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劍閣一夢(二)
無涯海並非僅僅是一片海洋, 而是一方獨立於六界之外,不受任何勢力管束的所在。
因其占地足夠寬廣,又有陸地, 有水源,各方勢力及各種妖魔鬼怪常年盤踞之地,故而才喚作這個名字。
“你瞧,這就是師父讓我練劍的林子。安靜清幽,靈氣充沛,特別適合清修。”
謝扶玉帶著江陵一同往張師兄交托任務所在的島嶼走, 路過一片竹林時,與江陵介紹道。
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問道:
“這裏沒有旁的生靈相擾嗎?”
她步履未停, 一邊提著劍趕路, 一邊同他講:
“沒有啊。這林子十分和諧, 林外被師父設了結界, 林間隻有一些熊貓和雀鳥。熊貓還不大會化形,整日裏滾著圓圓胖胖的身子來拔竹子,雀鳥倒是有人形,隻是收不起翅膀,所以也無法與尋常人長得一模一樣。聽他們說……他們在別處總要遭受歧視, 不如在這裏開懷自在。”
“你不害怕他們?”
“我有什麽好怕的。要怕, 也是他們怕我才對吧。我可是能斬妖的劍修。”
說著, 她揮了揮手中的拂華, 晨曦之下,顯得生機勃勃。
“可你也沒有要捉了他們, 拿回仙門淨化。”
“他們又沒做什麽傷天害理之事,人家安安穩穩生活在此處罷了。但凡是個好修士, 應當都不會刀劍相向。”
這時的謝扶玉,與他相遇時的阿姐,時隔一百多年,她這想法竟然從未變過。
還未等他發問,她主動抱怨道:
“真不知道你們是如何想的。好似周圍所有人都覺得,妖魔鬼怪,都是該盡數趕盡殺絕之物。你如此說,從前的師父,也如此說。若不是我求他饒熊貓一命,熊貓這時候,怕也已經再如輪回了。”
江陵一愣,而後搖頭道:
“是世間大多數人素來如此覺得,不是我。他們不是一直認為,神界管束仙界,仙界庇護人間界,人間界又懼著妖魔鬼怪,再向神界祈福,神界便安排你們,來鏟除這些異己。久而久之,妖魔見了神仙便想躲,尋常人見了鬼怪便懼怕。世間萬物,不過是一環扣一環。”
“好一個一環扣一環。”
她嗤笑一聲,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步履加快了些。
他匆忙跟上,問道:“有什麽不妥嗎?”
她頓住腳步,猶豫一番,轉過身,鄭重開口道:
“自然是有的。”
“若是人人都習慣了不看其裏,單從其身份外表,就決定了這人的善惡,那善舉豈非變得毫無意義,隻消有一個好的出身即可?正如我是神族,我就一定是個好人。我是妖族,我就一定是個壞種。那麽‘我’究竟是誰,這還重要嗎?”
江陵想起一貫討厭的神族中人,不禁覺得她說得極對。
“再比如......”
她躊躇片刻,截住了話頭,凝著身旁的江陵。
見他擰著眉心,微微點了點頭。
他當真去斟酌了她的話,沒把她說的當成戲言。
一個認真的聆聽者,往往最能激起心中藏事無處傾吐之人的傾訴欲望。
最終,她放下了戒備,緩緩道:
“我是被師父撿回劍閣的。你知道嗎?”
江陵還不忘扮演被搖光請回來的醫修身份,道:“我聽他說起過。你幼時,夜半高燒,還是我給看的。”
謝扶玉記不得這種套近乎的事情,頓了頓,接著道:
“其實這些年......我和師父有去人間界探查過我的身世。丟我的那對夫妻是獵戶,他們曾經有一個兒子,但他們的兒子走失了,無處找尋,於是便打算再生一個來。誰料,竟是個女嬰。”
“他們覺得,女嬰既不能成為出色的獵人,將來還要多一張嘴吃飯,便想著將女嬰丟棄在山林裏,任她自生自滅。”
“那是剛下過雪的冬日,化雪之時,比落雪還要再冷幾分,他們就這樣將她扔在荒郊野外,僅裹了張破草席和幾枚野果,他們以為給了給她生存的條件,不算昧著良心,可是一個嬰兒,該如何在那種地方活下去。後來......後來師父撿了我,我便呆在七劍閣,長成了如今的模樣。”
她撫著劍,哂然一笑:
“其實,我重視武道大會,除了那些因由,還有......”
