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荒山雪狐(四)

“真的餓了。”

為了哄騙江陵幻化人形,她特意放輕了聲音,又將手搭在小腹上,擺出一副中毒後的虛弱模樣。

“人族到了這個點,飯都吃過三頓了,我才就吃了一頓早餐。”

江陵隨著她手上的動作看去,那是他尾巴曾經卷過的地方。

也對,她剛解毒不久,是該補充些食物。

他的心驀地一軟。

罷了。

狐狸本就是七竅玲瓏心,區區不化人形的覓食,根本難不倒他。

他轉身往外跑去。

謝扶玉一個翻身,跳下床來,悄悄跟在他後麵。

她本以為,他會趁自己不在,偷偷幻化成人,去廚房忙活。

沒想到,他竟然直奔河邊。

月光灑在岸邊,淋在狐狸身上,顯得雪白的毛色更加純淨。

她看著狐狸站在水邊,兩隻狐耳隨著水中的響動輕轉,身形一晃,猶如箭從弦出,從水裏捕上一條魚來。

他滿意地抖了抖毛尖上沾著的水珠。

這不比白菜好吃多了?

多吃肉,才有利於恢複。

他渾然忘記了修道者同他們不一樣,隻需靠靈力運轉,便足以休養。

江陵叼著魚轉身,卻見阿姐隻隨意搭了個外衫,正倚著石壁,笑吟吟地看著他。

不知為何,他驀地有些羞,耳朵向腦後貼去,眨了眨眼睛。

他叼著魚,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刻意走出了優雅狐步,然後把它丟在了謝扶玉麵前。

謝扶玉盯著正在地上拚命打挺的魚:

“你就給我吃這個?”

是啊,其實剛撈上來最好吃了,比放那些亂七八槽的調味,要鮮美的多。

他一雙湛藍眸子望著她。

狐狸雖雜食,但終究喜歡肉蛋魚禽。

他特意去河裏抓了條魚,原封不動地帶給她,可見,他曾經雖混跡人間界,卻始終遊離在邊緣,並沒有真的參與進人族的生活來。

平日裏裝一裝,尚能得過且過,可若真的深究細節,便滿是破綻。

比如,他演得出孩童的天真,卻忘了孩童恐懼時會大哭。

又比如此刻。

也是。

畢竟他口中那織造坊的老板,也是一隻白虹妖。

謝扶玉想到這些,蹲下來,趁機揉了揉他的耳朵。

“除了海對岸的倭寇,可沒人喜歡吃生食。”

他垂了垂耳朵,痛心疾首地望了眼地上快沒活力的魚,用爪子把它往她這兒推了推,轉身跑向林間。

不一會兒,叼著許多木材回來,一圈一圈地堆疊好。

“你想烤魚?”謝扶玉問道。

江陵沒說話,隻對著木材吐出了一小團火焰。

他也不曾想過,恢複了些許法力之後,第一次用妖火,竟是為了給她烤魚。

可誰料妖火觸及木材的那一刻,並未升騰起熊熊火焰,而是直接將木頭和魚瞬間燃成了黑炭,還在石頭上烙下了一圈黑印。

啊這......

他在地上尷尬地磨了磨爪子。

果然還是不能很好的操控靈力嗎?

這麽星點妖火,竟也能有這般大的威力?

他有些不解。

一旁,謝扶玉卻將這一切都盡收眼底。

她用手指輕輕一戳那些木頭,瞬間碎成了黑屑。

“小狐狸,還挺厲害的嘛。”

她眯了眯眼睛,輕笑道。

尋常火焰燒得旺時,底部呈藍色,火苗呈橙紅,可他方才的火焰,卻恰恰相反。

底部是純粹耀眼的紅色,火尖卻是澄澈的藍。

世上隻有一種火,是如此顏色,名喚紫微天火。它隻有在群星璀璨之時,匯聚北鬥七星之力,方能煉化而成。

而七星劍,恰也是聚集了北鬥七星之力,才成為天下第一劍。

七星劍魄散落六界,恰是十年前。

難怪她初見他時,他隻有八九歲的模樣。

難怪他有感應七星劍魄的天賦。

難怪七星尋回了一顆劍魄,他便恢複了些靈力。

......他是因七星而生的嗎?

許是思慮過多,她體內的餘毒開始作祟,一時有些氣血翻湧。

她努力穩了穩心緒,強迫自己平靜了下來。

她知道,有的事情不便多問,需要時間來相處,再慢慢探尋。

如果貿然相問,實在是太過刻意。

不過......

沒關係,她有的是耐心與時間。

喜歡裝狐狸是吧?她奉陪到底。

江陵並不知道她在想著什麽,隻是趁著空檔,又叼回一條魚,且重新搭了柴。

此時正蹲在一旁,猶豫著要不要再次點火。

謝扶玉見狀,摸出一道符紙,丟了進去。

火光倏地升騰起來。

她不拘小節地席地而坐,遂拍了拍身旁,示意狐狸坐在身邊。

然後,略顯嫌棄地拿過那條魚,拿出七星,熟練地處理起來。

江陵瞪大了眼睛瞧著她。

敢問天下有誰會拿第一名劍殺魚?

