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緘默心意(五)
江陵卻並不意外, 握著劍魄收回狐尾道:
“我們就算不被困在這間石室,也要被困在外頭的洞裏。林間的箭矢可不曾停過,金管家既然破釜沉舟, 斷不會容我們安然無恙地回去。”
謝扶玉咬咬唇,道:
“說得也是,眼下隻能另尋出路了,我先把它和七星相合吧。”
她伸手拿過劍魄。
江陵望著空落落的掌心,想起當時七星剛尋回第一顆劍魄之時,靈力回溯體內, 自己那時的狼狽模樣,一時有些躊躇。
“阿姐……”
“怎麽了?”
她正一手聚起靈力,另一手執著七星劍, 靈光緩緩托起劍魄, 眼見就要將兩者融合在一處。
罷了, 狼狽便狼狽吧。
與她相處的這些時日, 自己什麽模樣她不曾見過?
怎麽如今反倒格外在意起形象來了。
“沒什麽。”
他目睹著第二顆劍魄與劍身融為一體,霎時,那股洶湧的靈力便猛然闖入了他的識海,與此同時,熾熱再次席卷了全身。
他本就受了些內傷, 一個不穩, 便墜入了石室那片濃稠的熒海中。
“哎, 狐狸!”
謝扶玉將劍丟在一旁, 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熒海並不是尋常的水,倒更像是沼澤, 裹挾著他的全身,正緩緩將他吞噬進去。
“你別管我了, 自己想辦法出去。”
靈力在體內四處亂撞,令他疼痛難忍,他緊蹙著眉心,用盡最後的力氣掰著她的手指,試圖將她甩開。
“不行,我們一同而來,自然要一同出去!”
謝扶玉倔強地撬開他的指縫,與他十指相扣。
這是雙手最為牢固的牽法。
他的掌心很燙,其中流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燒熱的熔岩,肌膚相觸時,她都覺得燙手,更遑論他此刻該是多麽難捱。
“你別亂動,你越掙紮,墜得就越快。我來想辦法。”
轉眼間,熒海已經沒到了他的胸前,她牽著她,整個人傾在岸邊。
她閉上眼睛,念起心決。
右手中的七星劍光大盛,旋即浮在他的左側,拂華似受到了感應,亦隨之而出,懸浮在七星的對麵。
劍氣在兩劍之間流轉,江陵這才察覺,這兩把劍極為相似。
拂華劍柄輕巧,劍身精致地雕琢著紋路,七星則是劍柄華美,劍身反倒簡潔淩厲。
倒像是……天生一對。
“落!”
隨著她一聲清脆斷喝,劍氣齊齊斬下,竟將這濃稠流動的熒海,阻隔出了一個四方空間。
他還未來得及向下看一眼,原本熒海粘膩的吸拽感倏然消失。
他直直朝下墜去。
發絲瞬間漂浮開來,腥鹹的海水再次漫上鼻腔。
又是海。
阿姐牽著他的手並沒有放開,而是隨著他一同落下,往他的口中又塞了一顆避水丹。
溺水的感覺瞬間消失,她牽著他緩緩落在了海底白沙之上。
兩把劍乖順地插在沙地裏,相互倚靠,像極了一對並肩作戰的戀人。
神識模糊之間,他好似忽然明白了什麽。
明白了她為何如此執著地尋找劍魄,也明白了她當年為何放棄大好前程盜劍而走,甚至明白了仙妖一戰之末,他在黑暗之中,未曾謀麵的那個人——
“我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她曾同我說,眾生平等,該無分貴賤,隻分對錯。”
“阿姐,你在幻象中,見到的是誰?”
“我師父。”
他忽然有些討厭自己隻是一隻狐狸。
從前,他隻覺得走遍山川青空,是天地間最美妙的事情,向來覺得人類之間的關係複雜又麻煩,故而從不願沾染。
可因緣際會與她相逢,卻嚐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滋味。
酸甜苦辣與嬉笑怒罵,都在原本平靜無波的日子裏,掀起了截然不同的小波瀾。
他卻偏偏有些沉醉於這些打破平靜的波瀾。
若他不是狐狸,若他早些遇見她……
他心中有些酸澀,卻牽起唇角,留給她一個寬慰的笑容,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謝扶玉仍握著他的手,坐在他身邊,抬起頭看向墜落的地方。
沒了劍氣撐隔,那條熒海已經再次連成一條,緩緩向遠方流淌而去。
深藍的海水中映著一道帶著鱗粉似的蜿蜒河流,像是畫卷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她搖了搖頭,輕歎一口氣,卻猛地想起了什麽。
這色彩……好生眼熟。
她再次認真端詳起那條熒海。
她在屋頂上偷看金玉山莊的醫修治療白玉璟時,不正是用的這顏色的藥丸嗎?
“江陵!你快看!”
她雀躍喚道,垂眼卻發現他不知何時陷入了昏迷之中,一搭靈脈,又是格外紊亂的脈象。
她再次運起靈氣,試圖為他疏導,可這回,渡進去的靈力恍若石沉大海,毫無效用。
她心一驚,頭一次感到有些無措。
平時無論受了怎樣的傷,找個醫修倒是不難,如今在這無人之境……上哪兒去找醫修啊!