“我不會比仙胎差,也不會比男子差。”
“我能成為最好的獵手,也能成為天下第一劍修。”
她收斂了笑意,眉眼間染上些略顯青澀的冷冽,將目光落向遠處。
初升的太陽猛地一跳,拚力躍出了無涯海的水麵,將金色的朝暉灑落下來,砸碎了無邊無際的深藍。
江陵卻望著她,笑了起來。
這才是他認識的那個她。
她有自己的願景,從來不會隻為了某人而活。
“你會是的。”他輕聲道。
“船來咯——”
遠處的海麵傳來一聲吆喝,兩人抬眼看去,見一隻碩大的龜殼,正緩緩朝岸邊靠來。
謝扶玉見怪不怪同他解釋:
“這龜殼,是無涯海各島的通行方式。”
“你為何不禦劍?”
他望著她手中的拂華問道。
“嗯......”
她耳根微微有些紅,像是被人揭了短,
“我禦劍術練得還不夠穩,飛在這遍地靈物的海界,稍有不慎,被打落海中,那可就不妙了。”
說罷,她率先踏上了龜殼,給了撐船的兩顆靈石,示意他一起上來。
撐船的船家也沒問她要前往何處,隻收了錢,便往船頭走去。
兩人坐在龜殼內,透過雕出來的窗子,望向波濤洶湧的海麵。
“怎麽不同船家說你要去往何處?”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兩人相處得逐漸熟稔,她狡黠一笑,
“無涯海上的龜殼船不必言明目的地,你付了錢,它便隻會望你心之所向處開。”
船行著行著,江陵隱隱覺得四周妖祟的邪氣重了些,可距離她要前往的那座島,眼看還有著一大段的距離。
隻是給普通弟子的任務,為何會有如此大的邪氣?
他如今頂著醫修的名號,又身處在她從前的記憶之中,不禁擔憂起她的處境來。
一旁的謝扶玉五感遠沒有後來敏覺,隻興致勃勃地等待著龜殼船靠岸。
他心中微歎一聲。
罷了,如今他算是在她的回憶中,縱然萬分凶險,她當時也渡過了。
他不得隨意更改原本記憶的軌跡,否則,一亂皆亂。
護著她的生命無虞便是。
前方就是她今日要登的那座島嶼。
江陵開啟妖瞳,遠遠望去,隻見島上邪氣橫生,數不清的黑氣斜飛著亂竄。
龜殼船終於停下,可剛一停穩,卻倏然消失在海麵上,兩人便直直從船艙中掉落在了島嶼的沙灘。
“沒事兒,無涯海上的船家,素來誰都不願招惹,習慣就好。”
她揉了揉摔疼的手肘,反倒來安慰他。
誰料下一瞬,一團黑氣便朝著她背後飛速撲了過來。
還未等她察覺,江陵指尖祭出一道火焰,便朝她身後襲去。
她下意識回頭去看,隻見那道火將那團黑氣瞬間擊碎,變成了一縷灰煙。
“多謝你。”
她鬆了口氣,看見江陵手中的小火苗逐漸熄滅,道了聲謝。
她剛剛撐劍站起,卻見江陵神情肅然,並沒如方才一般與她搭話,隻是朝她身後再次揚了揚下巴。
“這便是你那什麽師兄說的,僅有幾隻剛成形的噬魂鬼?”
她轉身,與他並肩而立,望著身後如滾雲摧城般的黑壓壓一片,不禁生出幾分緊張,暗暗握緊了劍。
“他為何要騙我?”
