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緘默心意(六)
藍焉定定盯著她片刻, 而後抬起頭來,望著那條蜿蜒曲折的熒海。
“姑娘且看。”
熒海依舊在海水中緩緩流動著,仿佛永遠不會停歇。
她知道熒海的上端, 正連接著金玉山莊世代仰賴的寶庫,也是她們剛逃出生天的地方。
“姑娘知道它的源頭在何處嗎?”
謝扶玉沉思片刻,猜測道:
“是鮫人族棲息之地?”
藍焉會心一笑:“姑娘果然是個聰明人。”
說著,他一擺尾,自海水中懸浮起來,手指捏下一塊熒海的粘稠**, 又緩緩落回她身邊。
他緩緩揉搓著指尖,須臾,手中便出現了一顆藥丸。
她的心猛地一墜。
這同她見過的給白玉璟服下的那顆藥丸, 簡直一模一樣。
藍焉留意到了她的情緒變化, 接著道:
“哪有什麽取之不盡的寶庫?哪有什麽曆代相傳的潑天富貴?不過是金玉山莊初設時, 就已經算計好的陰謀罷了。”
“從前, 有個姓金的丹修,來東海遊曆時,偶然在海灘邊,見到了一塊被衝上岸的破碎晶礦。素來無人在意這些細碎的石屑,隻有他, 留意到了其間的華彩, 故而猜測海底應當有著取之不盡的礦藏。”
“他本就善製各種丹藥, 便想著不如賭上一把。於是服下一顆避水丹, 潛入了海底。那時,他的丹藥技術並沒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他敲了許久,發現晶礦竟不能被撼動分毫。避水丹很快在海下失了效應, 於是,他溺在了那片礦藏之中。”
“他本該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誰料鮫人族的一隻剛成年的女鮫,在第一次出海遊曆時,便撿到了他。”
“那金道士皮相甚佳,女鮫心生憐惜,隨手施法,便拔出了那片礦藏,渡靈救了他一命,並勸誡他今後不要再打海底礦藏的主意。人類終究不是鮫人,即便能在海底呆上十天半月,也並不適宜長久存活,莫因錢財殞命於此。”
謝扶玉回憶一番金燦燦嬌憨可愛的模樣,便知她的祖上也該有一副會迷惑人心的皮囊。
說著,藍焉歎了口氣:
“血統純淨的鮫人素來貌美,金道士又何嚐不動心呢?他信誓旦旦地說,人定勝天,縱然大海與陸地截然不同,也斷不會成為阻礙。人類既可以修得天道,自然也無懼入海。”
“後來,他親自開辟了金玉山莊所在的那座島嶼,在其間的一座小山,挖出了一間石室。石室的方位和布局皆經過嚴密推算,既可以流通海水,又不至於在海漲潮時沒過石室地麵。如此一來,女鮫便能和他長久廝守。”
聽到這兒,謝扶玉已經隱約猜到了最後的結局。
她斷然不信金道士隻是想和這女鮫在一起,才如此大費周章地開辟荒島。
修仙界人人皆知,丹修是最費錢財的。
每顆丹藥的成功背後,都是數不清名貴材料,他心中定是仍惦念著那批輕而易舉被鮫人拔出的礦藏。
“女鮫糊塗啊,不要輕信詭計多端的人類。”她感慨道。
藍焉聞言,輕笑出聲,目光在她與狐狸間流轉一番。
“是啊,不要輕信詭計多端的人類。”
江陵的尾巴微微甩了甩。
鮫人接著道:
“他一人在這荒島之上精研丹藥,女鮫被他的執著打動,便常來這石室裏探望他,看他日複一日地精心琢磨丹藥,逐漸對他生出了仰慕之情。經過千百次試驗後,他終於煉成了避水丹。這丹藥,金玉山莊如今仍在用呢。”
“他對女鮫說,‘瞧啊,如此一來,天上地下,再無人可阻攔他,他終於可以隨她到海底廝守了’。女鮫頗為感動,自覺總不能隻讓他付出,於是為他去求了鮫人族的巫祝,舍去鮫人魚尾,化出了人類的雙腿,想與他廝守。可舍了魚尾的鮫人,便再也沒了能隨隨便便將晶礦攜水拔出的能耐,他費勁心力,卻終究竹籃打水一場空。”
謝扶玉搖頭感歎:
“女鮫還是太過單純,不論她在或不在,他都會認真研習丹藥之術,為得是他自己,又不是她。他要是當真心悅她,應該去試圖多了解她。”
“慕強的單純少女總覺得男人專注自己的事業,便已是難能可貴的品質。可這恰恰是身為生靈,最該具有的基礎。連狐狸都知道要認真捕獵,大可不必將其神化。可惜,不論是天上海底還是陸地,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
藍焉精準點評道。
“女鮫驟然失去拔除礦藏的能力,他隻得另辟蹊徑。在日後丹藥的研習中,他偶然得知煉化血統純正的鮫人眼淚,便能讓人生出魚尾;添上尚翅的血液,便可取其不眠不休,精力旺盛之優點。”
“他將女鮫鎖在石室中日夜折磨,再向人間界散播謠言,稱東海海島上遍地是翻身的機會,吸引無數貧窮卻想走捷徑的人前來。後來……”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著謝扶玉,
“先前在海底,你們想必也見到了。”
“你知道我們曾去過海底?”