她暗自後悔當初為何於醫道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知逃了多少回醫課,有因必有果,如今才會束手無策。
她用手背輕輕貼上他的額頭,燙的驚人。
昏迷中的江陵卻隻覺得自己陷入了冰天雪地,冷得直發顫,眼見前麵有一處火堆,便拚命往它旁邊靠去,可無論如何,都離它僅隔一寸。
狐狸可是頗有耐心的動物,他伺機而動,猛地一撲,終於觸碰到了火堆。
“火堆”仍握著他的手,有些欲哭無淚。
她剛挪一下,江陵便跟著靠過來,方才在熒海裏還在拚命掰開她的手,如今卻又緊握著不放。
終於舒適了些,自己又不小心露出了狐尾和狐耳,尾巴猛地纏上了她的腰,旋即一整隻狐狸,就這般牢牢地趴在了她的腿上。
“咱們要在這裏待上多久啊?”
她感歎道,望著毛茸茸的耳朵,沒忍住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戳了戳。
狐耳猛地立起來,然後抖了抖,旋即又軟趴趴地垂下去。
“罷了,你沒死就行。”
她口中說著不大在意的話,卻沒留意自己已經淺淺彎起了唇角。
“姑娘,需要幫忙嗎?”
一道低啞溫和的聲線在她麵前響起。
謝扶玉從狐尾裏抬起頭來,入眼便是一條水藍色的魚尾,目光再往上流連,便是被其主人雕琢得極為精致的人魚線。
她目光頓了頓。
再往上看去,是數片扇貝珍珠拚成的短上衫,僅遮蓋了些重要部位,泛著淡淡珠光,襯得肌膚更細膩了些。
是一隻長相俊美的鮫人。
不同於先前碰到的經藥物改造的那些,這隻鮫人當屬鮫人本族。
他並不受人挾製,也沒有被控製思想。
鮫人一族與金玉山莊狼狽為奸。
她早已洞察了這一點,故而瞬間提防起來,眼底浮現幾分戒備。
“在下藍焉,乃鮫人神族,幫姑娘救一個人,當不是什麽問題。”
他並沒介懷,輕笑兩聲,自報家門道。
旋即凝視著江陵,自手中拿出一顆夜明珠。
夜明珠周身亮起一圈柔和明亮的光,籠罩在江陵身上,片刻,江陵便又變回了小雪狐,縮成一團,臥在謝扶玉的懷中。
隻與從前不同的是,一條狐尾竟變作了三條。
她趕忙摸了摸他的耳尖。
高熱已經褪去,變成了正常的體溫。
“多謝。”她淡淡道。
“舉手之勞。他靈力阻塞,姑娘隻會暫時疏解,卻從未為他真正通暢,所以狐尾也沒顯現出來。這回,姑娘便可放心了。”
藍焉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姑娘,您這隻小靈狐當真是可愛極了,隻是在下不明白,既是隻靈獸,為何不送去神界教養,偏偏要自己帶著?姑娘不怕一個歧途,便讓它墮入妖道嗎?”
關你什麽事?
她在心中道。
可這人剛施以援手,她也不好意思太過強硬。
謝扶玉把狐狸往懷中抱了抱:
“為什麽要送給旁人?我既收留了它,當然會為自己之行負責。”
藍焉盯著她,悠悠道:
“太過執念,可是極易墮妖的。他明明自知靈力阻塞時,幻化為原身最好疏解,可偏偏強撐著維持人形留在你身邊。這執著的模樣,倒是同姑娘有七分相向。”
“你什麽意思?”她冷下聲音,問道。
藍焉的目光落在一旁深**在沙子裏的七星劍上。
“這麽多年過去了,姑娘不仍舊執著於七星劍魄嗎?”
他話音剛落,便覺得頸邊一涼。
一抬眼,原是謝扶玉不知何時起身,執劍抵在了他的喉嚨上。
“你不是我的對手,我勸你當沒看見過七星,否則,別怪我不念你方才的搭救之恩。”
他的喉結上下一滾,眼底仍是捉摸不透的深沉,隻讚歎道:
“好快的劍呐。不過在下還是要提點一句,姑娘為人處世可不夠圓滑。”
她嗤笑一聲:
“你猜我為何拚命習劍?當你足夠強大時,就無需圓滑。正如現在,你的命捏在我手上,隻能聽我的擺布。”
“是啊,所以我這不是來配合姑娘嗎?”
藍焉凝著七星道,
“姑娘幫我一個忙,如此,我既不會代鮫人一族追回這顆劍魄,還可以告知姑娘另一顆劍魄的下落。”
“不必你告訴,我自有辦法知道。”
“哦?是《六界異誌》嗎?”
他微微挪了挪劍尖兒,笑著道,
“劍魄散落在這七個異象之中,不假。可是其中的有些族類,早就被宗門收複了。就比如姑娘今日誤打誤撞得到的這顆,還有我能告訴你的另一顆。”
謝扶玉猶豫片刻,把劍抽了回來。
“你說。”
“東海的另一端,也有一座仙島,名為絕音穀。姑娘代我們鮫人族,去向絕音穀求援,揭穿金玉山莊的惡行,便是我今日所求之事。至於另一顆劍魄,正在絕音穀的鎮妖樓之中。”
謝扶玉品出了話中的另一層含義。
難道金玉山莊與鮫人族並非勾結,而是脅迫?
“我這麽做,對你有什麽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