“他是不是......也要參加武道大會?”
江陵不屑一笑,揣度道。
不願下苦功夫超越旁人,便隻能想出些歪門邪道,才能得幾分製勝之望。
卑鄙無恥,下流至極。
眨眼間,昏黑已至,雷鳴電閃。
團團的黑霧壓下來,謝扶玉抬頭望去,見已經被黑雲遮蔽了一切。
她看不見太陽,也看不見青空,隻剩滿眼的灰黑,其間還夾雜著數不清的驚叫與怪喊。
她的劍尖兒凝起藍光,屏息凝神,分辨著黑雲中噬魂鬼的方位。
接著,朝其中的一個方向縱身一躍,提劍刺去。
與江陵方才燒死的那隻一樣,灰煙嫋嫋升起,低沉的黑雲露出一塊破開的缺口,些微陽光灑了進來。
“看來,殺盡了這些,就結束了。”
如今身處險境的謝扶玉依然樂觀地對江陵道。
誰料好景不長,片刻,那剛被她斬破的窟窿,便又被一隻噬魂鬼填補了上來。
她小心地躲避著黑雲。
噬魂鬼並不致命,一旦觸及,卻會啃噬人的記憶,從而將其變成一具唯命是從的行屍走肉。
她在其中揮著劍,見江陵一動未動地站在一旁看著她,喊道:
“喂!你別隻看不幫忙啊!我方才可見識了你的本領!”
江陵正猶豫著要不要幫她,生怕出了一分差池,便會更改了她的人生走向。
以他如今的靈修,解決這些低階的噬魂鬼,不是什麽難事,可若是她在此難中並沒得到什麽曆練,再在後來的武道大會上敗北,那她還能不能從這畫中出來,便是未知之數。
他隻消護著她的人身安全便是,該曆練的,還得由她自己經受。
他索性站在其間,道:
“又未至危難關頭,你自己先應對著,對你的劍法有好處。”
她又斬開一隻噬魂鬼,咬了咬牙,喊道:
“你怎麽和我師父一樣?就知道看我笑話,從來不和我並肩作戰!”
不一樣的。
他蜷了蜷手指。
他們今後,會始終並肩。
可他現在的心還需更硬一些,來當好這個作壁上觀者的身份。
噬魂鬼無窮無盡,她已經有些力竭。
但他旁觀著她的進益,劍招確是越發地精準和熟稔,越來越像她後來的劍——
又快又狠,總帶著些同歸於盡的意味。
她已經不知斬了多少隻噬魂鬼,可是每消失一隻,不久,便總有新的補上來。
她漸漸有些氣喘,終於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
“這樣無窮無盡耗下去,我遲早會力竭而亡。一直有新的噬魂鬼填補,想來背後是有運籌帷幄之人,在操縱著這一切。”
“不錯。”
他點點頭,表示讚許。
他幾次想出言提醒,還好,她自己也想到了這一層。
“不錯個頭啊!”
她翻了個白眼,小聲吐槽道,
“就知道在一旁看熱鬧。”
她不由分說地拉起他的手,決心朝著黑雲最濃的方向揮劍而去,如此,總能找到那個幕後之人。
“跟好我!”她叮囑道。
這一牽,江陵心中那些微妙的情愫便湧了上來。
他看著少女執劍的身影,忽然有些不忍。
她從前……便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嗎?
一次一次在絕境中不餒,一次一次堅定向前。
少女學聰明了些,劍光和身形在下一隻噬魂鬼補上之前,即刻占據它原先的位置,就這樣牽著他,一步一步,走出了一大段的距離。
透過眼前的黑霧,她終於看清了坐在黑雲中央的那個人。
“天魂宗?”
