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劍閣一夢(一)
她這般神情, 分明是不認得他。
他在房簷上撐著腦袋,彎著眼睛,衝她笑了起來。
他早已見識過了。
宮流徵的筆, 能讓畫外之人,進入到畫卷的記憶中,而本就在其中的人,卻不知身在畫裏。所行所做之事,與從前發生過的既定事實,將會一模一樣。
她的樣貌同後來沒什麽變化, 隻是此時的眼神,更為清澈倔強一些。
不似後來,雖總蘊著笑, 卻顯得遙遠。
他撐身從房簷跳下來, 恰好落在她麵前。
恢複了全部靈力的江陵比她要高上不少, 體內蘊著的修為也更為蓬勃充沛, 因此,他也無懼會不會被七劍閣中的巡值弟子發現。
她的目光始終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問道:“這是我的寢殿,你坐在我的屋頂上幹什麽?”
“等你。”他眨眨眼睛。
“等我?”她疑惑地歪了歪頭。
他點點頭,主動打開了話匣子:
“你為何灰頭土臉地回來, 竟這般狼狽?”
她聞言, 眉眼一凜, 略顯喪氣地將劍抵著地麵, 道:
“別提了。三月後,便是仙門的武道大會, 我那倒黴師父,將我丟進無涯海中曆練, 自己卻不知跑到何處逍遙。”
仙門的武道大會,乃各宗十年一度的切磋盛典。此間會崛起無數新秀,也會有無數老人暗下功夫。新老同台比武,而最終贏家,往往會給其宗門帶來無上榮耀,甚至很多時候會成為一個宗門是否鼎盛的契機。
隻因各宗所修不同。
若劍道勝了符道,符道勝了法道,在眾多慕名拜師的外門弟子眼裏,學劍總比修法好。
慕名而來的弟子越多,挑選到好苗子的幾率便越大,故而門派便會越發興旺。
因此,各宗都頗為重視武道大會。
“你......你第一次參加?”江陵試探問道。
“對啊。”她點點頭,“我才習劍二十餘年。”
她是十八九的樣貌,卻習劍二十餘年......
江陵默默算了算日子。
阿姐曾同他說過,自己是天才劍修,故而定容早一些。
那麽此時,她應當是剛悟道沒幾年。
不是悟道之人,是沒資格參會的。
如今正是她還未名揚天下之時。
至於她口中的師父......
若他沒記錯的話,搖光單槍匹馬去找他那個娘纏鬥,會在武道大會的三日後,才從天山雪林回來。
少女抿了抿唇,再次開口問道:
“問了這麽多,你還沒回答我,你是誰?你來做什麽?”
江陵低垂著眼眸,望著她如今刨根問底的架勢,想起她那時在天宮說的話——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秘密,我不聽你的,你也別來問我。”
這時候的阿姐,可當真不同。
他厘清了時間線,輕咳了一聲,鎮定胡說道:“哦,你師父走得匆忙,臨走前,他托我來看護你一段時日。”
“看,看護我?”
謝扶玉一愣,直覺這不像是搖光能說出口的話,可眼前的男子卻一臉篤定,接著道:
“是啊,他說,他要去天山雪林一趟。”
誰料她聽了這話,突然著急起來:
“他去那兒做什麽?那裏不是妖界嗎?”
江陵攤了攤手:
“我也不知道他去做什麽,反正他也死活不說。他這個人你知道的,做好的決定,無人可以改變。”
這是他根據阿姐後來的性子猜出來的。
人的性格養成,往往都有跡可循。
初時或許並不覺得,但過了很久很久以後,驀然回首,你總會發現,你越來越像那個最親密之人。
縱然你並不想成為他。
“哎呀。不就是和師兄他們出任務時,拔了幾根鳥毛,被那鳥啄了一口嗎?多大點事。”
她急道,
“你帶我去找他。”
“你不能去。你還得勤加練習,參加武道大會。那是他心之所望。”
謝扶玉知道他說得是事實,一時有些沮喪,沉默了下來。
她口中之事,他亦有印象。
記不得哪一年,他遠遠看見妖王身邊的紅尾翊鳥,抖落著一身淩亂的毛,往遠處飛去。
紅尾翊鳥的羽毛可幻形成任何物件,故而才有了他偷拿出來的紅尾翎羽的法寶。
它失了許多羽毛,氣急敗壞地找妖王訴苦。
原來始作俑者,是她。
可被它啄傷,傷口會浸染妖火,時常灼痛,經久不愈。
不光搖光著急憂慮,他也著急憂慮。
“你被啄傷了?給我看看傷口。”
他說著,目光落在她身上,試圖搜尋出傷處的痕跡。
“這,這不好吧。”
她微微有些害羞,往後退了一步,旋即忿忿道,
“若不是這傷口,我今日也不至於如此狼狽了。”
“有什麽不好的?”
