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情字何解(二)
謝扶玉聞言, 腳下一滑,險些跌下台階。
江陵眼疾手快,當即抬手拖住了她。
她原本就牽著他的一隻手, 如今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更像是在執手相對,眉目傳情。
絕音穀那引路的弟子反複打量著二人,默默撓了撓頭。
好突然,他該怎麽辦?
謝扶玉活了快二百年,自詡閱盡世間話本, 可這被人如此潦草,卻又一本正經地表白,還是頭一遭。
從前, 她也不過是在課業上收一收匿名的情信, 或是提前放在桌子上的美食;再後來, 她獨當一麵, 開始另辟蹊徑,成為了整個門派的反麵教材兼宗門榜樣,這般矛盾的人物,便再也沒人敢親近。
她立在原地頭腦風暴,分析著江陵為何如此突兀地說了這麽一句話。
她自問待江陵和從前待宗門親近些的師兄弟們並無不同, 說起來, 她最初對他, 還要格外苛刻一些。
從什麽時候開始變了呢?
大概……是從遇見狐狸開始。
可她是喜歡毛茸茸, 所以不自覺地會想親近。
硬要類比的話,那便是你打小就想養一隻可愛的小狗。但父母說, 你還小,連自己都養不明白, 怎麽能養小狗呢?
然後你等啊,等啊,等你真正長大了,又開始疲於奔命,卻再沒那個空閑去照料它。
當你走在路上,看見可愛的毛茸茸時,還是忍不住會回想起兒時的話,再去摸摸它的頭。
如果它甘願撲進你懷中,被你抱回家,那更是再好不過了。
再後來……
她和江陵達成了良好的合作關係,既然有著共同的目標,作為隊友,自然要相互扶持幫助,協同奮進。
她思來想去,仍想不明白他為什麽冷不丁地說了這句頗為曖昧的話,唯一的解釋便是——
孩子怕是燒傻了。
想到這兒,她當即肯定了她的想法。
也是,哪有人真正表白的時候,會不挑選一番場合與時機,也沒有一絲的羞澀與甜蜜?
狐狸可是天地間最為狡猾的靈物,慣會騙人的。
她心中的失落一晃而過,彎起眼睛笑了笑,隨口敷衍道:
“沒事兒,我也挺喜歡你的,所以咱們快走吧。”
一旁的絕音穀弟子更為震驚了。
七劍閣中,人人表白都如此草率嗎?
江陵心頭一團剛冒出苗頭的熾熱烈焰,被她這句無所謂的發言瞬間澆熄。
阿姐是不信他,還是在故意裝傻充愣,回避他?
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
為何要這般模棱兩可地敷衍他?
他晶亮的眸子黯淡下來,垂下眼睛,眼尾沾染上了些紅意,倔強地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二位少俠能當眾**自己的心意,當真令我心生羨慕啊……”
謝扶玉拽不動江陵,一抬眼,看見殿前不知何時,竟站了個文質彬彬的少年。
少年腰間掛著一支青玉筆,身著一襲淡黃長衫,雙目間覆著白綾。
看這個打扮,她憑借著從前聽來的仙門八卦辯識眼前人。
若她沒猜錯的話,他便是絕音穀的少穀主,宮流徵。
是的,道盟新生一代,她為翹楚,一方麵是她真的根骨奇佳,也足夠刻苦;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仙門人才凋敝,各家的直係弟子中,多是歪瓜裂棗,鮮少有人能挑起宗門大任。
譬如眼前這位少穀主。
絕音穀穀主宮孤桐,一手七絕琴音運籌帷幄,於千裏之外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
可偏偏生了個先天眼盲,五音不識的兒子。
為穩住絕音穀的聲名,他曾始終對外聲稱,其子宮流徵琴中殺氣,早已遠高於他。
可她後來聽說,之所以宮流徵的琴音殺氣十足,乃因彈琴太過難聽。
嗯……精神攻擊怎麽不算是一種攻擊呢?