除了她,怕是再無旁人。

真不愧是新生代的天才劍修啊,連殺魚都這麽有條不紊,麵無表情。

火光映著她素淨的容顏,最後,她終於將魚肉串起來,澆了些酒,丟在了火焰上。

“呼!憋死老娘了。”

她長舒一口氣,起身去河邊洗手。

江陵歪了歪頭:?

她回頭斜睨他一眼:

“拜托,很腥的!如果不憋氣,早晚被熏死。”

江陵:......

行吧,終究是他想多了。

隻有他們狐狸會嗜血氣,矯情的人類終究不行。

木頭發出劈啪聲響,火焰將魚肉裏的水汽燒幹,肉香裹著木香,嫋嫋地飄散開來。

江陵不爭氣地咽了口口水。

原來,並非是人類的煎炸烹煮烤不香,是他從沒嚐過真正的美味。

“好啦!”

謝扶玉從河邊回來,將手上的水順手擦在江陵的毛上,旋即將烤魚拿了下來。

“火候剛好!”她嗅著魚肉香,讚道。

江陵轉頭去看自己濕漉漉的白毛,還未來得及說什麽,一塊魚肉便湊到了他的嘴邊。

河邊濺起的水漬星星點點地落在她的裙擺,她渾不在意,舉著那條飄香的烤魚,正衝著他笑道:

“嚐嚐?”

我不吃人類處理過的東西,不鮮。

他傲嬌地把頭一別。

“哦?我特意沒放調料呢,隻放了些酒去腥。”

說罷,她又吃下一塊,唇角沾了些魚肉屑,

“真香......我這烤魚技術,除了白師兄他們,可再沒人嚐過了。”

江陵微微愣住,聽見白玉璟吃過,他便賭氣似的咬了一口。

......真的很好吃,是他吃過最美味的魚。

她又遞過來一塊:“還要嗎?”

他垂眼盯了片刻,毫不猶豫地吞下去。

就這樣你一塊我一塊地分食完畢,她滿意地打了個嗝,旋即倚在他身邊。

“狐狸,尾巴呢?”

他沉默片刻,終究將尾巴放大,乖乖遞給她。

她抱著他的尾巴,滿意地蹭了蹭,盈著火光打盹。

火苗在柴堆裏劈啪跳動,時不時炸開一個火星,與他緩緩加速的心跳逐漸重合。

見她睡熟,他幻化回人形,以肩為枕,卻特地保留了尾巴。

他側過臉凝視著她,銀發不小心拂過她的麵容。

許是有些癢,令她皺了皺鼻子。

他走過蒼茫沙漠,探過幽靜森林,渡過無邊汪洋,渴了便找水,餓了就捕獵,這些,是生存的本能。

可今夜,他第一次認真考慮吃什麽會對她的身體好,第一次想要把最肥美的魚捕上來。

他想看著她笑著喂自己,想和她圍爐而坐,想和她共賞同一片星與月。

當心中有了隱隱期盼的歸處,和一個時刻惦念的夥伴時,這種莫名的羈絆,令素來自由慣了的他,有些煩躁,又有些竊喜。

他見她微微蹙起了眉。

回想今日種種,她似乎......對自己起了疑。

仿佛隻有那日——

她當真以為自己就是隻狐狸的那日,睡得最為安穩。

可若他坦白……

人妖尚且殊途,更何況,她與他?

微風拂過,他想伸手去幫她把碎發挽至耳後,卻在將要觸碰到她時,倏然收回了手。

她會趕他走嗎?

*

謝扶玉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然大亮。

身旁的火堆早已燒盡,自己手中正抱著條毛茸茸的大尾巴。

奇怪,在地上睡了一夜,怎麽不硌呢?

她翻了個身,卻發現柔軟蓬鬆的狐狸尾巴把她整個人圈了起來。

既給她當了靠墊,又給她當了被子。

唔......她本能地揉了揉一旁的狐狸耳朵。

狐狸趁她睡覺時,依然貼心地收拾了昨夜的殘局,順便煮了早飯,還糾結半晌,究竟要不要向她坦白。

終於下定決心,她若再問起,自己便坦白時,才沉沉睡去。

因此,便揣著爪子睡過了頭。

見她正笑著玩自己的耳朵,他咻地將尾巴收了回去。

她也沒說什麽,隻起身在河邊洗了把臉,便往廚房走去。

他巴巴地跟上,看她若無其事地從鍋裏拿出尚且溫著的早餐,若無其事地吃了第一口,並沒有絲毫相問的意思。

江陵:?

你怎麽不好奇是誰做的?

他疑惑地看著她。

問啊,快問啊,問他是不是江陵啊!

誰料謝扶玉衝他一笑:

“二陵,別大驚小怪。我仔細想了想,我這一生不說行善積德,也算是懲奸除惡。平白得一個田螺公子,也是理所應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