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情字何解(四)
“我們身在畫卷之中, 現在很安全。”
魑魅輕輕一笑,目光落在她的左肩上。
“畫中?”
謝扶玉這才瞧見,眼前的魑魅與她救出她時略微不同。五官的輪廓有些模糊, 像是勾勒的墨色暈在了水中。
“嘶。”
她一直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才留意到自己的傷處,輕輕抽了口氣。
剛想去茅草屋中隨意處理一番傷口,再看看狐狸的傷勢,卻聽魑魅出言提醒:
“姑娘,不急。時間緊迫, 許多東西小道長還來不及落筆,除了這青竹林,空茅屋, 和咱們三人, 你什麽都找不到。”
“我和他是怎麽從鎖妖陣來到畫中的?”
“他的那支青玉毫筆, 可以引人入畫。”
謝扶玉見識過宮流徵畫畫的功底, 自知現下的場景於他而言僅需寥寥幾筆,可她不明白的是,當日他贈江陵的畫中,尚且不知道自己和他的樣貌,怎麽如今卻全然知曉了?
“可他眼盲……”
“我不盲啊。”
魑魅閃身至她麵前, 幻化出與她一模一樣的麵容, 又牽起她的手指, 觸及輪廓。
“我那時就是這般在他麵前, 一邊讓他觸著你們兩人的樣貌,一邊看著他將你們添了進來。”
謝扶玉看著魑魅變換著容貌, 忽然發現她已經想不起來方才見她從竹林走出時的模樣,隻記得線條模糊, 她看不真切。
“我啊……”
魑魅的語氣有些無奈,
“他繪不出我。落筆時總是格外地顫,沒辦法,我隻得依著他,暫時幻化成了他筆下畫出的潦草人兒,才一同來了畫中。”
她是一隻不算有實形的魑魅,故而身形柔軟似無物,她攀繞上謝扶玉的肩,仔細嗅了嗅血的甜香,強壓下想吸食的欲望,再次探出頭來:“你是好人,你救了我,我自然是要報恩的。”
“你我素昧平生,我救你,隻是一場交易。”
她看著她含著媚意卻幹淨透徹的眼神道。
她不想騙她。
誰料魑魅毫不在意:
“什麽交易不交易的,你就是救了我,所以我理當回報啊。”
謝扶玉看見她,便想起如今仍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江陵。
在他們的生命裏,愛恨恩仇都顯得格外分明。
厭惡一個人的時候毫不遮掩,不會為自己添上一副以和為貴的假麵。
正如江陵討厭玉淩煙。
報答一個人的時候也是直截了當,縱然生死攸關,也會盡自己最大所能。
那“喜歡”呢?
她垂眸望著仍安靜躺在地上的江陵,想起他白日裏在階前說的話。
她仍是覺得他根本不懂什麽叫喜歡。
但她知道,縱使他不太明白,也會義無反顧地一次又一次搖著尾巴撲過來。
他隻是在盡自己最大的可能,來對她表示好感。
七星劍氣迸然而出之時,她那瞬間以為他就是師父。
可想通了這些,她漸漸豁然起來。
他們兩人明明如此不同,又怎麽會是同一個人。
一個精通劍道,一個堪堪入門。
一個心思複雜,一個簡單純粹。
一個她依賴,她虧欠;一個她信任,她……
心動嗎?
她還不大確定。
但是她知道,在陣中見他來時,她是歡欣的。
那一瞬間,她覺得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又是突如其來的暈眩,三人再次落入了一模一樣的竹林與茅草屋,與之不同的是,院中的石桌上坐著縛著白綾的宮流徵。
“這是我私自盤下的一處小院子,我看江小兄弟傷得很重,道友若是不介意,便在此養一養傷吧。”
宮流徵緩聲道。
“也好。”
*
謝扶玉盯著靜靜在榻上躺著,已經被施了淨身決的江陵,微微歎了口氣。
拂華與七星擱在桌麵上,她手中握著剛從宮流徵那處得到的第三顆劍魄。
“阿姐,走下去。”
她想起他在陣中對她說得那些話,仍是凝起靈力,將劍魄緩緩渡進了劍身之中。
狐狸毫無防備的安睡著,她坐在床前,也是第一次直觀地瞧見劍魄歸位時他會出現的反應——
不知是玉淩煙曾幫過忙的緣故,還是這顆劍魄本身的力量,隻見他的身上渡上一層靈光,將整個人淺淺籠罩在其中,而後,狐尾上和身上已經凝成的血痂緩緩脫落,片刻後,竟變回了安然無恙的模樣。
她有些訝異,望了望手中的七星。
劍身到底與他有怎樣的關聯?
她不明白。
劍魄注入時靈力歸位的痛再次向江陵襲去,與從前不同的是,這一次受了極重的外傷,帶著皮肉新生撕裂拉扯的痛苦。
“阿姐……”
在唇邊不自覺呢喃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猛然睜眼,妖瞳中湧動著濃重的藍,看向坐在一旁的謝扶玉。
靈力在體內亂竄,比前幾次都要更加熾熱,他想起她觸碰自己時帶來的舒適涼意,坐起身來。
“阿姐。”
他低低喘息著,聲音有些啞,像是在哀求。
“我可以抱抱你嗎?”
