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碧海深處(四)
“你, 你知道?”
既然知道是冒充她,為什麽還要跟來?
她有些不解。
江陵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望著眼前的水晶門, 意味深長道:
“阿姐不好奇這門後究竟是什麽嗎?”
兩人近日相處的默契,讓謝扶玉當即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下一瞬,劍鋒便抵在了另一個“自己”的喉上。
劍身還帶著出鞘時的錚然之音,微微震起周遭的水波。
“我知道你是鮫人族,你們把我們分別引到這扇門前,目的究竟是什麽?”
那人一言不發, 隻凝著她的劍尖兒,極力遏製著自己的害怕。
謝扶玉將先前那條鮫人身上拔下的鱗片丟給她,道:
“人死方可破陣, 我既已出現在這裏, 你應當明白, 我可從不手下留情。”
她把劍往她頸間又靠了靠。
萬物的本性皆是如此, 若是陡然死亡,反倒比提前預知更坦然些。
一旦知道自己的命,握在一個殺伐果斷之人手中,便會天然地從心底滋生出恐懼。
能克服這種本能恐懼的,自會被其族類稱之為“烈”。
可多數人總是不能的。
鮫人所幸不裝了, 搖身一變, 現出原形來, 被謝扶玉的劍逼至門前。
她低頭咬了咬唇, 帶著絲哭腔,旋即下定決心般衝二人道:
“要不......你們走吧。我隻當你們沒來過, 你殺誰我也當不知道,我們彼此放過彼此, 行嗎?”
“不行。”
謝扶玉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要麽我此時殺了你,要麽進去之後,我放了你,你若有本事,可以隨時想辦法報複。”
她必須得進入水晶門。
先前,他們三人前後腳進入鮫人特地布下的幻象中,她打破了其一,尋到江陵時,他已經站在了門前。
卻不見燦燦。
顯而易見,燦燦沒能打破幻象。
此時的她定是凶多吉少。
鮫人在心中揣度一番她的話,當即選擇了後者。
她將手放在門上,水晶門便向兩側緩緩打開。
入眼是另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世界。
水晶門的一旁,繞旋著千階珊瑚礁造成的台階,海底深處,則是數不清的正在挖晶礦的鮫人。
謝扶玉眉心一動。
鮫人可是遠古神族,竟還要如此辛勞?
正在此時,她餘光瞥見那鮫人正試圖悄悄溜走,她毫不猶豫催動了拂華。
拂華感應到劍主召喚,迅疾出鞘,藍光閃過,鮫人一滯,直直自階上倒了下去,還未落至海底晶礦,便已經在深海中化成了泡沫,消散了。
事發突然,江陵一時有些意外。
“阿姐......”
她收回劍,並沒回頭看他,隻輕輕一笑,道:“怎麽,覺得太過殘忍?”
從前也不是沒人責她。
說她行事乖張,身為修道之人,殺伐氣卻太重,沒有仁善之心。
她始終不明白,若修道之人不分善惡,隻分族類,立誌斬盡天下妖魔鬼怪,豈不是殺伐更重?
可偏偏這種人,最終都會成為仙界人人敬仰稱讚的道長。
她素來覺得,若仁善僅對信奉神仙的人類,排除不以其為尊的異族,那這就不能稱為仁善,而是手段。
是一種能讓強權控製弱者,弱者臣服強權的手段罷了。
這也是她注定與道盟背道而馳,成為遊離於六界外的一介逍遙散修的因由。
她知道江陵縱使是一隻雪狐,本性卻不惡,已經做好他會質疑自己為何不容她活命的準備。
誰料他卻搖了搖頭,道:
“沒有,阿姐做得沒錯。我隻是在想......你曾經經曆過什麽,才會讓你想得如此小心謹慎,生怕一步行差踏錯,便讓自己落入險境之中。”
謝扶玉愣了一瞬。
“你殺她,不正是怕她會反過來害你嗎?若她是一個善惡分明之人,便不會聽了旁人的話,做出用幻象害人這檔事。”
江陵的話句句言中她的心思。
“她若從沒想過害你,你斷然不會殺她。所以,我不會覺得你殘忍,自保而已。”
她默了片刻,道:
“走吧,找燦燦和師兄。”
兩人拾階而下,還未至海底晶礦,便在半路上碰見了全然沉浸在幻象中的金燦燦。
她好似被人侵占了神識,自顧自地往前走,口中還反複嘟囔著兩句話。
“聽娘親的話......燦燦最乖了。”
“燦燦!”
謝扶玉一把拉過她,見她眼神渙散,便在她麵前揮了揮手。
金燦燦全然沒有反應,仍獨自一階一階地往下走去。
“聽娘親的話......”
她隻得與江陵跟在她身後,看她究竟要去到何處。
她眼底浮上一縷擔憂:
“這便是沉溺在幻象之中,跟隨鮫人進了水晶門的後果嗎?儼然換了一個人。”
江陵觀察著金燦燦的背影:
“阿姐,你覺不覺得......她的雙腿似乎縈繞著些微光?”