“那是鮫人的領地,我們自然知道。但如我剛才所講,我需要你的援助,所以,我並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莊主。”
“那熒海又是怎麽一回事?”
藍焉輕歎一聲:
“有化形,自然需有解法。鮫人淚,唯有鮫人血可解。後來,女鮫自知犯了大錯,趁一次契機逃回鮫人族後,為贖去罪過,便求巫祝將自己囚在了禁地,施下血蠱,以血引去金玉山莊,試圖救下那些被丹藥所困的鮫人。”
“原來如此。”她皺著眉道,“可那些挖晶礦的鮫人……並沒有服下解藥啊。”
藍焉淡淡瞥她一眼:
“姑娘莫要心急。她這般做,其實在當時已幫了許多人類渡過危機。後來,金道士因試藥時藥性相克,而無力回天,下代莊主察覺山莊見不得人的一麵,便封印了這座山,並設為禁地。”
謝扶玉默默看了看仍蜷成一團的狐狸。
若她沒記錯的話,他說過,他是意外用血解了此間的封印。
藍焉隨著她的目光一同看去,似乎並沒有對此感到疑惑,而是接著同她講:
“一次意外,封印被破,現任莊主發現了曾經的秘密,便再次啟用了這個計劃。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既然那女鮫已經留下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解藥,那便從源頭斬斷這解藥的效用。也就是麻痹化成鮫人的那些人類的神經,讓他們隻會聽命行事,宛如傀儡。”
他捏著手中的藥丸,哂笑道:
“誰會想到,真正的解藥就在海底?”
謝扶玉默不作聲,心中一時有些感慨。
所謂修道,本就是一個摒棄世間欲念的過程。
世間與欲望糾結對抗者萬千,最終得道的,也不過寥寥。
可得道之人,也未必能徹底地舍棄私欲,從而才會一念成魔。
有的人貪財,渴望憑借如今的能力,斂盡天下財富。
有的人貪生,便用陰詭術法吞噬生靈精魄,永延陽壽。
有的人貪權,便站在高處,將人心玩弄於鼓掌之中。
愛恨嗔癡,生老病死,終究是難以超脫。
“你講得不錯,可也有不少漏洞。”
一旁狐狸忽然出聲。
謝扶玉回頭望去,見它弓起身子,舒展了一番筋骨,湛藍的眸子盯著藍焉,尾音帶著絲慵懶。
他望向魚尾之上坦然**的人魚線,旋即歪頭看向謝扶玉,用尾巴遮住了她的眼睛。
“哎,你幹嘛?”
她猛地落入黑暗。
伸手去扒狐狸尾巴,以往的柔軟蓬鬆牢牢地扒在她的雙眼上,不肯挪動分毫。
她隻聽狐狸嗤笑一聲,不屑道:
“若鮫人族當真反對此事,何故拿劍魄去獻與金玉山莊?或許那女鮫是想製止此事,可如今,明擺著是你情我願的交易。”
“再就是這鮫人血引出的熒海。真正精明的商人,又怎會放過這熒海可創造的利潤?”
江陵並沒有變回人身,也不是那隻可愛小雪狐,而是恢複成他比人還高的狐狸形態,三條大尾巴兩條捂著她的眼睛,一條高高揚起,顯得優雅威嚴,襯得鮫人藍焉仿若蜉蝣。
“阿姐,還記得你在林間看見的那些上岸蠕動的鮫人嗎?”
他甩了甩耳朵。
“若我猜的不錯,我那老娘,應當也同山莊做了交易。假意對黑市放出消息,說能救那些人出來,然後高價兜售熒海化成的藥丸,給付得起贖金,或是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鮫人服下,與金玉山莊一同分成。這本就是——妖仙神三界向人間界榨取利益的聯盟呐。”
他將最後幾個字咬得格外重了些。
謝扶玉聽得有些驚疑。
“所以你看,各界也不是不能和諧共處。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攘攘皆為利往,隻是如此,就不必借著什麽正義的由頭興起戰事,顯得犧牲之人,格外可笑。”
江陵凝著藍焉道。
“還有你,你更可笑。化成誰不行,偏偏要化成衣不蔽體的鮫人,怎麽,知道我阿姐垂涎美色,想通過這種法子來引誘她?”
謝扶玉臉忽地燒熱,有一種被揭穿老底的感覺。
她再次試圖去扒尾巴:
“狐狸,他是假冒的?那他是誰?”
“呀,被你發現了。”藍焉輕笑道。
“你們究竟有何意圖?一而再再而三來煩我們。”江陵有些不耐。
“小阿陵,別想太多,我們隻是想助她尋回天地第一劍而已。”
謝扶玉雙目不可視物,隻能聽見藍焉的聲音逐漸遠去。
過了許久,海底恢複了寂靜,狐狸猛地鬆下尾巴,凝望著藍焉離去的方向。
“他是誰?”
謝扶玉走至他的麵前,問道。
“換姓不忘其名,這般自戀的,還能有誰?自然是神君,玉淩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