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情字何解(三)
夜色裏, 她看不太清他的神色,隻能透過音陣,聽見從他口中吐出的簡單幾字。
那其中包含著毫無保留的信任與交托。
她眼睛一熱, 又擊碎了一個音刃之後,低低應了一聲。
“嗯。”
她確實是打算一個人來的。
她還記得當時問了那守門的弟子,九日之期,僅餘兩日,屆時,其間的妖物便會灰飛煙滅, 那麽宮流徵做出的許諾,便會化為烏有。
如今,他有所求, 她尚且還能辦到。
可若他的願望破碎, 屆時她還想再求得這顆劍魄, 隻會難上加難。
她剩的時間不多了, 她需要前來一試。
可她卻不能要求江陵一同破陣。
不為旁的,此陣名為“鎖妖”,便知它的攻擊中,定是輔以了對妖物有特殊效用的東西。
她不要命,那也是她自己的事, 她總不能讓無辜之人, 也隨她陪葬。
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
在紛亂的音刃中, 那道向她奔赴而來的身影, 一下子擊中她心底的柔軟,深深紮了進去, 落地生根。
謝扶玉將劍握得更緊了幾分,輕聲開口, 同身後之人道:
“你應付東南,我應付西北,而後齊斬南北的音魂,如此,我們各自僅用受到一隻音魂的一擊,應當能撐下來!”
音魂若是受到致命一擊,它還存活的同伴,便會同時複刻出令其致命的那一招。
這音陣東西南北相隔數丈,任何人也無法做到同時擊殺四隻音魂。
若是她一人來,以最順利的方式,也需要生生挨下六道攻擊,所以,有同行之人,方能事半功倍。
“嗯。”
江陵毫不猶豫地應下,握著劍柄的指節微微有些發白。
世間萬物相生相克,絕音穀的音刃可以割水穿火,卻唯獨可以用劍抵擋。
縱然他於劍道上並無太大造詣,此時也不得不執劍應對,全神貫注地斬碎兩方襲來的音刃。
音刃間隙,他用餘光偷偷打量謝扶玉,發現她特意放慢了些攻勢,與他始終保持一致。
他們將背後全然留給了彼此,仿佛從陣心劃出的一道墨線,朝著既定的方向緩緩走遠,終於在終點之時,一同朝端坐南北的兩方音魂刺去。
音魂是常人大小的數十倍,謝扶玉怕一擊不能斃命,特地劃出了數道劍光,一同朝音魂打去。
這劍光盡斬下音魂剛剛彈出的音刃,朝它的胸口直直刺去。
與此同時,來自東西兩道複刻而來的那數道劍氣,亦朝兩人刺來。
陣內頓時寒光大盛,謝扶玉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她些微調整身形,以防這道來自自己的劍氣也朝她的致命處刺去。
隻要不死就好。
她隻需要還有一口氣,便能提劍殺到底。
“嘀嗒。”
似乎有一滴水落在了她的額頭上,可預想之中的疼痛卻並未到來。
她輕抹去那滴水珠,微微睜開眼睛。
是血。
她抬頭望去,卻看見血染紅的毛尖和原本赤紅的尾尖混雜在一起,正隨風飄搖著。
原來是他撐起狐尾,為自己撐起了一個狹小空間,隔絕了複刻而來的淩厲劍氣。
她盯著狐尾上的那幾道劍痕,指甲不知不覺地扣進了掌心裏。
“為什麽?”
“我會的劍術本就有限,咱們破了音魂,還需破陣救人。所以……我們不能一同重傷。”
她看不見狐狸的神情,隻能從他略帶顫抖的聲音,聽出他在強忍著劍氣擊襲的傷痛。
為確保萬無一失,她下手從不留情,縱然不是致命處,她也自知這些劍氣落在他身上會有多痛。
她從狐尾中撐著拂華站起身來,卻沒見他撐起狐尾護著自己。
他半倚在地上,為斬落他眼前的那隻音魂複刻的劍氣,恰好打在他的肋骨處,從白色的衣袍中緩緩浸出一片紅,將腰間的紅線染得更豔了些。
銀發翩飛,狐耳微顫。
那雙藍瞳遠遠地凝著她,盡力笑了笑。
“怎麽不用狐尾護著自己?”
