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情字何解(一)
江陵與藍焉的對峙太過跳躍, 一時間,各種信息接踵而至。
謝扶玉頓時有些難以消化,於是淩亂問道:
“玉……玉淩煙?他是玉淩煙?那位你曾經假扮去偷書的神君?可他為何要插手東海之事呢?”
狐狸眸色沉沉, 不知在想些什麽,而後,緩緩道出了自己的猜測:
“玉淩煙隻聽陸離帝君吩咐,此事又牽扯仙、妖、神、人界。聽他和你說的那番話,他們是想瓦解金玉山莊、妖族與鮫人族這條利益聯盟,可為何又偏要將七劍閣和絕音穀扯進來?我一時也捉摸不透他們的意圖。”
謝扶玉沉吟道:
“仙們的事情我清楚。七劍閣, 金玉山莊和絕音穀,恰是道盟之中的三個鼎盛大宗。七劍閣修劍,金玉山莊修丹, 絕音穀修法, 三宗在各自領域內, 皆是登峰造極。且七劍閣在北, 金玉山莊坐東,絕音穀則稍南。等等,莫非……他們想瓦解的,並非僅僅是你方才說的那條利益鏈,同時也想瓦解整個道盟?”
狐狸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你們人類的所思所想可當真複雜。那咱們之後該如何行事呢?畢竟你早已不是七劍閣的弟子, 說來……也與你無關。”
謝扶玉輕哼一聲:
“是啊, 我都不是七劍閣的弟子了, 關我什麽事。再者, 道盟本就貌合神離,利益相吸, 並非真心歸屬。我自然是要繼續尋劍魄咯。”
狐狸默默凝著她,片刻, 道:
“好啊,那我們不如先不去絕音穀,反正還差許多顆,這顆留著最後拿吧。我想想……阿姐,你把那六界異誌拿出來,看看咱們去哪裏。”
她抿了抿唇,仰著脖子反駁道:
“不行,玉淩煙都已經告知了我們劍魄所在,自然早拿到早安心。先去絕音穀!”
“我就知道,你放心不下。”
他輕笑一聲,朝南邊的海麵望去。
他故意說了反話。
她嘴上說著不關自己的事,心中仍是惦念著大師兄和金燦燦,也同樣放不下被困在海底勞作一生的那些人類。
明明起了幫玉淩煙的心,但又偏偏嘴硬,說自己隻想去尋劍魄。
他稍稍提一嘴,便輕易戳破了她的那點小心思。
阿姐啊阿姐,明明心是熱的,為何總要麵上拒人於千裏之外呢?
哦,倒是從來不吝嗇欣賞美色的目光。
江陵想起玉淩煙故意穿得那樣少,還在阿姐麵前絮叨了這麽久。
若他早點發現,斷然不會讓他稱心如意。
同樣都是狐狸,他何時才能修煉得和他一般不要臉呢?
“對了江陵,你既然已經恢複,為何不幻化回人形?你原身這樣大,我同你說話還得仰著頭,很累。要不你變回小狐狸也行啊……”
他正暗自生著悶氣,未待她說完,隻用尾巴一卷,將謝扶玉丟在了他的背上。
她雙腿一時觸不及地麵,於是死死薅著他頸邊的狐狸毛。
“你你你你要幹嘛?”
“騎過狐狸嗎?”他聲音悶悶的。
“沒。”謝扶玉扶著他,坐直了身子,如實答道。
“那你坐好了。”
他話音剛落,邁開腿飛奔了出去。
水中的阻力比陸地上大不少,她沒防備,身子猛地往後仰去,還好被狐尾托卷起來,穩下了身形。
狐狸微微側過腦袋:
“如果你坐不住的話,那就抱緊我的尾巴。”
“抱……尾巴?”