她抬眸凝著他,覺得他哪裏變了些,但又似乎都沒變。
她有些遲疑地伸出手。
然而無需她真的抱上去,僅憑這一動作,對於江陵來說,已是夾雜著巨大驚喜的默許。
他一把將她抱進懷中,帶著微微的顫動,逐漸收緊手臂。
靈力的侵襲讓他的體溫有些燙人。
謝扶玉輕輕挪了挪身子,卻發現他死死地抱著她,像一隻沙漠中渴求綠洲的小獸。
“江……”
她試圖輕喚他的名字,卻在剛道出第一個字時,陡然落入了他的雙眸。
這雙眸子全然不同於從前的清澈,如今顯得妖冶又誘人,她似乎不自覺地被吸進去,再難移開目光。
他在她的麵前,一貫是乖順懂事的,似乎從未這般帶有侵略性地對她做過什麽,久而久之,她似乎渾然忘了,他是山野林間的一隻猛獸,本就帶著十足的侵略性與領地意識。
而如今,他緊緊擁著她,和從前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倒像是捕獵者與獵物之間的親密相擁。
她可不大喜歡被人當成獵物的感覺,這讓她覺得,她像是他的從屬。
她移開目光,微微掙紮了一下,試圖表示不滿。
江陵垂下眼眸,難得無視了她的抗拒,將腦袋放在她的頸側,嗅了嗅從她頸窩中傳出獨屬於她的體香。
這味道讓他安心,讓他有些飄然。
雖然知道他是一隻小狐狸,在這樣的時刻表露本性,是件極為正常之事,可她的心跳還是忍不住亂了幾拍。
“狐狸,差不多得了啊。”
她強裝鎮定提醒道。
狐狸置若罔聞,而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肩上。
隻聽“嘶啦”一聲裂帛之音,她的肩頭便暴露在了空氣中。
她猛地一驚,下意識去推仍纏在她身上的狐狸,可卻被他一手箍住了手腕,一手按在了頸側,將她整個人都貼在了他身前。
“你,你做什麽?”她驚道。
“阿姐受傷了,我要為阿姐治傷。”
他的聲音褪去了先前的啞,有些輕,有些沉,像是在輕喃,帶著蠱惑人心的意味。
江陵的視線一瞬不移地追隨著她輕顫的肩,喉結不經意地滾了一下,而後用舌尖輕輕挑起一滴還未幹涸的血珠。
濡濕的觸感登時令謝扶玉的腦中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了上來,帶走了她的全部理性。
下一刻,她便被這道灼熱往後一帶,原先在頸側的那隻手墊在了腦後,整個人陷進了滿是林間果木香氣的床榻裏。
一連串的動作牽扯到了肩上的傷,在如此隱秘的角落,任何感覺都會被無限放大。
她沒忍住疼痛,輕哼了一聲。
狐狸的耳朵微微顫動著,銀白的發落了她滿身,他撐著自己籠在她身上,氣息有些亂。
他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舐,趁間隙之時,又側首附在她耳旁,呼出的氣息帶出羽毛般的話語。
“阿姐,一會兒就不痛了。”
狐狸輕柔地將她肩頭的血跡一點一點吞噬下去。
可傷口被他的舌尖舔過,疼痛與輕癢,這兩種全然不同的感覺,竟同時在心間冒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她竟然有些享受這樣。
這樣不好。
謝扶玉緊閉著雙眼,逼自己不要去看他,強迫她轉移注意力,去想一些旁的東西,才能無視掉心髒在自己耳旁的轟鳴。
她在心中默念劍法,默念道業,好不容易清心寡欲了些,卻忽地被他輕輕咬了一口。
她猛地睜開眼睛,垂眸便瞧見肩上沒受傷的地方印了幾顆小小牙印。
而江陵正從她的身上抬起頭來,殷殷切切地望著她,儼然一副他沒錯的神情。
“你怎麽咬人啊,你是小狗嗎?”
她蹙眉問道。
“有別人。”
他凝著她,眼睛一眨不眨,嘴角一撇,似乎有些委屈。
她望著他唇角不經意蹭到的血痕,咽了口口水。
她回想了一下。
“是魑魅。”
“我不喜歡阿姐的身上有旁人的氣味。”
“……她是女孩子。”
她自己都沒曾察覺,她在替自己解釋。
他沒理會,隻又在留下齒印的地方輕輕舔舐了幾下,然後饜足地抬起頭來,衝著她笑:
“現在不是小狗,不是魑魅,是狐狸。”
他笑得真像一個攝人心魄的妖精。
她想。
他從她的身上翻下來,躺在她一旁的枕上,雙眸恢複了曾經的晶亮與清澈。
“阿姐在笑。看來,狐狸比藥草有用。”
謝扶玉當即斂了不知何時微微揚起的唇角,嘴硬道:“沒有的事。”
她見他神色無異,傷勢也隨著那顆劍魄而愈,終是鬆了口氣,不知不覺便闔上了眼。
他就側臥著看她,見她漸漸睡熟,剛想伸出手去,將她攬在懷中,卻聽見她輕喃了句什麽。
他沒聽仔細,湊得近了些,卻隻聽見了一聲他最不願聽見的。
“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