她想起從前與師父的八卦時光,暗自偷笑了笑,眨眨眼睛,搬出假冒的身份,同宮流徵見禮道:
“在下七劍閣玉衡座下弟子,見過少穀主。此次前來拜訪,是有要事與宮穀主相商,還請勞煩通報。”
“不巧,我爹這幾日閉關,誰也不見。”
宮流徵雙臂環胸,當即拒絕道,而後衝引路弟子擺了擺手,把他給打發走了。
白綾下的雙目似乎仔細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接著,他徐徐走到謝江二人麵前,小聲道:
“不過,我有個法子,能讓你們盡快達到目的。”
“什麽?”謝扶玉疑惑道。
“兩位道友,請跟我來。”
他轉過身去,並沒帶著他們去主殿,而是七彎八繞,將兩人帶去了一間深山中的亭閣。
亭閣的裝潢一如絕音穀的雅致風格,與之不同的是,此間並無樂器琴譜,隻有各式各樣的畫卷,或鋪陳,或懸掛,布滿了整室。
謝扶玉走近端詳,卻發現筆觸皆出自同一人之手,而這畫卷上,卻是六界各地的景色。
北地的大雪,南境的雨林,西域的風沙,東海的仙島,皆栩栩如生地映在紙上,看久了,仿佛其間的事物還會動起來。
她側首卻見宮流徵已經坐在案前,手中已然拿起了方才掛在腰間的那支筆。
“這是……少穀主親自畫的?”
謝扶玉手中捏著畫紙,有些不可置信。
眼盲之人,為何能畫得如此栩栩如生?
更何況,傳聞之中,他從未踏出過絕音穀,又是如何知道這山川異域的風情?
文弱書生模樣的宮流徵在紙上落下一道墨痕:
“是啊,都是我畫的。道友不必如此生分,直呼我名即可。你們呢?你們二人如何稱呼?”
“你可以叫我阿玉。”
“江陵。”狐狸一路少言,惜字如金。
宮流徵琢磨著兩人的語氣,旋即低頭無奈笑了笑:
“原來,你們二人方才不是在殿前互訴衷腸,而是在置氣吵架。”
“哪有的事?”謝扶玉擺擺手。
最多也就是小孩子鬧脾氣,餓兩頓就好了。
“我是過來人,我懂。”宮流徵欲言又止。
筆墨起落之間,宮流徵已經開始收尾畫作,終於,他將筆搭在硯台上,站起身來。
“好了!”
待墨漬盡幹,他拿起畫紙,猶豫一番,決定遞給江陵:
“贈你們的小小見麵禮。”
謝扶玉湊上前去,見正是她那時與江陵站在階上,執手相對的一雙側影。
畫中風景和草木與她親眼所見的一般無二。
她不得不承認,這副情景落在旁人眼中,確實有幾分像一對道侶。
“你……你真的看不見嗎?”
雖然有些冒犯,但她還是忍不住地在宮流徵的麵前輕晃了晃手。
“我當真看不見。”
宮流徵並未介懷,反倒坦誠地取了縛眼的白綾,露出一雙沒有瞳仁的全白眼睛來。
“我雖看不見,卻能感受得格外多一些。譬如阿玉姑娘用手在我麵前扇出的微風;姑娘湊近畫紙說話時,紙張的震顫;你們二人執手時,回音的大小……諸如這些,我都能感受得到。因此,雖不知你二人樣貌,但並不妨礙我畫出心中所想。”
宮流徵心中所想的畫麵,正也是江陵心中所期待的。
他看著這張畫,默默將它小心折成一個四方塊。
“你特地將我們約在這僻靜處,讓我們瞧見這些畫,又親手作畫相贈,是想我們幫你做什麽?”
