線集在那兩瓣開合的紅唇上,覺得它仿佛帶出了若有似無的春色。
“阿玉,這......不合禮法。”
她看不見的是,他寬大衣袖下的雙手緊緊攥著,像是在極力克製著什麽。
在狐狸的認知裏,人類姑娘大多是羞澀的,甚至見到情郎,連悄悄遞個手帕,都會忙害羞地跑開。
所以,他常常想,他該主動些。
他主動地剖白自己的心意,被她當作玩笑。
他奮不顧身地救她,她滿心念著的,卻是搖光。
他借著劍魄歸位時,難得荒唐一回,卻在她入夢後,聽見了旁人的名字。
他本以為,借著她哥哥的名義,可以離她再近一些,卻沒想到,先逾矩的那個,是她。
可偏偏此時,在她的認知裏,他不是曾經的那個江陵。
“哥哥,你知不知道......你臉紅了。”
少女專注地凝視著他的眼睛,突然粲然一笑,
“雖不合禮法,但是合你我的心意。”
話音剛落,她整個人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向前拉扯而去,瞬間與他相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