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碧海深處(三)
三人在海底同行, 穿過魚群,沿著白沙鋪就而成的路,去找分頭行事的尚翅鳥。
卻始終無話, 各懷心事。
忽然,金燦燦身上的玉哨閃了起來。
“有消息了!跟我來!”
她打破沉寂,旋即感應著玉哨光亮最強烈的地方,小心尋去。
眼前陽光逐漸消散,海水色澤越發濃重,他們走過一道又一道岔路, 終於在一片巨大的珊瑚礁邊撿到了啾啾。
此時,它正耷拉著腦袋,羽毛紛亂, 一副剛被□□過的模樣。
見了主人, 猶如見了救星, 忙振翅飛到金燦燦麵前, 翅膀一揮,指向那些珊瑚礁深處。
金燦燦望了眼珊瑚礁的盡頭,隻有幽深的一片黑。
她抬眼看看謝扶玉的臉色,又瞧了瞧江陵,見兩人坦然無懼, 便也壯了些膽:
“那位道長……在裏麵?”
“啾啾!”尚翅鳥點點頭。
“你自己飛進去過, 但沒能成功?”
“啾!”
尚翅鳥長鳴一聲, 飛到一旁的珊瑚礁前盤旋, 盤旋良久,又一飛衝天, 再飛回金燦燦身邊。
她們一時不明白它的意思。
一旁江陵道:
“它說,前方那片珊瑚礁是迷陣。它在其間飛了許久, 仍繞不出來,最後幹脆向上猛衝了出去,這才能夠在這兒等你。”
妖物修行與人類不同,它們依山傍水,集天地日月之靈與山河自然之力,故而都能將花鳥魚蟲間的交流聽懂個七八分,卻往往不太懂人類之間彎彎繞繞的心思。
謝扶玉沉吟道:“如此說來,這迷陣倒並不陰損,反倒更像是在阻止生靈接近什麽。”
“要闖嗎?”
“闖。”她目視著前方,並沒有一絲猶豫。
三人結伴而行,小心望珊瑚礁深處走去。
原本還能容他們並肩通過的沙道越來越窄,最後,僅能容一人側身而過。
於是,便換作金燦燦帶著啾啾在前領路,謝扶玉緊隨其後,江陵跟在最後小心提防。
其間本就錯綜複雜,時不時地冒出一隻發著幽光的水母,或是飄出一根粗壯的海帶。
江陵眼看著金燦燦和阿姐前後腳轉過一個石彎,自己跟過去的時候,前麵兩人卻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姐?”他焦急喚道。
“怎麽了?”
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他忙轉身,卻愣了一瞬。
他望著她臉上淺淺的笑容。
“沒什麽,你沒事就好。”
*
謝扶玉獨自一人站在珊瑚礁的沙道上,止住了腳步。
她剛轉過那道石灣,金燦燦便倏然消失,回身望去,卻也不見江陵。
不對勁。
獨自麵對完全陌生的環境時,人會變得高度警惕,故而五感便會得到極大提升。
她原本就是修道之人,此刻四周的動靜,應當更加清晰可聞。
可是四周卻一片靜寂。
魚兒遊過,卻沒有水紋波動的輕響,她邁出去的每一步,也聽不見沙礫與腳步的摩擦。
她撿起腳下被水衝刷得格外圓潤的鵝卵石,拿去砸一旁的珊瑚礁,依舊不聞其聲。
正當她凝眉思考為何會如此之時,她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格外溫柔的輕喚。
“小玉。”
聽見這聲音的一瞬間,她的眉心舒展開來,握著鵝卵石的手微不可見地顫抖起來,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
那是她十年都未曾入夢的身影,久得似乎都隻剩下了模糊的輪廓。
如今卻在這狹窄的海底暗道中,被海水一點一點勾勒清晰,她心底最渴望見到的那張容顏。
她曾設想過許多種重逢的場景,獨獨沒想過會在此處。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那聲音一如既往地帶著對她的寵溺。
不好。
可話至嘴邊,卻還是收了收,旋即彎了彎唇角,露出清淺的笑來:“挺好的,師父。”
“看你的模樣,比從前倒是沉穩不少,既然你如此說,那我就安心了。”
搖光走上前來,替她撫了撫肩上衣料的褶皺。
她手中的拂華藍芒一閃,給幽暗的沙道更添了幾分陰寒。
搖光猛地收回手去,見是她手中的劍,深吸一口氣道:
“這麽多年未見,你的劍還是這般忠主。”
謝扶玉偏頭看了看劍光,含笑回視:
“畢竟這可是師父當年親自為徒兒挑選的劍。”
搖光沉默片刻,岔開了話題:
“這裏密石羅布,稍有不慎,便會行差踏錯,你跟著我,我帶你走出這石陣。”
“好。”她凝著鞋尖兒,輕聲應道。
她隨著師父一同往前走,前方沙地滿是大小不一的碎石。
搖光忽地停了下來。
“有機關。”
搖光先邁出一步,還未落足,石塊間便冒出了一排大小不一的銳利地刺。
地刺像是從海底火山的熔岩中淬煉而出,帶著繚繞灼煙,刺在海水裏,渾濁了一片。
“還好沒有貿然走上去。”
她不禁有些後怕。
人類的視角和鳥兒的視角終究是不同的。
尚翅鳥所見隻能是它飛行時之物,所以便留意不到這些會從地底冒出的東西。
“有為師在。”搖光安撫道。
一點點試探完這片石子路,謝扶玉終於鬆了口氣。
“師父,你為什麽要來幫我?”她輕笑笑。
“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我怎能置你於不顧?”