謝扶玉開門見山。
一旁的宮流徵卻沒即刻回答她,隻是轉頭對正往懷中塞畫紙的江陵道:
“唔……我覺得這位道友,倒是更能與我有共鳴些。我想和他單獨敘會兒話,姑娘不妨隨意逛逛,給我們些時間。”
謝扶玉念及江陵的身份,倏然警惕起來,一把拉過他的手腕,護在他身前:
“不行,我們同來,自然也要同歸。我們始終都要在一處的。”
她怕宮流徵早已識破他不是仙門中人,如今假意交好,隻是為了支走她,而後再收江陵,最後再命穀中人來圍攻她。
“我們同來,自然也要同歸。”
“我們始終都要在一處的。”
江陵垂首看她,心中的陰霾終於因這兩句話,而照進來了一束光。
她明明也是在意他的。
哦,他悟了。
她不是不喜歡自己,而是還沒察覺自己的少女心思。
畢竟人類不如狐狸聰明,一時反應不過來,也是常事。
他剛想歡欣地隨謝扶玉一同走,卻聽宮流徵道:
“阿玉姑娘,事成之後,我可以贈你穀中的那顆劍魄。”
謝扶玉足下一頓,立即放開了牽著他的手。
他望著空落落的手腕,挑了挑眉。
她轉過身,靜靜地注視著仍坐在案前的宮流徵,微微勾起了一個笑。
她沒說話,在等著他的下文。
可江陵已經隱隱察覺到她的冷冽殺氣。
若是宮流徵借此對她發難,在他的號令傳出亭閣之前,怕是會先殞命於此。
“姑娘,我沒有惡意。”
宮流徵的語氣依舊沉穩,仿佛和煦微風,
“絕音穀並不需要那顆劍魄,可我,卻很需要你們的襄助。這筆買賣於我而言,劃算。”
“你怎麽知道我是誰?”
她緩和了些臉色。
宮流徵衝江陵揚了揚下巴。
“他手中的那把劍。明明劍柄該鑲有七顆寶石,如今卻僅剩兩顆。七劍閣中,隻有七星的劍柄如此設計,不難猜。可盜走七星的,仙門誰人不知是謝道友?你們既然已經得到了兩顆劍魄,那麽此行來絕音穀,定是為了另一顆。所以,你們不必見我那老爹,不妨與我談生意。”
說完,他咂下一口茶,補充道:
“姑娘給七星施加的障眼法,隻能障有眼之人,卻障不了憑心識物的我。現在,可否容許我和江道友一談?”
“好。”
謝扶玉一口應下,頭也不回地邁出了亭子。
她最後聽見的,便是宮流徵對江陵說的那句話:
“嘖嘖嘖,江道友,阿玉姑娘方才還要與你同去同歸,一轉眼,為了劍魄,便又狠心讓你與我這個危險人物共處一室了……”
她微微回望,隻能看見江陵略有幾分落寞的背影,她耳旁是瀑布的簌簌流水聲,至於他回答了什麽,她聽不見。
別想太多,劍魄重要。
她狠下心,暗自告訴自己,旋即加快了離去的腳步。
*
“你很會挑撥嘛。”
江陵立在原地道。
江陵一向知道阿姐對劍魄的執念,可宮流徵不知道的是,他同樣也很需要劍魄。
更何況,他方才剛想明白。
她自己都尚且不知道自己暗藏的心意,又怎麽會突然把他視為比劍魄還重要的人。
“不是我挑撥,而是因為……”
他特地賣了個關子,起身行至江陵身邊,一字一句輕聲道,
“你是一隻妖。”
“我感知到了你的妖丹。”
“你果然敏銳。”江陵並未慌張。
他本以為宮流徵要向他發難,誰料宮流徵下一刻,便示意江陵與他一同坐在案前,特地為他添了杯茶,而後問道:
“你覺得仙與妖真的能在一起嗎?”
……?
江陵有些懵。
在他的假設中,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展開。
“應該能……吧。”他試探回道。
他與阿姐在一起的時日,不也挺開心的嗎?
宮流徵坐過來,拍了拍他的肩:
“好兄弟,我也這麽覺得。可是為何旁人都覺得不行呢?”