坐在其中之人黑袍銀紋,她根據那人的服飾衣袍,推斷出了那人的宗門。
天魂宗那人見她竟從噬魂鬼中找來,驀地催動靈力,朝她扔出一隻較常人數倍之大的紙人,落地之時,迅速裹挾起數隻噬魂鬼,朝她奔襲過來。
她幾道劍氣掃去,不過堪堪斬去附著在紙人身上的小鬼,而內裏的紙人,卻並未被撼動分毫。
謝扶玉握著他的手不禁緊了緊,手心濕漉漉的。
江陵心下明白,裏麵那名修士的修為高她甚多,這是她如今已經應付不了的局麵。
紙人巨大,所以略顯笨重,在謝扶玉的劍氣再次斬死附著在它身上的噬魂鬼之時,他趁著還未再生補齊的空檔,直接打出了一道火焰。
紙人畏火,頃刻燃成一團,連帶著外間的噬魂鬼一同燒成了灰煙。
可正是這時,一道劍氣從背後襲來,兩人正向紙人出擊,腹背受敵,一時抵抗不及。
江陵將她一把攬在身前,替她受了這一劍,而後反手一道法光打出,正中那人的左肩。
那人見偷襲不成,反被察覺,當即舍了計劃,試圖遁逃而走。
“他受了傷,跑不遠。我留了活口,追。”
說著,他把她往背上一拉,背著她往那賊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謝扶玉趴在他的背上,見他肩胛骨正往外緩緩滲著血,已經沾染上了自己的衣衫。
“別,別追了!”
“為什麽不追?”
江陵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你受傷了。”
“不礙事。”
江陵並不在意後背的傷口,隻是執著地想知道,那個試圖偷襲殺她的,究竟是何人。
“我知道他是誰!”
謝扶玉在他耳邊輕聲道,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得先找個安全的地方療傷。”
“小道友,既已來了,哪有能走的道理?”
說著,身後天魂宗那人凝起一排紙人,從黑雲中衝出來,似乎是想將他們徹底留在這人跡罕至的島嶼中長眠。
江陵剛放下她,她便抬手一劍。
劍氣與紙人對轟在一起,紙人頃刻散成碎紙片,她也被其中的靈修擊得後退幾步。
他一把攬住她,低頭發覺她拿劍的手腕都被震得發顫。
“沒事吧?”
“沒。”她逞強搖頭。
“屢次傷我紙人,找死!”
一聲斷喝從黑雲中傳出,隨後,無數附著著噬魂鬼的紙人,朝著兩人瞬時衝來。
江陵指尖凝起火光,精準地朝其中一隻紙人打去,“轟”地一聲,一隻燃燒,瞬間連起一片,頃刻間,紙人全部化為烏有。
那人更為氣急。
“好啊,沒想到搖光座下弟子,竟然勾結妖孽!”
江陵沒理會他,一手拉起謝扶玉,毫不猶豫道:“跑。”
謝扶玉手腕還被震得有些麻,踉踉蹌蹌地與他一同跑在這團黑雲裏,耳中聽見海浪的濤聲越來越近。
“快到岸邊了!”