前方的路儼然比先前寬闊許多,沒有亂石,而是齊整的白沙,兩邊擺放著一排玉白石獅,石獅的盡頭,正是一扇剔透威嚴的水晶大門。
謝扶玉望著水晶門,想起尚翅鳥的話,一時有些遲疑。
“此地陰詭,若無人領路,便隻能在珊瑚礁中打轉,被活活困死在其間。”
師父竟能看出她的疑慮。
“我們走吧。”她幹脆率先邁了出去。
剛走至石獅前,石獅的口中便吞吐出一枚食指粗細的暗針。
她仿佛毫無察覺,依舊自若地往前走去。
眼見那枚暗針將要射入她的脖頸——
“小心!”
搖光驚呼一聲,試圖將她撲倒在沙地上,她卻不小心撞到了石獅,頓了一刻。
僅這一瞬間,那枚暗針便深深釘入了搖光的手臂。
她帶著搖光往石獅底座滾去,蹲下/身子查看其傷勢。
“師父,您沒事吧?”
謝扶玉看著搖光額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抬袖細心擦去,旋即捏著那枚暗針道,
“您忍著點。”
指尖一個用力,便將其拔了出來。
她放在鼻尖聞了聞:
“哦......是水母毒素。”
她將那枚暗針往後隨手一拋:
“這點水母毒素,對於常人來講,自然足以致命。可對於修煉之人,恰好可以麻痹其經絡靈力,是再好不過的天然縛靈索。”
她撐著膝蓋站起身來,對搖光笑著道:
“怎麽樣,現在是不是使不得一點招式啦?”
師父自然不會不識拂華劍,怎會被劍光嚇到。
主動先走,她是故意的。
撞到石獅,她也是故意的。
“搖光”先前對她多加照拂,做戲要做足,勢必不會對她不管不顧。
“搖光”捂著手臂,有氣無力地倚著底座:
“徒兒,你......這是何意?”
“師父。”
謝扶玉放柔了聲音,彎腰拍了拍他的臉,
“你是不是在海底住久了,根本不知道,我師父早就魂飛魄散,死在了十年前。”
從她聽見那聲熟悉的輕喚時,便知這裏不過是為她量身而造的一處幻境。
可幻境終究隻是假的,這人終究不是師父。
縱然樣貌能變幻得一模一樣,也沒有搖光萬分之一的風姿。
比方說,師父從不會為她試探這些微不足道的機關。
師父隻會見她被坑得鼻青臉腫時,一邊嘲笑她,一邊鼓勵她站起來。
可師父也會因她的一句話,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那也是她此生最後悔的事。
“你......可你心裏最念著的人,明明就是搖光!一個大活人,這麽多年過去,難道沒有旁人了嗎?怎會對一個死人念念不忘!”
謝扶玉沒理會,隻冷冷譏諷道:
“真是隻愚蠢的海底靈物。”
那人聞言有些惱,可現在她為刀俎,自己為魚肉,隻得想辦法轉圜。
“不管怎麽說,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能恩將仇報?”
她嗤笑一聲:
“你救了我?那是你躲在暗處時,瞧見我已察覺此處有異,知道這些機關,不足以傷我根本,不如賣我人情,讓我全心信任你,好跟你走到門後麵去。”
“所以,門後到底是什麽?是身死魂消,還是永不得出?”
地上的搖光被她徹底揭穿,幹脆一言不發。
兩人僵持許久,“搖光”終於開口:
“姑娘聰慧慎思,在下佩服。隻是這麽長時間過去,縱使我沒能得手,姑娘不妨先想想自己的朋友們。”
江陵和燦燦......
謝扶玉心底劃過一絲燥意:
“那便無需廢話了。”
拂華瞬時自劍鞘而出,快得幾乎能夠肉眼可見割裂海水的痕跡,旋即直直插入他的胸前。
那人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看著自己的血液緩緩流出,甚至都還沒反應過來,便這般輕易地被她取走了性命。
拂華從胸前抽回,在水中帶出一條漸漸飄散的紅色絲線。
那人闔上眼睛,終於緩緩現出原身。
“鮫人,沒落的遠古神族,擅識人心,擅幻形術。”
她所處的這片海水開始翻騰,波動,直至分崩離析,最後,落在了一模一樣的場景前。
她剛站穩身形,卻看見江陵的一隻手已經放在了那水晶門上,身後還跟著與自己容貌一模一樣的人。
“不要開!”
她一個閃身,執劍從石獅這端飛至另一頭,毒針紛紛從石獅口中射出,她飛快掠過的同時,用劍一一擊落。
片刻,便來到江陵身前,一把拉過他的手腕。
她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過來。
許是用了靈力,她微微有些喘息,但仍定聲道:“不要開。”
她本以為江陵驟然見到一模一樣的兩人,難免會有些錯愕,誰料他深深地望著她,彎了彎眼睛。
“你終於來了,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