說著,他端起茶盞,一口飲盡,又為自己添了一杯:
“所有人都說,我是絕音穀的少穀主,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代表著絕音穀的臉麵,可我為什麽要當這個臉麵呢?”
他接著喝,接著倒。
“我生來就不可視物,連字都無法識,學減字琴譜,更是難上加難。幼時人人都要當麵嘲笑我,身為穀主的兒子,卻不通音律;稍稍長大了些,是沒人敢再當麵笑我,卻換作了背後嘲笑。”
他說罷,又拍了拍江陵:
“你不知道,我曾經過得是怎樣的晦暗日子。”
江陵想了想,道:
“我理解,我們的境遇倒極為相似,其實我也使不出我娘的純質狐火,自小沒少被人指指點點,可後來,我長大了,便跑了,離妖洞遠遠的,再也沒回去過。”
宮流徵一聽,更覺得尋到了知音:
“真羨慕你!你還有地方可以逃,不像我,終其一生,隻能被困在這四方的仙島上,除了道盟的武道會,幾乎沒什麽出山的時機。”
江陵望了望身後各種名川大山的畫作。
“那這些……”
“這便是我留江道友在此的用意。”
他篤定道,
“我自幼眼盲,什麽都看不見,本以為要寥寥此生,直到有一天,我在穀中的瀑布旁邊,撿到了一隻魑魅。”
“魑魅,鬼怪一族?”
“不錯。”
宮流徵點點頭,自一旁的畫筒中抽出一卷,徐徐鋪開。
畫上之人正是宮流徵。
他縛著白綾,朝水池中的美豔女子遞出手去。
江陵覺得眼前之景仿佛動了起來,一眨眼,他已經被吸進了畫中。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經褪去了少年時的纖細與青澀,變得更修長分明了些。
他撐起尾巴,一,二,三,四,五,六,七。
足足七條。
是他從前靈力全在的模樣。
看來,落入畫中之人,則會隨著畫卷,回到畫中情景發生的時間段。
江陵輕輕一躍,落在山石之上,垂眼看著瀑布下麵。
宮流徵伴著遠方傳來的琴音,聽見撲通一聲水響,水花濺了他一身,他微微一怔,朝水中伸出手來。
“……你沒事吧?”
水中女子有些落魄,衣衫盡濕,見他竟肯幫自己,頗感意外,一手慌忙捂著自己的胸前,一手顫顫巍巍地搭上宮流徵的那隻手。
“多,多謝道長。”
宮流徵顯然是頭一回牽女孩子,觸及手中光滑細膩柔若無骨的肌膚,耳根立刻紅了起來。
“你,你,你是個姑娘?”
魑魅小心地看了他的白綾一眼,試探道:
“道長……不可視物?”
“嗯,我是眼盲之人。”
宮流徵微微頷首,聽見女子自水中淅淅瀝瀝地站起,便急忙鬆了手。
太過青澀,可是不討妖魔鬼怪喜歡的喲。
在山石上看戲的江陵如是想。
儼然已經忘記了自己麵對謝扶玉時,又是怎樣的表現。
“姑娘怎麽會跌進絕音穀的瀑布裏?”
他一邊將自己的外袍蓋在女子身上,一邊小心翼翼詢問。
“哦,我啊,我是因為吸食了人間好色男子的精元,被你們絕音穀的人追殺,受了傷。”
她坦誠道。
“小道長也會殺我嗎?”
