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荒山雪狐(五)

呸!

什麽田螺公子,明明是狐狸公子。

不過,關於人間界田螺姑娘的故事,他其實早有所耳聞。

大抵是神君知道一個男子自小孤苦,又見他勤快樸實、安分守己,對他很是同情,所以派神女化身田螺姑娘照料他。

一聽就是那些整日做著不切實際美夢的人族男子瞎編的!

若神君這般賞識他,應當自己為他洗手作羹湯。借神女之功以示嘉獎,當真是什麽好處都讓他們占去了。

神君得了愛民如子的好名聲,老實人得了賢惠美貌的好妻子。

獨獨田螺姑娘,包攬了全部苦處。

他可不當什麽無私奉獻的田螺公子,他待她好,是因為她值得。

等等,自己為何會覺得她......值得?

想到這兒,江陵有些不解地看了看正淡然自若享用早飯,並且絲毫沒打算分他一口的謝扶玉。

最後,為自己尋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一向是重諾之人,定是因為與她簽了師徒守則。

“咕咕!”

一隻白羽鴿從洞外撲棱著翅膀飛了進來,落在了石桌上。

謝扶玉手中本捏著湯匙往嘴裏送,見了白羽鴿,不僅不意外,反倒把湯匙一丟,立刻抱進懷裏,順了順毛。

江陵見狀,一躍而起跳到桌子上,湛藍眼睛略帶哀怨地看著她,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有了新鴿,就忘了舊狐嗎?

還有,你這山中結印,究竟是在防誰?

怎麽隨便一隻鴿子也能飛上來!

謝扶玉輕輕睨他一眼:

“怎麽會呢?它才是舊鴿。結印認主,自然不會對我全然信任之人設防。”

江陵聽了這話,倏然一愣,一時不知是氣還是喜。

氣的是她說它才是舊鴿。

喜的是她說結印不會對全然信任之人設防。

他抱她從清城城門回山時,便沒遇上結印。

謝扶玉歡喜地撫了許久鴿毛,終於留意到它的爪子上綁著一張傳音符。

她低下頭,從淡紅鴿爪上解下符紙,指尖凝起一道靈力,落在符上,白玉璟的溫潤聲音便傳了出來。

“阿玉,師父知曉你已自立門戶,已同意我將你的本命劍帶與你。因怕冒昧相擾,故而讓靈鴿先行,我隨後到。”

哦謔,還是白玉璟的舊鴿。

江陵莫名有些生氣,衝小鴿子哈了哈氣。

誰料鴿子並不懼怕狐狸,反倒撲棱起翅膀,試圖啄它。

謝扶玉拎起白羽鴿,製止了一觸即發的狐鴿大戰:

“這可是我親手養大的鴿子,你那點小伎倆,就別嚇它了,它可是被我嚇大的。”

白羽鴿得意地瞥他一眼,驕傲地順了順毛。

江陵不屑地撇開頭。

被她嚇大竟還這般驕傲,當真沒見過世麵。

不過,聽了這傳音,謝扶玉倒沒心思吃飯了。

白師兄是怕她的劍不如拂華趁手,才說要將她的本命劍送還。

可若她執意用黑鐵劍模樣的七星,也不用回本命拂華,難免惹他生疑。

這可如何是好?

她沉思良久,瞥了眼正與白羽鴿大眼瞪小眼的狐狸,靈光一現,當即想好了對策。

不一會兒,白羽鴿似感應到了什麽,撇下一旁的狐狸,扇扇翅膀,徑直飛出山洞。

“應是師兄來了。”

謝扶玉望著飛遠的鴿子道,

“它是去為他引路。”

她雙手捏訣,暫時解了山口落下的結印。

江陵把她的一切動作都盡收眼底。

連白玉璟......也會被結印阻隔嗎?

他還沒來得及暗喜,便見謝扶玉起身往外相迎,忙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積雪還未化盡的山道上,她眼見那道如流雲般的藍色身影正拾階而上,端出一副無害笑容,遠遠打招呼:

“白師兄!”

白玉璟聞聲抬頭,回禮道:“阿玉。”

身後的狐狸幹脆閉上了眼睛。

這等師兄妹手足情深的場麵,他眼不見心不煩。

她的目光凝在白玉璟手中。

他攜劍而來,正是與自己十年未見得拂華。

拂華劍魄感應到原主,在劍鞘中微顫起來,劍身在青天白日下,便開始溢出與她靈力同色的藍光。

對於劍修而言,每一把靈劍,都隻認其主,隻有劍主徹底消亡在這六界之中,靈劍才會另擇主人。

同樣,失了主人的靈劍,在旁人手裏,便再不會發揮出它原有的威力。

當初,她用拂華替換出七星,是情勢所迫,如今既然能再得回拂華,又怎會不驚喜?

