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荒山雪狐(六)
白玉璟的劍招雖不如謝扶玉迅疾,卻也帶著一招製敵的架勢。
劍氣掠過之處,枝葉盡折,零落地散了一地,又掀起地上飛石殘雪,一齊朝江陵席卷而來。
是啊,這些日子與阿姐相處得太過自在,他仿佛漸漸忘了,修士本就與妖魔為敵。
一隻身負靈力的雪狐族類,驀然出現在修仙者附近,自然會被白玉璟這種正道之士所不容。
他狐耳一抖,站起身來,當即擺出防禦姿態,正猶豫要不要用狐火相抗,卻又怕自己如同那晚一般,控製不穩。
若是誤傷了他,阿姐定會為難。
不行,眼見劍氣將至,顧不得那麽多了!
可還未待他使用狐火,先那劍氣一步落在他身上的,是一道束縛靈力的禁製。
而這禁製的主人,他再熟悉不過。
正是他不曾設防,朝夕相處的謝扶玉。
她......也與他們一樣嗎?
江陵一時有些茫然,索性放棄了抵抗,幹脆閉上眼睛,等待著劍氣將他的靈力擊潰。
如同許多年前。
電光石火間,隻聽“當啷”一聲。
他沒感受到靈力俱散的痛楚,原是那道劍氣並沒如他先前所想那般,打在他身上。
他堪堪睜眼,望見了一抹隨風飄搖的碧色裙擺,隨著簌簌而落的雪石,正浮在半空之中。
謝扶玉沒有出劍,隻是手握劍鞘,橫在身前,催動靈力,抵擋了白玉璟襲來的劍氣。
兩道高修靈力相撞,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向四周激**開來,擊碎了周遭的山石樹木,落在小河中,揚起一片碎浪。
“阿玉,你......”
白玉璟望著她握著拂華的右手,眸中有些錯愕。
她並沒打算反擊,故而周身並無靈力屏障。碎石紛落,擦過她的指縫,劃出一道道傷口,緩緩滲成了紅線。
她卻並不在意,聲音泠泠,似春日裏融進清溪的霜雪,一字一句道:
“師兄,它是我養的狐狸。”
江陵的尾巴垂了下來。
他看不見她的神情,隻知那是他此生聽過最動人的話語。
“它不是普通狐狸,你不要被他的外表蒙騙!它身攜妖力,接近你,定另有所圖!”
白玉璟急聲道。
她浮在半空,靜默良久,緩緩收了全開的靈氣,落在地上。
“我知道。”
“你知道?”
白玉璟更為不解,
“你既知道,為何還要攔我?應當由我把它帶回七劍閣渡化。”
說著,他朝她們疾步走來。
她揚袖攔在它身前,半分不讓:“不行!”
“師妹,你怎能與居心叵測的妖物為伍?”