“我殺不了你。”
他暗暗攥緊了拳頭。
“哦?”女子訝異挑眉,尾音染著些媚。
“我不通音律。”他頹然道。
魑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是因為看不見嗎?我有辦法。”
魑魅是由天地萬物之靈氣化形而成,故而也能化形成天地萬物。
再高階一些的,還可以將人引入其化形而成的風景之中。
所以,魑魅吸食男子的精元,簡直易如反掌。
因為她們可以化作任何他喜歡的模樣。
而大多數男人,並沒有什麽強大的自製能力。
於是,為了幫她躲避絕音穀的追捕,宮流徵將她偷偷收留在了自己院落的書房中。
他性子安靜,一向不與人來往,也無人敢隨意搜他的院子。
魑魅每帶他看一處風景,他便用筆描摹下來。
“想不到,你還蠻有繪畫天賦的嘛。”
“沒有……”他紅了臉。
這是他第一次聽別人誇他有天賦。
長久相處下來,她帶他看遍了世間的風景,身上留下的傷,也漸漸好了。
“喂,小道長,我要走了。”
驟然聽見這消息的宮流徵有些失落。
“等等!我還不知道你長什麽樣子,也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日後……我該怎麽尋你?”
“名字?”魑魅微微一愣,“我沒有名字。不過……我如今的樣貌,倒是可以讓你知道。”
她說著,牽起他的手,而後一手握著他的手指,自額發遊走至眉眼,再至鼻峰。
往下輕撫過柔軟的唇時,他猛地將手收了回去。
“怎麽?這就知道了?”魑魅調笑道。
“你明明,明明可以讓我用別的方式瞧見。”他耳朵紅得近似滴血。
“可我就喜歡這樣的方式啊。”
她懶懶笑著,
“小道長,你還要不要看?”
他沒答應,也沒拒絕。
於是,她繼續握住他的手指,自尖尖的下巴開始,劃過修長的脖頸。
再往後的畫麵太過旖旎,江陵到底是一隻未經人事的狐狸,不知道人類這麽多繁複的舉動,究竟是何意圖。
喜歡的話,為何不幹脆一點?
但稍微用腦子想一想,也知道這不是他該看的東西。
他幹脆地閉了眼睛,無視了兩人間的曖昧氣息。
畫外,宮流徵正猶豫著要不要將江陵拉出來。
青玉畫筆是魑魅贈他的法寶,落筆便可搭建出畫中主角的記憶。
而隻有這時,他才可以短暫地在腦海中看見與現實一般無二的場景。
他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在她的陪伴下,從她的記憶之中看遍了世間最美的風景。
他是畫的唯一操縱者。
他若是此時將江陵自畫中撈出,那麽畫中的場景,便會再次回到故事開始的起點,他也再不能繼續感受到活色生香的……她。
不過,在畫卷之中,他看見江陵自覺回避,稍稍放了放心。
江道友當真是個君子。
畫卷中的故事快進到魑魅突然不辭而別的那天。
他依著記憶中的模樣,找遍了絕音穀,也不見她的蹤跡。
他卻不敢放棄找尋。
他在山中踉蹌前行,跌下過高低不一的台階,磕破過膝蓋與手肘,浸過滿是碎石的淺潭。
日複一日,直至真的確信,她並沒有被穀中人抓去,而是安然無恙地離開了這裏。
他這才放下心來。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日的尋找,讓他摸透了絕音穀的每一寸土地,自此之後,行動也利索了許多。
可他每每試圖落筆畫她的時候,想起那一日指尖的觸感,總是始終不敢輕易下筆。
他自覺畫不出她的三分風采。
宮流徵逐漸接受了她的出現仿佛隻是一場老天恩賜的幻夢,夢醒了,他依舊需要忍受著穀主爹爹的哀歎,和背後眾人的嘲笑。
隻是這回,他們的嘲笑換了個方式。
“絕音穀的少穀主不會彈琴,隻會畫畫,畫得再鬼斧神工又能如何?終究繼承不了穀主的衣缽。”
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
隻要不按照眾人期冀的活法,活在這世間,縱然你自己覺得快活,在旁人眼裏,也是大逆不道的廢物一個。
於是,他不再逼著自己學那難聽的琴,而是開始學會忽視身邊的聲音。
隻在心中回想著她那時的話——
“想不到,你還蠻有繪畫天賦的嘛。”
就這樣,他心平氣和地渡過一日又一日,把這個秘密埋在了心裏。
宮流徵萬萬沒想到,此生竟還能再見到她。
啊,也不是“見到”,他看不見。
那日,父親和穀中眾人壓回來一隻大妖,他聽見眾弟子壓著那大妖去了鎖妖陣,而父親則將一顆寶石狀的東西,收進了密匣之中。
隱約間,他聽見那大妖的嗚咽。
像極了魑魅。
他趁穀主堂會時偷拿了那顆寶石,潛入鎖妖陣中。
“小道長,你來了。”
她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
果然是她。
他握著寶石的手隱隱滲出了些薄汗。
“你怎麽……這般不小心,我都放你走了,怎麽又被抓回了穀中?”