忽地,身後一道強勁的黑氣急襲過來。
看來,他們真的不打算讓她出了這座島。
江陵回身朝天魂宗那人打出一道靈火,同時,知道他受了傷的謝扶玉撲到他身上,執劍捏訣,劍身放大數倍,硬生生接下那道黑氣。
江陵瞳孔中映出謝扶玉的身影,黑氣直直撞在她的劍上,他忙抱住她,與她一同被這黑氣擊飛出去。
“嘩啦”一聲,兩人狠狠砸在海麵,跌進了水中。
砸下去的前一瞬,她的後腦傳來了掌心的溫度。
霎時,海水漫進了鼻腔,蔚藍的海混雜著她吐出的氣泡,吸著她向下墜去。
而後,腰間一軟。
一隻柔軟的東西纏上了她的腰,將她與眼前的男子牢牢貼在一起。
她想去看是何物,撫在她腦後的那隻手卻不容許她低頭,而後,他托著她,緩緩向上浮起,最終冒出水麵。
那是狐尾,但她如今卻不能知道他的身份。
得以呼吸到新鮮空氣,她忙試圖推開他。
謝扶玉這一推,像是在迫不及待劃清兩人之間的界限。
江陵心中的酸澀莫名地湧了上來。
他賭氣地沒鬆手,隻收了尾巴,將她抱得更緊了些,在她耳邊低低吐氣:
“別亂動,我帶你上岸。”
兩人墜落的地方離岸邊有數丈距離,謝扶玉估算了番,認真道:“我會水。”
江陵沒理會她,抱著她往岸邊遊。
她依舊試圖推開他,他幹脆換了種溝通方式:“姑娘,你扯痛我的傷口了,有些疼。”
配合著他一貫蘊著水汽的眸子,這招顯然比強勢的命令更加管用。
“抱,抱歉。”
謝扶玉收斂了倔強的手,乖覺地縮在他懷裏,任憑他帶著自己遊上了岸。
兩人捏了一個淨身決,褪去了身上的水。
島上的黑雲盡散,陽光落下,便也顯得開闊起來。
偷襲他們的那名劍修不知所蹤,而天魂宗的人,卻靜靜地躺在地上。
他帶著一個遮蔽麵容的兜帽,江陵伸手去掀,見那人已經燒成了焦黑。
世間僅有他自己的冰,能阻斷他自己的火,除此以外,別的都無用。
他本沒想下殺招,但那人一而再再而三糾纏不休,修為又遠遠高過謝扶玉,想來應是天魂宗長老級的人物。
“就這樣......死了?”
謝扶玉呆呆地看著致命威脅如今變成了一塊燒焦的屍體。
“死了。”
他在他身上摸索能證明身份的物件,卻一無所獲。
“還挺謹慎,與人勾結,卻不留一絲痕跡。”
江陵把他拖至岸邊,丟進了海浪裏。
海浪將他卷到了更深的地方,緩緩沉了底。
謝扶玉擰著一雙眉:
“他們為什麽要聯手置我於死地?”
“很顯然,你影響到他們的利益了。”
“我?”
謝扶玉訝然抬頭,
“我和他們不相熟。若是硬說同門怕我搶了風頭,倒是可能,可天魂宗為何也會卷進來,甘與我的師兄們同流合汙?”
“你師兄或許隻是殺你的一把刀,真正想要你死的,應當是你們宗門與他勾結的長老。”
他處理完這一切,拍了拍手道。
她凝著他背後那道血痕,問道:
“那你為何要舍命救我呢?最開始的時候,你明明什麽都不曾管過。”
她這話問得認真,江陵微微一愣,心中斟酌著說辭。
這時,那不知行蹤的龜殼船恰又出現在了海麵上。
“船來咯——”
江陵岔開了話題,指了指龜殼,無辜道:
“船來了。”
這回,輪到他率先跳了上去。
可謝扶玉並沒打算放過他,她跟著他進了船艙,盯著他那雙攝人心魄的眸子,打算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師父隻是讓你來看護我,你又是個醫修,為何會有足矣一擊擊殺高階修士的能力,為何又對我舍命相救?”
他沒說話,感到有些頭痛,幹脆直直地盯著她。
涉世未深的謝扶玉看著他因受傷略顯蒼白的俊美麵容,心中不禁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他,他該不會是心悅自己吧?
若不是心悅於她,怎會替她擋劍,還怕她溺死在水中呢?
可兩人相處不過一日,他是何時動心的呢?
謝扶玉回想著今日發生的事情。
起先他還在冷眼旁觀,直到她牽起他的手去找幕後之人時,他似乎對自己的態度開始不大一樣。
他的修為不弱,應當不是折服於自己精妙的劍法。
那麽,他應當是折服於自己堪破陣法的智慧。
經過這一番推論,她覺得一切都合理了起來。
甚至連眼前男子轉移話題沉默不言,都再合理不過——
他應當是害羞了。
“罷了罷了,你不願說,就當我沒問。”
“其實我是你哥哥。”
她擺擺手解圍的同時,他開口道。
“啊?你說什麽?哥......哥?”