狐狸的尾巴雖然能繞成花卷,但這方法終究太過反人類。
它轉過頭去,聲音輕了一些。
“嗯,抱脖子也可以。”
他本以為自己這句話隻會飄散在水中。
以阿姐的要強性子,斷不會真的抱上來。
誰料,她整個人頃身上前,伸出雙臂,輕輕環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垂眸便能瞧見冰涼海水瑩潤著的那雙手。
有點像夢境。
可爪子劃破的水聲和四周飛快倒退的風景無疑不都在告訴他,都是真的。
謝扶玉的側臉倚靠在他的皮毛上,溫暖柔軟,像是睡在雲彩裏。
他帶著她自海底向上奔馳,她微微從雪白絨毛中微微露出一隻眼睛,往海底望去。
轉眼間,兩人已上升了數百丈,現下她望著海底,像是在凝視著深淵。
騎狐狸不似騎馬,沒有能坐得安穩的馬鞍,也沒有牽扯控製的韁繩,可不知為何,她的心裏卻沒有一絲隨時會被甩開的恐懼。
海藻珊瑚和各種奇怪遊魚飛速褪去,他帶著她繞過重重阻礙。
“阿姐,別四處張望,我怕你被甩下去。”
他靈活地躍出一片毒水母群,如是道。
“好。”她貼近他的耳朵,輕輕應下。
她的氣息落在他的耳畔,還偏探手捏了捏他的耳尖。
雪白漸變至火紅的耳尖倏然立起。
“怎麽還有些燙啊,你的靈力還不穩定嗎?”她依舊附耳問道。
“……可能是吧。”他隨口敷衍道。
他抖了抖耳朵,小心躲開了她的揉捏。
總之,他才不會承認是因為她的觸碰。
許是怕他再受自己幹擾,她默默收緊了雙臂,抱得更牢了些。
江陵帶著她穩穩落在仙島的時候,她回頭望去,浪濤拍岸,茫茫無際,海上已經完全不見金玉山莊的蹤影。
身下的大狐狸忽然化成了人形,她的動作雖然未變,卻從騎著狐狸,變成了他背著她。
“阿姐,到了。”
他微微轉過頭去,對她道。
她垂下的發絲輕掃著他的臉頰,視線交匯的時候,不止怎地,她的心跳竟漏了一拍。
“那,那就放我下……”
她話還未完,山穀裏忽然響起了七絕琴音。
絕音穀人人善音律,他們以修為渡入樂器之中,奏樂操控對方的心緒,輕則頭痛欲裂,重則筋脈寸斷,修為盡散。
尤其是對付妖魔的時候。
“嘶……”
身下的江陵猛地倒抽了口涼氣,微微晃了晃身子。
她忙捂住了他的耳朵,試圖為他抵擋外界傳來的一切琴音,而後用靈修傳音於他。
“別去回想方才的聲音,想想舒心的事情。”
舒心的事情……
江陵首先想到的,便是他背著她時,透過衣料傳來相觸時的體溫。
接著,便是她撫弄自己耳朵和毛發時心中的輕癢。
然後是她的音容笑貌,她的淩厲劍招……
她與他並肩而行時,他會安心。
她刻意與他疏離時,他會生氣。
她肆無忌憚地打量他時,他會自覺愉悅。
她以對待他的方式對待旁人時,他會偷偷吃醋……
等等……吃醋?
吃醋不是有情人之間才會出現的情緒嗎?
他甩了甩腦袋。
他最為舒心的,還得是看見她的笑容。
她與自己月下傾訴時的微醺,她得勝歸來時的驕傲,她與自己共度難關後的欣慰……
她都笑得很好看。
隻有喜歡一個人,才希望她始終開懷。
壞了。
江陵的眉心皺得越發得緊。
他不會是喜歡上她了吧?
他始終以為,謝扶玉在他心中的特殊,隻是因為在他的遙遙江湖路上,她是唯一一個值得信賴和親近的同伴。
他既然把她視作唯一的同伴,那麽或多或少會期冀著,她也能視他如唯一。
可他失望了許多次。
原來,他始終視為理所應當的占有欲,不知在何時,竟暗中滋長成出了一株藤蔓,攀爬上他的心,汲取了他最為珍視的記憶,再生長進他的腦海中,用刺深深鐫刻進去,令他如今回想起來,清晰得恍若昨日。
少女的手依然捂著他的耳朵,有時還微動一動手指,指縫輕輕夾著他薄薄的耳廓。
想通了這些,他忽地覺得與她的親密接觸都不自在起來。
他後背感受著她的柔軟曲線,逐漸僵直了身子,攬著她膝彎的手輕觸到她晃動的小腿,仿佛觸到了海中的海刺水母,猛地縮了回去。
恰好這時,琴音停了。
“哎?”
謝扶玉猛地被他丟了下來。
她並不知道少年此時的複雜心緒,幹脆拍了拍手,大大咧咧道:
“背累了也無妨,你可以和我提前說一聲,突然把我丟下來,嚇我一跳。”
他垂下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狐狸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是喜歡把視線粘在那人的身上。
謝扶玉見他並不接話,就這般直勾勾地瞧著她,臉頰還微微泛著紅意。
“不會吧?又發燒了?”
她擔憂地探了探自己,又探了探江陵,旋即下了個結論:“還真是。”
旋即,她毫不避諱地轉身拉起他的手,朝穀門行去:
“走啊,我們快些去見穀主,你也好早些休息。”
她朝絕音穀弟子出示了拂華劍,仍與在金玉山莊一般,假稱是七劍閣弟子。
說明來意後,便得到允準,隨著引路的弟子上山而去。
路上閑來無事,她問弟子道:
“我們剛至山下時,聽見了七絕琴音,敢問為何要在自家山穀中鬥法?是比武,還是?”
弟子無奈笑笑:
“道友有所不知,近日穀主捉的那隻大妖,不知為何破了穀中的鎖妖陣,差點逃出去,重新布陣,需要連奏琴音九日,今日正是第七天。”
她了然道:“這樣啊……”
她想起方才險些被殃及池魚的江陵,忙問那弟子:
“道友,穀中可有退燒的仙藥?我這師弟怕是風寒入體,病了。”
“有啊,我待會兒便去醫堂取來。”
他熱情回道。
眼見快至穀主的殿前,江陵輕輕甩了甩她的手。
“不是發燒。”
“嗯?”
謝扶玉站在比他高三級的石階上,頓步回首。
引路的弟子也跟著一同停了下來。
她仔細瞧了瞧他,再次伸手撫了撫他的臉頰:
“不是發燒還能是什麽?你的臉還是有些燙。”
“嗯……”
江陵沉吟垂首,斟酌片刻,旋即蹭了蹭她的掌心,抬起頭來。
那雙偽裝成墨色的眼睛正濕漉漉地望著她,帶著十二分的清澈誠摯,一字一句道:
“阿姐,我大抵是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