他用神識探了探她的寢殿,發覺空無一人,接著編起了緣由,
“不瞞你說,我是一個醫修,你師父一向知道你冒失,又從不肯麻煩旁人,才特地花了大價錢雇我來照看你。你若不願意,那也行啊,反正我收了錢,還不用辦事,當然樂得自在。”
謝扶玉稍稍放下心來:
“你早說你是醫修啊,拿人錢財,□□,哪有收了錢還不看病的道理。你跟我來吧。”
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回寢殿裏。
果然,縱然回到了昔日,她這惜財如命的性子依然沒改。
謝扶玉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便是幹淨簡潔的房間,與外麵的威嚴華貴截然不同,僅有些常用的物品,並沒什麽大宗千金都喜歡的擺件和法寶。
她徑直走至床榻前,卷起裙擺,露出一大截光潔的小腿,抬眼衝他道:“過來。”
她甚至連房門都未關,皎皎月光透過大開的房門,照在她小腿上,給她渡上一層冷白的光。
他的目光下意識落在了那片未曾見過的潔白上,耳尖倏然有些燙,不自然地挪開視線,卻在不經意間,又落回了那條晃**在床前的纖細上。
“你,你門還沒關呢。也不怕外人瞧見?未免也太不小心了。”
他回過身去,試圖掩蓋這一瞬間的羞赧。
謝扶玉側目,看見月光落在他染紅的耳尖上,見他回身而來,蹲在了自己身前,唇角勾起淺淺的弧度,似笑非笑問道:
“醫修不也是外人嗎?”
他一愣,旋即找補道:“我與他們不一樣。”
他握著她的足踝,將她的腿微微抬起,便瞧見小腿內側的啄傷。
“有什麽不一樣?”
“醫者仁心,普救生靈。”他隨口答道。
“你竟也這麽想......”
她隨口應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她腿上的傷口果然未愈,新長出的肉與血液交織在一起,在傷口中形成一道道血紋,像是糅雜成一個刀刻的圖騰,待它好容易長好些,便再劃得鮮血淋漓,循環往複。
他用手輕觸了觸她的傷口,她便嘶地倒抽了口涼氣。
“有得治嗎?我也不是沒看過我們劍閣的醫修,他們都束手無策。”
“自然。”他篤定道。
她的傷口如此,是妖物的靈修作祟。
而這世上破解修為獨一無二的法寶,便是他的血。
但是他不能做的如此明顯。
他指尖凝起靈力,覆在她的傷口上,傷處瞬間凝起一層冰來。
“疼嗎?”他抬眸問道。
“不疼。涼涼的,還有些舒服。”
她認真望著他。
他偷偷點破指尖,將手指按在冰上,血珠順著冰痕緩緩滲進她的傷口,忽地升騰起一陣煙霧,融了他凝結在她傷口的冰。
而後,這處頑疾便鬼使神差地好了起來。
煙霧散盡,原先經久不化的血跡散去,隻剩一塊淺淡的粉痕。
是新生的血肉。
她有些驚訝:“竟然真的有效。”
火遇冰化霧,其實和治傷沒什麽關係。
真正起效用的,是血。
他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了一層陰影,用指尖檢驗一番無恙後,為她輕輕放下裙擺:
“難道我會騙你不成?”
“說實話,也不是不可能。”
她有些為難道,
“畢竟一個......未曾謀麵之人,卻隱隱有些熟悉之感,又忽地和你套近乎,確實很像江湖騙子。”
隱隱有些熟悉之感......
江陵愣了一瞬。
在他的回憶裏,他在這個時候,從未見過她。
她對自己的熟悉之感,是從何而來?
他還在出神,卻響起了敲門聲:
“師妹!師妹!你休息了嗎?”
“還沒!”
她跳下床榻,走到門前,打開房門道,
“張師兄?這麽晚了,你找我有什麽事?”
張師兄是天璣長老座下的弟子。
“師妹,我師父下麵的任務實在繁重,聽聞搖光師叔離閣,你近來閑暇,不妨為我分一分憂。”
“這......”她有些為難,“師父囑托我近日哪都別去,就在無涯海呆著。”
“你放心,我們自然知道師叔的安排,找你來,也正是因為那些魔物就在無涯海中心的小島上。不過是幾隻剛剛成形的噬魂鬼,於你而言,輕鬆簡單,就是順手的事。經此曆練,武道大會之前,你說不定還能再進益些。”
江陵聽著兩人對話,自房間抬眼遙遙望去,見她有些動搖。
果然,武道大會便是她最為在意的事情。
她抿了抿唇,點頭應下:“好吧。”
待她送走了張師兄,他道:“不是不想去嗎?怎麽又應下了?”
“我的不情願有這般明顯嗎?”
他挑了挑眉:“是啊。”
“其實,也不是不願,隻是我師父說,讓我自己呆著,莫要答應旁人任何事情。”
“那你怎麽......”
“可有利於武道大會呀!”她抬眸道。
“就這般想贏?”
“嗯。”
她點點頭,
“師父教導我許久,我是他唯一的弟子,自然不能給他丟臉。”
師父師父,滿腦子師父。
江陵不禁搖頭失笑。
在她人生的前端,隻和這一個人的喜怒哀樂相牽。
但他不想說,她是在為他而活。
隻因他們相依為命,將彼此看得都格外緊要些。
他久違地有些挫敗,片刻,又重振了精神。
既然真的給了他重回過去的機會,他自然得拚命擠進她生命間隙的裂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