他不善言辭,自覺把關心說成了問責,繼而又緊張了起來,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回的陣仗怎麽如此大?連穀主都親自出馬……”
“因為我殺了個很有名的道長啊。”
她輕飄飄道,仿佛在講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就是天魂宗的一位長老。”
“為,為什麽?”他有些震驚。
魑魅凝著他手中的那顆劍魄,微微一笑道:“因為他機緣巧合下,得了顆劍魄,而這劍魄,名為‘病魄’,恰好可以救我的心上人。況且,天魂宗素來以吸食妖魔的靈修而修道,也不是什麽磊落路子,想殺,便殺了。”
“原來,你有心上人啊……”
宮流徵莫名覺得,他自己是不配修仙道的。
人命關天的時候,他卻對天魂宗那位卻漠不關心,腦子裏隻反複回想著她說得那句話——
“恰好可以救我的心上人。”
“是啊,小道長。”
魑魅的聲音很輕,被掩在了鎖鏈碰撞的叮當聲中。
他行至她的身前,想用指尖觸碰到她,可終究還是收了回去。
“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救你的。”
他以鎖妖陣為景,畫了副她出逃的畫卷。
入夜後,引各看守入了畫中,然後將她放了出來。
在她走時,宮流徵仍是遞上了那顆劍魄。
“拿去救你的心上人吧。”
魑魅回頭看著他的白綾,嫵媚一笑,道:
“小道長,不必了,我和他……已經緣盡了。留給你做紀念吧。”
就這樣,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絕音穀主得知她出逃後勃然大怒,誓要將她給抓回來,沒過多久,魑魅便再次落在了鎖妖陣中。
而這次,穀主不打算僅是關著她,而是打算啟用陣法,九日之後,令她魂飛魄散。
*
故事走到了盡頭,江陵倏然從畫中回到了現實。
他又從原本的樣貌變回了少年時的模樣。
“你是要我和阿姐幫你救魑魅?”
一旁眼上縛著白綾的宮流徵顯得有些惆悵,隻輕輕點了點頭。
“雖不知道你的能力幾何,可七劍閣謝扶玉的惡名,整個仙門誰人不知?隻是毀個陣法,放魑魅出去,想來對她而言,也不是什麽難事。”
“那這些畫麵……你為何不讓她留下來一起看,偏偏隻留了我?”
“我們同病相憐啊,道友。”
宮流徵哀歎道,
“你對她有心,她卻對你無意。我對她有心,整日惦念著她,她卻告訴我,她已有心上人,甚至不惜為了他,而殺人入陣。”
說罷,他又飲盡一杯茶。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種少年情懷,不能給她看去,隻能剖白給好兄弟,你說是吧。”
“誰是你的好兄弟。”
江陵撥開他的手,旋即主動拿起書案上的茶,想起這又不是酒,喝再多也不會解愁,隻會內急,旋即往後一拋,落了一地水漬。
“我和你可不一樣。我阿姐對我是有情意的,她隻是不好意思說。畢竟她隻是人類,比不了我們神思敏捷的狐狸。”
宮流徵有些訝異地瞥他一眼,旋即坐在他身旁,再次勾肩搭背道:
“看不出來,你長得挺俊,竟也如此自信!”
“怎麽說?”江陵歪過頭來。
“謝扶玉隻喜歡她師父啊!這是我們仙門八卦裏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
江陵一怔。
是喜歡……嗎?