謝扶玉順著他的話看去,果然有些淡淡的光亮,隻是在滿是晶礦熒光的洞中,顯得格外微弱,幾不可見。
她全神貫注地凝視這這些微光,卻見它們漸漸拚合成了魚鱗模樣。
“不好,她是不是要長出魚尾來了!?”
江陵顯然也注意到了這怪異的情況,與她對視一眼,道:
“妖獸若是中了其他妖毒,往往會放血取毒,如今也沒別的辦法,不妨一試。”
“嗯。”
謝扶玉點點頭,對著金燦燦的雙腳揮出一道劍氣,霎時,血液從小腿後方淌了下來,擊碎了那道魚鱗。
“啊!”
金燦燦一聲驚呼,身子往階下倒去。
“救命啊!”
身下便是萬丈深淵,金燦燦還不知發生了何事,忙閉上了雙眼。
她本以為會隨著海水,向底部數不清的鮫人墜去,卻在半道上被人撈了起來,旋即變換方向,朝上飛去。
她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發現此時正被謝扶玉攙扶著,立在她的劍上。
“姐姐?我怎麽會在這裏啊?”
“這就要問問你自己了。”
金燦燦正莫名其妙,忽地感覺小腿隱隱抽疼,回身一看,見自己的血飄散在海水裏。
“啊!我流了好多血!嗚嗚嗚......”
謝扶玉有些無奈,一邊禦劍,一邊出言提醒:
“你靈力有不弱,待會兒自行運氣修複吧。”
“哦......”金燦燦小聲應道,“可我怎麽會受傷呢?”
她帶著燦燦回到階上,一邊瞧著她打坐運轉靈力自愈,一邊道:
“你方才墜入了幻象之中,若我不劃出你的血,你此刻已經變成了一隻鮫人。”
“幻象?!鮫人?!”
金燦燦猛地睜圓了眼睛。
謝扶玉朝下麵揚了揚下巴:
“和那些人一樣。”
金燦燦的神情逐漸嚴肅起來,一慣晶亮眸子裏帶上了些難過。
“我......我見到了我娘。不過,不是她現在的樣子,是她的從前,也就是我小時候。”
“我最喜歡那時候的娘。會教我術法,會教我武功。等我長大了,她就隻會催我嫁個好夫君,少管山莊的事情。我不知道她經曆了什麽,但她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謝扶玉想起自己在幻象中見到的一切,垂眸問道:
“你......很在乎那時候的娘親吧?”
金燦燦點了點頭,苦笑道:
“所以才沒防備,吃下了她給我的那顆藥丸。”
“藥丸?你是說,你吃了藥丸後,才失去後麵的記憶?”
“對啊,在那裏,娘嗬護我,關心我,最後喂我吃了顆藥丸,說有助我修為增長。”
說罷,她打開她腰上係的金荷包,
“和這顆一模一樣。”
謝扶玉小心接過:“你怎麽會有這個?”
金燦燦頓了頓。
“這也是我當初在山莊中時,讓啾啾從寶庫中順手偷出來的。旁的藥丸我都知道其效用,獨獨這顆,我不知道。便一直沒敢用,留到了現在。”
......
眾人心照不宣地望向海底晶礦中不知勞苦的鮫人,一時陷入良久的靜寂之中。
“也就是說......”
“讓我來說吧。”
金燦燦打斷了她,
“我是少莊主,我自當負起責任來。”
她看著大海深處:
“金玉山莊的客船船票皆有名冊,從不賣給有聲望,有背景之人。屢次在海上遭難,人間界卻不曾收到過風聲,應當是我爹封鎖了消息。如此,他們便能用這藥丸,將那些遇難之人變作了鮫人,在其間開采勞作,來維持金玉山莊一手遮天的財富。”
師兄恰在船艙中,想來已經變成底下眾多鮫人中的一員。
“可為何要變作鮫人呢?直接喂你給我們吃的那顆能避水的丹藥不就行了?”
謝扶玉凝眉抱劍,自言自語。
“對啊,為什麽呢?”金燦燦咬著唇。
她驀地想起關於鮫人族的記載來。
人的壽命,終其一生,也不過寥寥數十年,而鮫人......則能活三百餘年。
足矣持續三百年的勞作比之數十年,精明的商人慣會選什麽,已不必多言。
金燦燦療愈完畢,站了起來:
“姐姐,你相信我嗎?”
這話雖問得沒頭沒腦,但謝扶玉還是道:
“信。”
“好。”她笑了笑,抬足先往階下走去。
謝扶玉想起久未出聲的江陵,側首問道:
“你呢?你既然知道那人是假的,為何還要跟上去?”
江陵愣了一愣。
為什麽?
因為那人幻化成了謝扶玉,還對他那般笑。
他見過她很多笑容,有輕蔑的,有不屑的,有溫和的,也有狡黠的。
可似乎每一種,都不是發自內心的舒暢。
他當時就察覺那不是她,可他沒見過她這樣的笑容,便想多瞧一瞧。
可話至唇邊,就變成了:
“自然是想看看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哦。”
“那你呢?”
“我什麽?”
“阿姐在幻象中,見到的是誰?”
會是......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