“還有……兩隻音魂。一隻狐尾用來為你擋下背後的音刃,另一隻……留著再接那道複刻的致命劍氣,剛剛好。”
他說話時有些微喘,她握著劍沒動,陣中呼嘯的風掀起了她的衣袂。
“阿姐,既然都到了這一步,那就……走下去。”
不知道為什麽,一滴淚偏偏從她的眼中滑落了下來。
她用手抹去了那顆淚珠,凝著指尖默了片刻。
“阿姐,走下去。”
月色下,她輕嚅著唇,似乎想說些什麽,可終究沒有說出口,而是縱身提劍,朝另一隻音魂飛斬而去。
沒了另一側的江陵,她的招式快了許多,宛如無心羅刹,一路披荊斬棘飛身至音魂前。
後麵襲來的音刃她瞧都沒瞧一眼,隻因她知道會有一人,為她護好後背。
卻在終招時,將本簡潔淩厲的招式變得繁複了一些。
這樣,他受到的反噬痛苦也可以小些。
她想。
可就是這多出了須臾時光,在她最後一招打出的刹那,麵前的音刃同樣也給了她躲閃不及的一擊。
機不可失,她無法收劍來擋,隻得側身用左肩接下這一擊,將劍氣送進了音魂的身體裏。
音魂在她眼前瞬間爆裂成碎屑,她當即掉轉方向,將靈力聚集於劍身之中,將最後一隻音魂一擊穿碎。
那音魂甚至都沒反應過來,隻得眼睜睜瞧著自己化為烏有。
這才是她不用顧及任何的一劍。
鎖妖陣中的光芒徹底熄滅,僅剩月光冷冷地照進來。
她拖著劍轉身朝江陵走去,劍抵在陣中,劃出一道長痕,卻又聽風中帶來了江陵的話。
“阿姐,別管我。”
她抬起頭,望向遠處滿身血痕的江陵。
“斬了……魑魅的鎖鏈,帶她走出陣去。宮流徵……自會接應你。”
她沒理會,仍固執地朝他走去。
“沒時間了,要快。咳咳……有弟子往這邊來了。”
她頓住了腳步,當即轉身,奔向魑魅被困的地方。
“外麵鬧出這麽大動靜,沒想到竟是個小姑娘。”魑魅不知方才是一場怎樣的死戰,見她滿身血跡,直直闖了進來,眼中有些意外。
謝扶玉並沒與她搭話,也沒什麽旁的表情,提劍三下五除二斬了將她四肢束縛在柱子上的赤金索,卻偏偏從地上又撿了一根,反身捆了她的手腕,而後拎著她,便往陣外走。
“哎?你這是做什麽?”
“救你。”
她冷冷地吐出這兩字,拖著她走至了陣口。
宮流徵縛著白綾,手中拿著一卷畫,果真早已等在了陣門口。
感知到她們前來,他忙迎上去:
“你們……”
謝扶玉懶得和他廢話,未等他說完,將魑魅丟在他身邊,便再次折回了陣中。
江陵仰麵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著山穀中的空氣。
他聽見了各弟子紛亂的腳步聲,也聽見了阿姐救出了魑魅,拖著她走向了陣外。
如此便好……
他覺得他的意識有些昏沉。
他說要死在這兒了吧。
明明也沒活過來多久,為何比起從前,竟然多了對這世間濃濃的不舍?
他還沒給她看過他真正的模樣,他還沒看她了卻執念,他還有太多太多想做但還沒做的事情……
他聽見那些腳步聲離他越來越近,混雜著吵嚷的聲音。
“抓住他們!”
“別讓他們跑了。”
跑?他根本沒有力氣跑了。
他剛閉上眼睛,卻聽見了另一細微的腳步聲,快步朝自己走來,而後,餘光便看見了那碧色的裙角。
他心緒突然激動起來,驀地側首嘔出一口血來,側臉卻恰好被碧衫少女捧起。
“你快走啊……”他擰著眉心道,“你還回來……做什麽?”
愚蠢。
他莫名有些生氣,卻也壓抑不住自己跳得越來越快的心。
她蹲在他身前,輕輕為他拭去了唇角的血跡,綻出一個清淺的笑容來。
“回來陪你。”
“小狐狸,說好了的,同去同歸。我們總要在一處的。”
她順勢用指縫捏了捏他的耳朵。
他的眼中有一瞬間的怔然。
“我們一同殺出去。”
她柔聲說著最狠的話。
她身後的火光漸漸大盛,一排黑影手持火把越靠越近。
偽裝成黑鐵的七星本靜靜地躺在一邊,卻倏然爆發出一道刺眼的藍色劍光。
謝扶玉一愣,抬頭看去,隻見七星的劍身嗡嗡震顫,打出的那道劍光,自動斬落了三道向他們襲來的音刃。
她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
這是七星靈劍自主揮出的劍氣。
隻有在劍主命垂一線時,靈劍才會自發地為劍主擋下致命一擊。
她從前隻能依靠著深厚靈力,強行催動七星,勉強讓七星為她所用。
可如今……
她猛地垂眸望著正劇烈喘息著的江陵:
“你究竟是誰?”
江陵的神識落入黑暗時,最後聽見的,便是這樣一句話。
他是誰?
他是江陵啊。
是生在江陵的一隻雪狐。
是同時能馭火馭冰的怪胎。
謝扶玉還沒得到答案,隻見一道靈光閃過,她與江陵皆從原地瞬間消失,待絕音穀眾人到來時,隻餘下滿地慘亂的血跡。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知道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將她卷進漩渦之中,眼前的景色揉雜變換,不知天地為何物。
下一瞬,便跌入了一片竹林。
她撐著地起身,眼前還有一座簡陋的茅草屋。
江陵正落在她的不遠處。
“小狐狸,江陵……”
她跌跌撞撞過去,一時不知道該叫什麽,卻見他已經昏迷不醒,七星就躺在他身側,又恢複成了那把簡陋的黑鐵。
“姑娘。”一聲嫵媚的輕喚傳來。
她回頭望去,見正是自己救出的那隻魑魅,朝自己搖曳走來。
“這是哪兒?我們怎麽會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