情急之下,他叫出了許久不曾喚起的稱呼,旋即自顧自苦笑一聲。
原來,不管她離開多少年,他仍把她當成自己的小師妹。
她舒朗地笑了笑:
“師兄,你別忘了,當初我盜劍而走,叛出師門時,仙門各宗皆說我是歪道妖女。妖女帶著妖狐,可不是什麽駭人聽聞之事。”
她的眸子頗為澄淨,不帶一絲陰陽怪氣。
可偏偏是這樣的澄淨,不知為何,讓白玉璟想起曾經在劍閣中聽聞她被各宗追殺的揪心之事,一時竟覺得,自己同那些偽君子無二。
他提著劍,有些心煩意亂。
見他不語,謝扶玉耐心道:
“師兄,它是我撿來的小狐狸,我最清楚。它有靈力不假,卻從不會用。不然,方才我也不必出手。”
原來,她給自己下靈力禁製,是怕自己操縱不當,屆時傷了白大哥,便覆水難收。
她和旁人不一樣,她不會選擇舍棄自己。
江陵心間有些觸動。
白玉璟撇過頭去,把劍收回了劍鞘。
“罷了,我今日隻是來送劍的,旁的事情,我權當不知。隻是……阿玉,你若非要養它,千萬記得,別將它帶下山去,免得落人口實,讓旁人借此對你不利。”
他垂下眼睛,斟酌道。
細密的長睫在眼下印出一片陰影。
“師兄的好意,阿玉心領了。”
她淺淺笑著,沒答應也沒反對。
她知道師兄的擔憂並非憑空而來,六界想討伐她之人無數,或為世人未得一見的七星,或想戰勝她後揚名。
隻是,多年過去,七劍閣都懶得再追究七星的下落,無關人等便更難尋借口。
若讓旁人發現她與妖物勾結,自然有所謂的“正道人士”借此上門挑釁。
可她不在乎。
白玉璟凝著她指縫被劃傷的口子,自懷中掏出一方幹淨手帕,遞給她,道:
“三日後,清城渡口見。我們一同去金玉山莊。”
她沒扭捏,接過帕子隨意纏在手上:
“多謝師兄,師兄慢走。”
白羽鴿識相地飛到師兄肩頭,與他一同下山去。
謝扶玉目送他消失在石階另一端,抬手解了下給狐狸的禁製。
狐狸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一雙湛藍眼眸仿佛陽光映照下的海水,在期盼著她說些什麽。
可惜,她不喜歡問問題。
她喜歡一個人心甘情願地剖陳自己。
她垂眼看著乖覺坐在地上的毛茸茸,沉默良久,終是轉身,打算回山洞去好好看看帶回來的那卷《六界異誌》。
她剛邁出一步,卻被身後的狐狸拉住了袖子。
不是用狐狸嘴巴叼住,也不是用利爪勾著,而是用常人般的一隻手,緊緊攥著她的衣袖,又緊張地微微發抖。
仿佛手指上的每一寸骨骼,都在用盡力氣。
她沒轉身,他的手亦沒有鬆開。
“......阿姐,對不起。”
他輕輕開口,聲線不似從前那般清亮,帶著些少年獨有的喑啞顫音。
涼風拂過,銀發與黑發飄飄嫋嫋地勾纏在一起。
在這局從心間到指尖的博弈裏,他完成了最後的掙紮,終於鼓足勇氣,將真實樣貌全然展現在她的眼前。
不論是居高臨下的審視,還是注定生分疏遠,他照單全收。
碧色裙擺隨風而轉。
她清淺一笑,望著眼前仍攥著她袖子的少年。
不過數日時光,整個人像是抽條的樹苗般,已然高過她些許。
他雖仍低垂著頭,卻依然可見眉目褪去了些稚氣,濃淡得宜,宛如一幅清雋山水畫。
“怎麽?玩夠了?願意變回來了?”
想象中的責怪或是驚嚇並沒有發生,少年抬眸,湛藍妖瞳中劃過一絲不知所措。
“你知道?”
“是啊,我早就知道了。”
她依舊望著他,言笑晏晏。
他這時才注意到她裹著白玉璟帕子的手,已經隱隱滲出了些紅。
他托起她的手腕,微蹙著眉端詳:
“阿姐,你方才受傷了?”
“小傷,不礙事。行走江湖,這算不了什麽,不要大驚小怪。”
她試圖抽回手,卻發現他攥得更緊了些。
“不能這樣,血若是結了痂,會和帕子黏在一起。”
他凝視著帕子上的血痕,輕柔地將它解了下來。
“而且你也沒清理傷口,你瞧,附近都是沙土。”他認真道。
“你好囉嗦......”
從前,七劍閣裏的老醫修每次給她看傷時,也是這般話多。
她用另一隻手按了按太陽穴,卻見他張口便含在了她的指縫處,舌尖在傷口上輕輕舔舐,帶來一陣又癢又痛的酥麻。
?
謝扶玉瞬間宕機,忘了先將手抽出來,隻猛地瞪圓了眼睛:“你你你……你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