謝扶玉瞳孔震驚,訝異出聲。
江陵看著她瞪圓的雙眼,不禁頭更痛了。
早知道她不想追問,便不開口了。
如今......
罷了罷了。
反正隻要陪她走完回憶,出了這畫卷,他們的日子還會回到正軌。
現在,他隻得一本正經地艱難編下去。
“我一早知道有個被丟棄的妹妹,四下打聽,才知道你在七劍閣修劍。恰逢搖光打聽有無治你腿上的法子,我便毛遂自薦,來到了你身邊。”
“見你過得瀟灑,我本想為你治好傷,就將這個秘密深埋於心,不曾想你今日突逢危難,又不停追問,便......”
他這一番話說完,徹底澆透了小謝扶玉剛冒出來的少女心。
她不服輸道:“我早上剛同你講過我的身世,如今你就說你是我哥哥,我憑什麽信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左肩上。
那次,他舔舐她的傷口,看見了左肩連著的手臂處,有一顆小痣。
“你肩頭有顆小痣,可對?”
謝扶玉猛地捂住肩,仿若不打自招。
這個秘密除了一手將她帶大的師父和親手把她丟棄的父母,應當無人知曉。
江陵搖頭輕笑了笑,旋即將目光落入船外的海麵上。
她咬了咬唇,雙頰飛上一抹紅,磕磕巴巴道:“就,就算你是我哥哥,我,我出生的時候,你已經走失了,你,你怎麽會知道。”
江陵轉過頭來。
現在他覺得,逗她倒真的有意思。
“我走失後,跟隨了一位醫修學術法,成年後回家中看望爹娘,是他們告訴我的。”
“那他們呢?”她聲音低了下去。
“死了。”江陵平靜道,“正是被天魂宗的人誤殺,我始終想報仇,卻一直未尋到時機,方才也算是為他們報仇雪恨。”
說罷,他又補充道:“所以,我殺人也不全是為了你,別有太大的心理負擔,妹妹。”
他知道,於謝扶玉而言,那一雙狠心拋棄她的父母,不論是大富大貴,還是貧窮潦倒,她都不會舒坦。
前者她會怨恨,後者她會生憐。
於她而言,死了,或許是讓她放下心結最好的答案。
聽到如此結局,她果然能接受的多,隻低垂著眼睛,淡淡道:“哦,這樣啊......”
謝扶玉也沒多疑,隻是垂下頭去消化眼前這些倏然冒出的大量信息。
他說他是自己的哥哥......
細細想來,還是他說的更合理些。
若他不是,他今日大可以等在宗門寢殿,不必跟著她一同來無涯海。
可不知為何,她雖不願承認他是,但他身上確確實實有一種令自己熟悉的感覺,仿佛曾與他親密無間過。
但她能夠確信一件事。
他對她並無惡意,是一個很好的人。
龜殼船靠在了他們早晨來時的那片沙灘,她與他走下船去,一前一後往宗門走。
“等......等等!那個,我們不如不回宗門了,你隨我去竹林中小住一段時間吧。”
江陵微微側首問道:“為什麽?”
“你的傷......”
她欲言又止,指了指他的後背。
“宗門人多耳雜,你也沒有合適的住處,總睡在我屋頂上,也不是個事兒。竹林裏有間小屋子,可以讓你處理下傷口。”
她若不提起這回事,他都已經要把這檔子事給忘了。
他是被添進畫中的人,是這段記憶的外來者。即便死在畫中,也隻是會回到現實中去,所以這點小傷,待出去後,更是會不留一絲痕跡。
可她......好像在乎得緊。
他心中一暖。
比起畫外的那個讓他捉摸不透的女子,眼前的謝扶玉倒顯得太過純粹,他一眼便能看出她是在擔心還是在憂愁,是高興還是不快。
但如今的她,越好看穿,便會讓他多心疼一分現實中的那個人。
“也好。”
初升的月下,他的眸子明亮如星,唇角卻掛著笑意。
謝扶玉眼皮跳了跳,莫名有些遺憾,心中冒出一個念頭:
這般俊美的男子,竟然隻是她的哥哥,實在是太過可惜。
兩人一起回到竹屋的時候,月光傾瀉而下,落在一旁的小池子裏。
他坐在桌邊,用指尖的火焰燃起燃了小半根燭台,見她站在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
他作勢將手伸向自己衣襟,假裝要褪去衣物,卻看她忽地回過頭去,把著門框,小聲道:“我,我去給你打些水......”
