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情字何解(五)
伴隨著這句無意識的呢喃, 她眉心微微動了動。
他臉上的笑意漸漸凝固,剛伸出的手懸在空中,手指微微顫了幾下, 終是收了回去,眸底的光亮漸漸沉黯。
一抬眼,卻又恰好看見七星正靜靜地擱在桌子上。
他似乎明白了什麽。
他以為,破陣後她義無反顧地回來,隻是因他身陷其中,卻忘了他還帶著她的七星劍。
那才是她最重要的東西。
什麽同去同歸, 不過是拿來哄他的說辭罷了。
他心頭竄起一股莫名的妒火,自覺需得尋個地方澆息它,於是幹脆翻身下床, 走了出去。
謝扶玉這一覺睡得難得安穩。
夢裏, 她回到了少時, 夢見了師父贈她一隻靈狐, 囑咐讓它陪著自己。
夢中之人沒有現實裏的記憶,可當她悠悠轉醒,再次回味之時,卻覺得臉有些燙。
她垂眼看著左肩,被他咬碎的布料已經遮了回去, 隱隱透出裏麵已經止了血的傷口。
身旁的床榻有一個人形的坑, 她探手摸了摸, 早已經涼了下來, 想來他早已經離開了。
也是,他恢複神智的時候, 素來是清醒克製的,不會再任由自己做些冒犯她的事情。
想來是覺得方才放肆過頭, 躲起來羞愧去了。
不過……她又沒打算怪他。
已經得了三顆劍魄,她從乾坤袋中拿出《六界異誌》,想去看看接下來的線索。
她一如既往地將它懸在空中,緩緩打開,翻到第四卷時,卻是空白一片。
她眉頭一緊,將卷軸翻來覆去仔細打量一遍,依舊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唯有卷首刻了極其微小的四個字——
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她輕撫著鐫刻在書卷上的字跡,輕輕念出聲來,卻沒留意她的指尖還殘留著在陣中輕撫江陵唇角時落下的血跡。
指尖帶過,字體間的溝壑像是被他的血氣填滿,隱隱流動起暗紅的微光。
她詫異地看著書卷的變化,默默握緊了自己的佩劍。
忽地,懸浮在空中的卷軸就連這四個小字也消失不見。
一道暗紅靈光乍現,籠著她,將她的魂魄抽離出了原身,吸入了卷軸之中。
紅光漸暗。
七星與拂華不見了影蹤,她又躺會了床榻上,一副安睡的模樣,卷軸從半空掉落下來,恰落在她身旁。
一切似乎都沒有變過。
*
江陵心頭煩得很,出了院子,便沿著竹林嗅著土地中的水氣,找到了一片小溪。
把自己在裏麵泡了一個白日,月上竹林的時候,終於覺得自己壓下去了那股妒火,又沿著來時的路,回到了林間的茅草院。
他衣衫盡濕,也沒在意,在地上拖出長長的水痕。
宮流徵不知何時坐在了石桌前,麵前擺著兩隻酒盞,腳邊放著數壇酒,似乎早就在這兒等他多時了。
“你回來了。”
宮流徵聽見林間的腳步聲,溫聲開口。
“是啊。”
月光下,他的銀發散著微微的冷光,卻也並未收斂。
“說好了事成之後要找你喝酒的。擇日不如撞日,就現在吧。”
“你少來。”
江陵大大咧咧地坐在了石凳上,端起酒盞嗅了嗅,手腕一轉,凝著杯中的酒水輕輕一笑道,
“若不是那隻魑魅走了,你會來找我嗎?”
白綾縛著的雙眼微微一挑,牽扯著眉尾揚了揚:
“若謝道友與你相處甚悅,想必也不會有人願意在春溪裏將自己泡上大半日。”
江陵被他噎得語塞,幹脆將手中的酒盞一飲而盡。
“別幹喝呀。”宮流徵憋著笑勸慰道。
他沒理會,接著倒,接著喝。
宮流徵不知從哪兒端出一盤炸得噴香的花生米,推到他麵前道:“吃點菜墊墊。”
他從舉杯的袖間瞥見那盤花生米,嫌棄道:“我隻吃肉。”
說完,他頓了頓,道:“偶爾還吃白菜。”
“哦……能讓狐狸吃白菜的人,絕非尋常之人。”
宮流徵調笑道。
三兩句話便被他看穿,江陵有些憤憤。
“你們人類真的很可惡。”
這回,宮流徵主動替他續了杯酒,同時為自己滿上,遙遙舉杯道:
“說說吧。”
“有什麽好說的,不過是心上人的心上還站著旁人罷了。她若心大些,就把我自己塞進去擠一擠,若是心小些,就努力把那人取代了。總之,我要去到她心裏。”
“說得也是。”
宮流徵失笑,
“還是你豁達。”
狐狸喝了酒,不自覺地有些暈,放出狐耳和尾巴,隨著夜裏的風微微擺動。
“我其實一點不豁達,我很小氣。”
“狐狸一向重情,所謂狐死首丘,我們將死之時,一定會望向故土。且狐族之人,一生隻會有一個伴侶,我可以這樣待她,當然也希望,她能如此待我。”
他把酒盞放在一旁,迎著月光道。
宮流徵難得沒說話,隻靜靜聽著他的敘說與細微的風聲。
“可她不是狐狸,她是人類女子,是仙門修士。”
他的尾音染上了些落寞。
“我也不是自她幼時,就陪在她身旁。”
“她是個優秀的姑娘,自然會遇上許多優秀的男子。她本就招人喜歡,在她從前的漫長時光中,惦念過一兩個,也是極為尋常的事情。我隻是遺憾……沒能更早地出現在她的生命裏。”
他低垂著眉眼,修長的手指把玩著手中的酒盞,目光凝著酒中倒映出的那彎月亮,顯得專注而誠摯。
“我討厭自己會嫉妒,可偏偏控製不住。”
“我想看她偷偷月下舞劍,想陪著她一起不尊師門規矩,想同她一起胡鬧,想在她難過的時候寬慰她,想與她並肩作戰……總之,我也想參與進她的回憶中去,而不是僅由著她自己,懷揣著那些零碎的記憶與執念,孤獨地活在這世上。”
“……孤獨?”宮流徵輕輕品味著這兩個字。
“你別看她時常笑……”
他的話戛然而止,將原本想說出口的,又咽了回去。
“在這世上,誰人不孤獨呢?”