江陵蹲在一旁,口中叼著根枯枝,發現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抬眼望去,見她眼底竟有些感傷,似是憶起了舊日往事。

連帶著他也低落起來,旋即將無聊叼來的枯枝丟在一旁。

雖說人人皆有過往,可她的過往,他不曾參與。

於是每每遇見白玉璟,便總能想到,她曾隨口提及過的百年劍閣時光。

她的音容笑貌,似乎與自己隔了一層透明鮫紗,明明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在他每每想要伸出手的那刻,將他阻隔開來。

不知為何,這讓他有一絲無力。

是一種無法徹底走近她的無力。

謝扶玉遠遠迎上去,接過拂華劍,抿唇一笑道:“多謝白師兄。”

拂華劍感應到主人的存在,當即止住了顫動,乖覺地躺在她的手中。

“無妨。它留在七劍閣,也隻能裝進劍匣中留念,不如交給它的主人,不至於名劍蒙塵。”

白玉璟溫聲道,

“既拿回拂華,從前那把簡陋鐵劍,今後就不必再用了。若阿玉不知如何處置,不妨交給我,我將它帶回劍閣。若能在劍爐裏練出烏晶,說不定還能發揮出更大的效用。”

果然如她所想,分毫不差。

她知白玉璟素來正直,並無惡意,隻可惜,她在他來前,便已想好了說辭。

“不必了師兄!你不是知道我收了個小弟子嗎?屆時給他練劍用吧。我們散修可不比七劍閣,內門弟子人人能有把好劍。”

一旁正在惆悵的江陵耳朵一豎。

哎?阿姐這是......終於願意教他劍術了?

他從前隻修法術,於劍道可謂一竅不通,先前他也不是沒求過她,她隻知敷衍自己,怎麽今日卻轉了性子?

嗯......定是自己打動了她。

他悠閑地晃了晃尾巴。

提及江陵,白玉璟有些惋惜:

“說來,那小兄弟與你我共闖妖境時,不懼不怕,心性堅毅,根骨也是上佳,是個極好的苗子。隻可惜......”

“隻可惜什麽?”

謝扶玉眉眼一凜,抬眸打斷道,

“隻可惜沒有拜於仙門大家嗎?白師兄,若單憑仙門大家四字,便能當金字招牌,為何我離開七劍閣數年,仙門也難有後輩脫穎而出?”

江陵眯了眯眼睛。

她這話說得極其狂傲,他喜歡。

“我不是這個意思。”

白玉璟見她聲音冷了下來,忙解釋道,

“我是想......事情已過去這麽多年,你不如帶上他,與我一同回去,朝閣主認個錯,好好在師門繼續當你的閑散劍修。”

說著,他打量了一番四周。

“……也不必過得如此窘迫。”

謝扶玉見方才誤會了他,特意軟了些聲線,卻仍帶著疏離,朝他笑笑:

“白師兄,我之所以稱你師兄,是念著師伯與我師父的情分。可你別忘了,我早就沒有師父了。”

她輕輕撫過拂華的劍鞘。

“師父不在,要那偌大的師門,又有何用呢?”

江陵豎著耳朵,拚命從兩人的對話之中汲取有用的信息,試圖拚湊出她的過去。

“阿玉,你還是放不下。”

白玉璟撇開凝視著她的眼神,輕歎一聲,

“修道之人,最忌諱執念。想要突破最後一重境界,勘悟天道,自然不能沉湎過去。”

“那便不悟了唄。我如今過得不也挺好?”

說罷,她狡黠一笑,

“若師兄實在憐我,不妨把閣主交托給你的事務分給我,價錢你三我七。你樂得清閑,還能賺個差價,何樂而不為?”

白玉璟有些無奈:

“胡鬧。若當真如此,我還修什麽劍道?不妨在這六界之中當個情報販子。”

“我覺得可行。”她一本正經讚同。

“不過,過幾日我真得遠行一趟。”

兩人間的氣氛緩和下來,他與謝扶玉一同隨意坐在山前的石階上。

“金玉山莊近日有些異動,頻頻丟失法寶,想來是妖物作祟。老莊主向閣主發函求援,命我過去一趟。”

“金玉山莊?”

她眸中劃過一絲愕然。

那日她中毒的密林,正在金玉山莊附近。

“有何不妥?”

“我前日禦劍路過此處,低頭見密林裏滿是蠕行的鮫人。”

她閉口不談自己中毒之事。

密林與鮫人,本就是極其詭異的組合。

白玉璟認真邀請道:

“如此,你不妨與我同行。哦對,靈石你七,我三。”

“成交。”她爽快應下。

“對了,江小兄弟呢?”

白玉璟終於想起江陵,環顧四周,也不曾見到人影,這才注意到那隻通體純白,僅尾尖與耳尖呈火紅之色的雪狐,正蹲在一旁偷聽。

霎時,他拔劍而起,劍氣帶著靈光,朝江陵襲去。

“狐妖,哪裏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