“妹妹。”
他輕聲低喚,尾音帶著些輕呢,像是一顆翠玉砸進了流水裏,再**起漣漪。
“若要清理傷處,也是用酒,用水可不行。”
“這兒沒有酒。”她坦誠答道。
“那就不必多此一舉,你直接過來幫我便是。”
“我幫你?怎麽幫?”
她把手拿下去,隻見竹子做成的門框上,落了幾個淡淡的甲印。
回過身來,入眼便是半扇掩在白衫下的脊背。
寬肩窄腰,身形精瘦,每一處肌肉線條都恰到好處。
衣衫一半粘連在他的那處劍傷上,一半鬆垮地垂在他的腰邊,烏黑的發隨意散著,在燭火的暖和月光的冷中,勾勒成一副別樣的旖旎風景。
她不禁咽了口口水。
他側過臉道:“幫我把這邊的衣衫撕下去。”
“撕下去?”她詫異道,“那得多疼啊。”
“不這樣做,怎麽上藥呢?”
他循循善誘道。
“哦......”她一步一步,挪了過去。
少看了一百多年話本的謝扶玉,已經全然忘記了,修士療愈這種外傷,隻消運起靈力,在經絡內周轉一番。
她走到他身前,便也看見了他前麵衣衫之下的風光。
他清雋但不瘦弱,肌膚幾乎白至透明,隱隱能窺見青紫的血管。鎖骨長得極其誘人,然而這誘人之下,便是一點更誘人的粉紅。
謝扶玉撇開眼睛,克製著自己不要亂看,實則心跳得格外厲害。
她捏著他的衣衫道:
“要,要拿劍割開嗎?”
“不必,你用手一點一點小心撕開就行,別讓它和傷口粘在一起。”
“好......那你忍著點。”
她垂眼去看他的神情,卻恰好落入了他的眼睛。
他寬慰道:“隻是撕開血痂而已,別怕,我不疼。”
她無措地低下頭去,凝著傷口,用手指抵著衣衫與皮肉的間隙,然後再一點一點撐開粘連的地方。
血痂撕破的時候,其實他是疼的。
一點一點撕開的疼痛最為磨人,遠不如一把扯下來的快意。
但他現在所承受的一切疼痛和流血,於他而言,都像是一種證明。
證明她手指的溫度和落在他背上的急促呼吸,不是假的。
證明她對自己的在意和關懷,不是假的。
證明她此時全部因自己而起的心緒,不是假的。
撕到一半的時候,謝扶玉見已經幹涸的傷口又湧出了新的血液,不禁有些著急。
“喂......”
她剛開口,他便打斷了她。
“叫哥哥。”
謝扶玉抿了抿唇,有些不情願,但見赤紅的血珠順著肌膚流下一道紅痕,終究妥協道:
“哥哥,我,我該怎麽止血?”
江陵回過頭來,見謝扶玉臉燒的通紅,挑了挑眉,拋給她一瓶早已幻化好的草藥。
“塗在傷口上。”
當初還是她教自己的,如今反倒變成他教給她了。
她挖出一塊,指尖帶著一點點藥,輕輕觸碰在傷口上,瞬時,一股清涼滲透進了肌膚中,繼而帶著原先的疼痛,燒的火辣辣起來。
兩人沒再說話,時光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流逝,僅有砰然的心跳與交織的呼吸聲。
燭火“劈啪”一響,她站起身來:
“好了,今夜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為你換藥。”
她剛轉身,他便扯過了她的手腕,目含期盼地看著她。
“你就這麽走了?沒什麽想問的嗎?”
