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碧海深處(二)
這片柔軟獨成一片僅容得下一人的狹小空間, 隔絕開冰冷洶湧的海水,讓她暫得喘息。
她衣衫盡濕,水順著發絲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癱在其間拚命咳水,險些將肺給咳出來。
待她稍稍平複,這才留意到手掌抵著的地方,是一片毛茸茸。
原本柔滑的銀白毛發因遇水而糾集在一處,她一邊咳,一邊貼心地把打結的地方用手指梳理開。
是狐狸尾巴。
隻是她真的很難想象, 曾經被她抱在懷裏的小小一隻狐狸,能把尾巴變成毛毯暖肚子也就罷了,竟然還能大到圍出一片能容下人類的空間來。
他究竟有多少秘密, 是她不曾知道的?
大開狐尾的江陵正施法強撐起四方冰壁。
海難來得突然, 他隻來得及用尾巴卷住阿姐, 至於金燦燦, 他也不知被衝到哪兒去了。
透明冰層之外,他肉眼可見船上的人紛紛被卷進浪裏,最終消失不見。
海浪憤怒地拍打著冰層,試圖衝破這道阻礙,把一切生靈盡數吞噬進去, 冰壁卻堅不可摧, 四壁都隱隱流動著寒芒, 隨著海浪洶湧, 慢慢沉入海底。
忽然,他身形一晃, 冰壁隨之顫動起來。
他忙聚起靈力,好不容易再次將這方冰層穩固, 開始追溯起險些讓它碎裂的罪魁禍首。
罪魁禍首終於停了咳嗽,正貼心地順狐狸毛。
狐尾放大了數倍,感知也同樣被放大數倍。
她此刻輕撫他的尾巴,便像是用狗尾巴草在撓人的腰。
“......阿姐,很癢的。”
他的聲音仿佛近在耳旁,又好像自遠方飄搖過來,不似警告,倒似帶著些繾綣尾調,一輕一重,重疊在一處。
狐尾裏的謝扶玉莫名有些心虛,瞬間停了手,旋即往身後一靠,幹脆佯裝暈倒。
他無奈彎了彎唇角,全神貫注凝著冰層,直至一同緩緩落入海底。
風浪終於平息下來。
遠處是一望無際的黑,前方僅有一束陽光從海麵照下來,在那束光覆蓋之處,是五彩斑斕的海底生靈。
他正思考著如何帶著她遊上岸去,卻見冰壁外出現了一大片紮眼的鵝黃。
是金燦燦。
金燦燦在水底,竟如常人一般行走呼吸,絲毫不會受到水的束縛。
她究竟是什麽人?
金燦燦拚命拍打著冰壁,似乎是想同他說些什麽,可她的話語散在海中,他聽不見。
她見眼前的少年對她置之不理,隻得去腰間掛著的金荷包裏翻出一顆藥丸,再次拍打起冰層,朝他揮了揮。
江陵指了指藥丸,又指了指自己:“給我的?”
金燦燦點了點頭。
下一瞬,隻聽“嘩啦”一聲,冰壁瞬間化作海水,沒有一絲凍結過的痕跡。
金燦燦揉了揉眼睛。
若非剛剛自己手都拍痛了,她還以為是她眼花。
她遞出那顆藥丸:“服下這個,在水中便可如陸地一般了。”
江陵屏著呼吸接過去,卻並沒即刻吞下,而是收了尾巴。
謝扶玉原本倚著狐尾險些要睡過去,倏然暴露在水中,先前消失的海水再次裹挾了全身,她下意識屏住呼吸自保,卻並沒往水底墜去。
低頭一瞧,原是狐尾勾纏著她的腰,將她一把拉至他身前。
她動彈不得,望著江陵的藍色眼睛,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下一瞬,口中便被他塞入了一顆小圓球。
有些噎,還有些苦。
他沒說話,隻把狐尾鬆了開來,瞬間收了回去,又變成平日常人的模樣。
“咳咳......江陵,你想害死老娘是吧?”
她捂著胸口咳嗽,卻發現人在水中身不由己的那種感覺,居然憑空消失了,說話,呼吸,行走,都與陸地上無二。
金燦燦目瞪口呆地看著江陵大變活人,忽地反應過來,伸手又去荷包中拿出一顆丹藥,給他遞了過去。
“還好本小姐習慣多帶著一些,若是隻剩一顆,我看你怎麽辦。”
謝扶玉沉默了。
聽金燦燦的說辭,他方才毫不猶豫給自己喂下那顆丹藥時,應當不知道她還有多餘的。
若隻剩一顆,他會如何做,已經昭然若揭。
江陵沒猶豫,接過丹藥吞下後,給自己找場子道:“我同你們這些脆弱的人類可不同,我會遊水。”
金燦燦當即戳穿他:
“即便你再通水性,也該自知難與這滔天海浪抗衡!否則,你早帶著姐姐遊出去了,何必在這兒耗費靈力苦苦支撐?東海浪頭打翻的船上,可從來沒有人能夠活著走出去!”
狡猾狐狸捕捉到了她言語間的漏洞:
“金少莊主對東海倒是格外熟稔,甚至連坐船,都備著沉水後尚能自由活動的仙丹。不知是該誇您未雨綢繆呢?還是該誇您未卜先知?竟早就料到自己會沉海啊......”
“你!”