是像自己對她一樣的那種喜歡,還是像喜歡吃兔子肉的那種喜歡?
見他不語,宮流徵接著插刀道:
“但凡在仙門活得長久一些,誰人不知七劍閣搖光,素來不喜被人牽絆,卻僅有謝扶玉一名弟子,常帶在身邊,傾囊相授,形影不離。”
“後來……仙妖之戰一觸即發,劍閣七子合煉出了七星劍相抗,可唯有彼時劍道之巔的搖光,能發揮其效用,便是他提劍去了戰場。”
“唔……”
宮流徵回憶著從前,沒留意到江陵的眉心擰得越發地緊,
“誰曾想,搖光會殞命在那一戰之中,最後僅留下了一把劍魄盡失的殘劍。靈劍是認主的,劍魄盡失,就意味其主早已魂飛魄散。再後來,她便趁著道盟的儀典,盜劍而走,還拚死與尋劍之人相抗,一副不要命的模樣。本就是把無用的殘劍,道盟式微,何必再添上無數條人命啊。所以,後來七劍閣也懶得再追回,索性就由著她去了。”
“而她如今執念著尋劍魄,也不過是因為集齊劍魄,便能再召回搖光的一次完整魂魄罷了。”
宮流徵感慨道,
“僅能召回一次魂魄啊……便要如此大費周章,甚至還有無數次性命之危,你說,這都不是愛,那什麽是愛?”
什麽是愛?
狐狸愣住了,狐狸答不上來。
不知為何,他的心莫名一滯,旋即一股酸澀便漫了上來。
他又想起那個黑暗裏曾聽見的聲音。
那個聲音說,她是他很重要的人。
一種陰暗的情緒緩緩盤踞在他的神識裏。
那是混雜著嫉妒的暗喜。
雖然彼時他們兩人一同赴死,可搖光真正地成為了過去,而他陰差陽錯地活了下來,還留在了她的身邊。
可那人卻以另一種刻骨銘心的方式,永遠活在了她的心中。
他能取代他嗎?
他不知道。
驟然得知這一信息,直接推翻了他白日裏的猜測,江陵莫名有些心煩意亂。
宮流徵安慰道:
“沒事,這下你懂得我們究竟有多相似了吧?我給你看我的過去,是為了開解你,至於你的阿姐,隻消告訴她我有劍魄,她便會義無反顧,她不必看這些。”
江陵苦笑一聲。
確實,這下他心悅她,她心悅他。
他們都有極其相似的人生經曆。
這回,輪到他去主動倒了盞茶,一飲而盡後,與宮流徵勾肩搭背道:
“兄弟,我們幫你破陣救人後,你與我喝頓酒吧。”
“沒有問題!”
江陵從亭閣中出來的時候,便看見謝扶玉正坐在瀑布水池邊上,呆呆地望著手中的拂華。
他想起自己身上的那把七星,自覺又升起了那股陰暗心緒,但還是克製自己,整理一番,待走到她身前時,已與平日無二。
他張了張口,終是喚道:“阿姐。”
他的聲音拖得很輕很慢,帶著些低啞和倦意。
“你們談了許久。”
她回過神來,若無其事道。
“是啊。”
謝扶玉抬眼望去,見身旁的江陵半攏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安靜清冷。
“那鎖妖陣中,關著的是他的心上人,他曾經放她出去過,卻不能永絕後患,他說,若我們破陣救了她,他便以劍魄相贈。”
“破陣?”謝扶玉輕笑一聲,旋即歎道,“我就知道,這劍魄沒這麽好得。”
“此話怎講?”江陵偏頭看她。
“你有所不知。絕音穀的鎖妖陣,表麵看著無異,可破陣需踏入陣中,一旦入陣,陣中琴音不斷,且無法隔絕。陣法若遭受攻擊,便會從四角升出四名絕音穀幻影,以琴音為刃,共同出招,若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複。唯有一邊防著音刃,一邊依次同時斬盡南北與東西的兩名虛影,才能破了這鎖妖陣。破影之時,又必遭音刃的反噬。故而這麽多年,即便人人知曉這解法,卻也並無人能從此陣脫逃。”
她冷靜道,
“隻因不光需沉著應對,還需兩人聯手,默契配合。其中一人,注定非死即傷。”
江陵一邊聽著她的描述,一邊有些傷懷。
她告訴自己的這些,都是他教給她的嗎?