這一轉身,原本鬆垮搭了一半的上衫,如今更是掉到了七分,謝扶玉猛地閉上了眼睛。
理智告訴她,她此時應當趕緊遠離這個禍水,可她的步子卻挪不開半步,甚至還總想睜眼睛去看。
“你......你真是我哥哥嗎?”
江陵笑了。
“那你想我是你的什麽?”
“我......”
她一時語塞。
“好了。”他鬆開了手,“我若不是你的哥哥,幹嘛要舍命相護一個才認識一日的小修士?又不是我自己的徒兒,你說對吧?”
她睜開眼睛,見他已經將衣衫穿得一絲不苟,一時竟有些失望。
不知是在失望他可能真的是她哥哥,還是在失望他穿上了衣衫。
江陵微微歎了口氣:
“若你實在不願喚我哥哥,那就叫我謝陵吧。”
“謝陵?你的名字?”
“對,我的名字。”
他從未問起過自己的名字,但居然連姓氏都一樣,看來他當真沒騙自己,真的是自己的哥哥。
謝扶玉張了張口,但沒發出任何聲音,旋即有些懊惱。
“......不行,我真叫不慣哥哥,不如暫時叫你謝陵哥哥好了,等我習慣習慣,咱們再談。”
不知是不是害羞的緣故,她今夜的語調始終有些軟,從前纏著她喚阿姐的時候,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但如今聽著她叫自己哥哥,心中有些甜蜜,又有些酥麻。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她的肩。
“好了,我去別處睡,你在此處休息。這些日子,你好好習劍,待武道大會時,莫讓你自己失望。”
“那你呢?若我輸了,你會失望嗎?”她歪著頭問他。
“我?”他輕笑起來,“你不必在意我的想法,自己開心就好。更何況,我永遠也不會對你失望。”
他說,莫讓自己失望。
謝扶玉垂著眉眼,聽見他這句話,心裏浮上一層暖意。
許多人說過類似的話,可他們說的,大抵都是些不辱師門,不負師恩。
隻有師父和哥哥,會告訴她,去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別讓自己失望。
江陵習慣呆在房頂,感受著肩後一絲一絲的抽疼,第一次覺得不用靈力療愈的疼痛,正帶給自己許多名為幸福的愉悅,曬月亮時,卻聽見院中傳來了些動靜。
他翻過身,撐著腦袋往下看,卻看見謝扶玉提著劍,來到了院子裏。
月下,她執劍在手,收斂了笑意與羞澀,眼神變得肅然淩厲起來。
隱隱散發著藍光的長劍在她手中飛快刺挑,劍光掃過之處,落下一陣竹葉。
江陵默默看著。
她如今練習的招式,同她那日教自己的幾乎一模一樣。
現在已是三更,尋常人早就睡熟了。
如他所想,她的背後果真狠下了一番功夫,才會有後日的揚名。
“妹妹,你這般練,可還差點火候。”
他冷不丁地在屋頂上出言道。
謝扶玉一驚,抬眼朝他看來,下一瞬,他便用靈力幻化出了數隻飛鳥,朝她振翅而去。
“不如試試將它們悉數斬落吧。越快越好。”
他雙臂枕在腦後,仿佛在欣賞一場獨屬於他的劍舞。
鳥兒飛得既無章法又雜亂,少女一開始的時候,尚且應接不暇,隨著的手腕力量逐漸加大,劍也隨之加快。
她出劍一向幹淨利落,如遊龍破風,身形也越發地輕盈,終於找準了章法,將這些飛鳥悉數斬落。
“不錯。”
他迎向她自得的眼神,也彎起一雙眼睛。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逝去,他陪著她在這竹林間換著花樣練劍。
起初是在平地,後來是在梅花樁上,再後來變為淩空。
陪練的東西也從靈力幻出的鳥兒,變成身量更小的蝴蝶,最後則變成了水滴。
就這樣,他陪著她,走到了仙門武道大會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