宮流徵搖搖頭,飲盡了一杯酒。
“若是給你一個機會,你願意回到過去嗎?”
“那要分情況。”江陵道,“若是不帶著如今的記憶,回到我的過去,那還是現在要好一些。若是能帶著記憶回去,那還不錯。”
“有何分別?”
“因為……到了那時,我一定會找到她。”
然後在她痛苦難熬的那段時光,親口告訴她:“阿姐,我在。”
他在心裏默默想。
宮流徵瞧了瞧靜謐的屋內,難得識相道:
“說來,謝道友睡了大半日了吧?不妨把她喊出來?我給她騰個位置?”
“行啊。”
和她月下共飲,剛好遂了他的心願。
他站起身來,撣了撣衣上的水漬,小心推開了門,帶來一陣夜風。屋中未燃燭火,清風吹起了床簾,飄搖地落在她身子上麵。
他隔著層紗,隱約地看著她還在側臥著安睡。
“阿姐。”他輕聲喚道。
無人應他。
“阿姐?”
他走進了些,微微抬了抬聲音。
薄紗後的人仍一動未動。
他一向知道她睡得淺,不會人在身前,都不曾醒來,於是瞬間察覺了不對。
他指尖凝起妖火,燃起桌上的燭,一把掀開床簾,搭上了她的脈息。
指尖與腕間的肌膚相抵,他卻感覺不到脈搏的蓬勃跳動之音。
他心猛地一墜,頓入寒潭。
怎會如此?
他去探她的鼻息,亦是感受不到她一絲一毫的呼氣。
“阿姐,你別嚇我。”
他頓時有些無措,將她攬進自己懷裏,從前鮮活的人如今竟軟綿綿地任他擺弄,他剛咬破手指,正欲將自己的靈血渡給她時,久不聞動靜的宮流徵摸了進來,聞到了淡淡的血腥氣,忙出言製止。
“等等!”
他一抬頭,見宮流徵踉蹌地摸索到她身邊。
“她脈息全無,你要我怎麽等?”
轉眼,一滴血已經落在了她唇邊,沿著唇瓣向嘴角流去,繼而劃過脖頸,落在他的衣擺上暈開,像一朵開在雪中的梅花。
“別!”
宮流徵一把拉過他咬破的手。
“她的體溫還在,你方才說的那些,倒像是失魂咒。”
“失魂咒?神族?”
江陵緊蹙著眉心,抬起頭來。
宮流徵點了點頭:
“她今日沒出過這間屋子,你走後,也無人來過。”
這話倒是提醒了江陵,他冷靜下來,觀察著屋中與他離開時的不同,當即注意到桌上失了的劍與丟在床邊的卷軸。
“六界異誌?”
他拿起來,徐徐鋪開,卻見第四卷上沒有留下任何文字,僅有一副畫。
他微微一怔。
“那是什麽?”宮流徵問。
“上麵有一幅畫。”
他隨口答道,目光凝在那畫上。
畫上有寬闊彎繞的石廊,有高大巍峨的殿宇,有數不清的奇花異草。
遠處萬裏雲海波瀾壯闊,儼然是一座仙山。
石廊盡頭,有一個髒兮兮的少女,似乎正氣鼓鼓地走向殿宇。
而少女的樣貌,正與謝扶玉一模一樣。
他雖不知為何會這樣,但如今一個丹青高手就在自己身旁,他沒理由不用。
“小道長,幫我在這畫上添幾筆,引我入畫。”
“不許叫我小道長,這不是你能叫的。”
宮流徵伸向腰間握筆的手一滯,憤憤道,
“添在哪兒?”
“這兒。”
他指尖一點,落在了殿宇的屋簷上。
“好。”
宮流徵依著他的指尖提筆落筆,須臾之間,人像便栩栩如生起來。
江陵微微閉上雙眸,自覺猶如墜入漩渦,再次睜眼時,便已然坐在了房簷上。
他垂眸瞧了瞧自己的手。
又是當初靈力未失時的模樣。
他竟然當真回到了她的過去。
廊下,剛打完一架的少女灰頭土臉地走來,一抬頭,警覺地後退一步,持劍擺出防禦的姿勢,眸中有些不可置信:
“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