她默了片刻,道:
“狐狸,要不算了。劍魄還有數顆未找,咱們可以先尋齊旁的幾顆。你如今劍法不精,屆時等你的靈力再恢複多些,再來挑戰這顆吧。”
她的言下之意,是他還不足以成為與她默契配合的那個人。
他盡力抑製著心中的酸澀,維持著麵上的平靜,但一種無法言說的難過,正像蟲子咬噬一般,一點一點吞掉他的心。
“也好。”
她望著他,綻起一個安慰的笑容,又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體溫,道:
“今夜早些休息。莫要讓靈力再次亂了。”
“好。”他點點頭。
“對了,你們今日聊得不錯,明日你同他講一講海底的事情,早些為燦燦和師兄解困。”
“好。”
“啊對,你的那些劍招練得如何了?這幾日私下裏可有練過?”
“有啊,阿姐要看嗎?”
“不必了,記得練就好。”她輕歎一口氣,“也不知道薑萱和胡迭怎麽樣了。”
他莫名覺得她今夜的話格外多,甚至恨不得把能想到的都交代給他。
“阿姐,你怎麽了?”他疑惑道,“是我今早的話讓你困擾了嗎?”
他不提還好,一提起那事兒,謝扶玉一怔,道:“沒有,沒事了,我去睡了。你也……早些睡。”
說著,她便起身回了客房。
深夜,江陵翻來覆去睡不著,於是幹脆獨自出了門,找了個山頭蹲著。
他做夢也沒法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心動,竟會是如此人仰馬翻。
他以為她待自己已足夠特殊,卻不知道她的心中早就被另一人占據,所以對他的好,都不過是一場出於善意的施舍。
原來從始至終,都是他在一廂情願。
他正在孤寂地曬月亮,忽然聽到“轟”地一聲。
他被這聲音驚到,堪堪回頭望去。
他站的高,故而一眼便瞧見了事發之地,旋即心猛地一墜。
正是鎖妖陣的方向。
夜色裏,鎖妖陣正金光大作,東南西北四角浮起四名比山頭還高的幻影,亦或者可稱之為音魂。
四隻幻影抱琴而對,同時向陣中射出音刃,陣中之人不是旁人,正是一襲碧衫,持劍與音刃相抗的謝扶玉。
她竟瞞著自己,偷偷來這鎖妖陣。
阿姐,即便知道凶多吉少,你也定要一試嗎?
他對你……就這般重要嗎?
他眼底湧動著些難過,想起她夜間同他說的那番話,竟品出了幾分交代後事的意味。
那時,她大概就已經決定要舍棄自己,私闖這陣了吧。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觀察著其中的局勢。
陣外之人聽不見陣中之聲,不會受擾,他又站在高處,便更易窺探其間的規律。
他隻能依稀從各影子射出音刃的頻率看出來,是四首節拍全然不同的曲子。
等不及了。
他飛身一躍,也闖進了陣中。
此時的江陵全然顧不得誰在她的心中最為緊要。
他隻知道一件事情,他不能沒有她,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人去迎這道難關。
若是一定要兩人之中,擇一人而活,那也必須是她。
謝扶玉剛對完又一波攻勢,卻察覺身後的音刃遲遲不來,她回頭一看,見是江陵握著黑鐵般的七星劍,頗有章法地斬斷她身後襲來的音刃,走至她身前。
“你還是來了。”
滿天紛飛的金光音刃中,她道。
他與她背靠著背,並肩作戰,儼然天地間的一對道侶。
“我來護著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