金燦燦閉了嘴,轉身跑到謝扶玉身邊,挽起她的手臂,撒嬌道,
“姐姐,我們先去救你師兄。”
方才江陵的話,倒是提醒了她。
金燦燦帶著靈禽妙藥上船,又如此寶貝這兩件東西,顯然是做了充足準備而來。
她早就知道船從江上行至海裏,會掀起巨浪。
她也早就知道,自己終將會被卷進海中。
那麽,當時她故意跑出船艙幹嘔,隻是不想回到船艙,同那些人墜落在同一個地方。
自己出來找她,純屬意外而已,她卻就勢故作親近,拖延時間,應是早已做好解救他們的打算。
如今,又要和她去救師兄,看來,她並不想讓他們卷進這場事端。
她究竟想做什麽?
她好奇,她偏要插手。
謝扶玉想清楚其中關竅,拍了拍金燦燦的手,笑著道:“好啊。”
金燦燦剛邁出一步來,隻聽謝扶玉接著道:“不過在那之前,你要告訴我,你想到這海裏來做什麽?總不會是探險吧?”
“哈哈哈,其實真的就是想探險。”金燦燦幹笑道。
“我師兄是七劍閣玉衡長老座下的首席弟子,白玉璟。”
謝扶玉幹脆開門見山,
“想必你與他對峙之時,已經從招式裏猜出了他的身份。所以,你見我出來安慰你,幹脆纏住我,能先救下一個是一個,對嗎?”
金燦燦止住了腳步。
“你的尚翅鳥不見了。你找到了我和江陵,那麽,它應當是去尋我師兄蹤跡,否則,你不會輕易與它分開。”
金燦燦收斂了笑容。
“你不想我們參與進你今日真正想做的事,應當不是怕我們。”
金燦燦頓時有些頭痛,敲了敲腦子。
謝扶玉的聲音幹淨利落,思維敏捷,完全不給她扯謊的空檔,更何況,她一時根本編不出能徹底圓好的謊來。
這時候,她隻好使出終極絕招——
“關你什麽事?”
可惜謝扶玉壓根就不理會她的無理取鬧,接著道:
“你怕因你的過錯,導致我們死於海難,從而破壞七劍閣與金玉山莊之間的結盟關係。正如你在船艙內,聽不得旁人說山莊一丁點不好一樣。”
“......不要說下去了,姐姐。”
她一改從前的嬌憨神態,變得格外冷靜。
可惜謝扶玉從不聽人勸。
“我師兄此次造訪金玉山莊,是老莊主傳書七劍閣,稱莊內秘寶屢屢失竊,卻始終抓不到竊賊。”
她的目光落在金燦燦的披風和鼓鼓囊囊的荷包上,
“畢竟......家賊難防。”
金燦燦攥了攥拳,眼底有些惱。
“若不是你們突然造訪客船,我也不必多此一舉,費事救人了。”
這下,輪到謝扶玉愣住了:“突然造訪?”
她想起白玉璟,咬牙切齒道:
“你說的沒錯!我早就定好要來這艘船。航行前,我再三核對過客船上的人員名單與家世背景,生怕出了岔子。我爹明明給七劍閣特意安排了專船接送,誰能想到他推脫不要,偏偏自費買了三張黑船票,頂替了三個來島上采礦的中年男子,欲渡海而來。給我平添一道麻煩!嗚……”
金燦燦越說越委屈,竟紅了眼眶。
......黑,黑船票?
謝扶玉一瞬錯愕。
原來,白師兄送劍時邀她前來金玉山莊,隻是臨時起意,給她一個光明正大賺靈石的機會。
她蹲下來,與金燦燦平視,問道:
“燦燦,你瞞著你爹,究竟要做什麽?”
“我不能說。”
她把頭撇至一邊。
“說不定我還能幫你呢。”
金燦燦有些心動,回頭望了她一眼,但仍是緘口。
謝扶玉想了想,補充道:
“嗯......那我們交換一個秘密,若是一個人違背承諾,另一個人也可以將對方的秘密公之於眾,這總可以吧?”
金燦燦掛著淚珠,狐疑地點點頭。
謝扶玉指著一旁的江陵道:
“其實,他是一隻狐妖。他待我極好,可是不被正道相容。我整日和狐妖偷偷廝混在一處,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她這話雖句句不假,但也有誇張成分。
畢竟她提心吊膽過日子,不是因為江陵,而是因她盜了七星。
一旁突然被點名的江陵:?
拿他的身份當自己的秘密,可真有她的。
不對啊,金燦燦不是早就看見他的法術和狐狸尾巴了嗎?
此時,已經完全被謝扶玉繞進去的天真少女金燦燦,自動腦補了一出絕美的妖仙之戀。
她沉思片刻,開□□換秘密:
“東海這些年海難頻發,出事的都是山莊客船。雖說是令人悲痛之事,可不知為什麽,我覺得我爹每次哭得都像是在做戲,我就想查個明白。”
“於是我就帶著啾啾去藏寶閣,時不時地讓它偷些需要的東西,若有人來抓賊,我就說我也看見了黑影,跟隨而來,最後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失手了。”
《六界異誌》中的鮫人神族,在密林裏蠕動的鮫人,屢屢消失的客船,對海難佯裝悲傷的老莊主......
不知不覺間,謝扶玉好像隱隱窺見了一條能把它們穿起來的暗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