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荒山雪狐(三)

“啊!讓我算算日子......今兒是正月廿九,是南方的拗九節!雖然他爹不疼娘不愛,但他總歸是個孝順孩子,興許回家瞧一瞧......”

虹異忙著幫他編瞎話,自然也沒留意到她的神情。

“你,你也不必擔憂,少年叛逆,他過幾日便自己回去了。”

狐狸聽完虹異的答複,滿意地舔了舔爪子。

不過,雖然他確實爹不疼娘不愛,但和孝順孩子也不大沾邊。

謝扶玉垂眼看著狐狸,對虹異客氣道:

“好,多謝掌櫃,那我就不叨擾了。”

說罷,她轉身便走。

“哎!女俠,且等一等!”

她止住腳步,抱著狐狸轉過身來,見虹異轉身往內室走去,不一會兒,便遞給她一隻白瓷瓶。

“胡兄抱著花盆兒來尋我時,托我將這個轉交與你。”

謝扶玉騰出手,把狐狸放在地上:

“這是什麽?”

隻剩冰涼石板為伴的狐狸,不滿地衝虹異呲了呲牙。

“幻夢粉,也是薑萱花妖的花粉。薑花氣味馥鬱芬芳,聞之,可造出真實過往的幻境。”

虹異一改方才吊兒郎當的神色,向她解釋道,

“重金難求。”

“也就是說,隻要你下給旁人,便能回到他的過去?”她緊握了握瓶子。

“是。”虹異點點頭,“不過,這花粉難得,一瓶約摸隻能用兩次。”

“那進入記憶之人......可以更改過去嗎?”

謝扶玉小心問道。

虹異搖了搖頭:

“當然不可。既已發生之事,隻能重現,無法更改。”

“我知道了。”她將瓶子揣進懷中,一拱手道,“就此別過。”

她雖與平日看上去無二,但地上的江陵卻知道,她與虹異的這番話,定是勾起了她的心事。

以至於把自己忘在了這鋪子裏。

虹異伸手想趁機占他的便宜,他一個轉身避開,順便又用尾巴輕輕抽了他一下,以示警告。

而後,忙不迭地跟上謝扶玉,在她的身旁打轉,又用腦袋蹭了蹭她的小腿,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她微蹙著眉一瞥,把它撈了起來。

不過,不同於先前的懷抱,這回,她解下為他包紮傷口的蝴蝶結,貼心地把他結結實實綁在了劍上。

江陵:?

怎麽和來時一點不一樣?

他特意睜圓了眼睛,擺出一副可憐模樣,試圖喚醒她熱愛毛茸茸的心靈。

謝扶玉望著江陵,憐惜地輕撫著他的頭:

“二陵啊,你也知道,你是隻圓滾滾的胖狐狸,總抱著你會手酸。”

他默默轉過腦袋,看了眼身下的巨劍。

借口。

縱使七星握在手中,亦有八尺長。

常年習劍之人,自然久練臂力,她舞刀弄劍尚且不在話下,怎會嫌抱一隻小狐狸重?

更何況......他從前也是腹肌胸肌都來的,哪裏胖了啊?!

謝扶玉看著他有些氣急敗壞的神情,默默在心裏笑了笑。

她立在劍上,捏訣禦劍,瞬間飛至高空,禦劍前行時,也並沒減緩速度。

帶出的風自他耳旁呼嘯而過,江陵隻覺得尾巴都要吹掉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卻倏然停在了半空。

“嗷嗚!”

他被捆得牢,不知發生了何事,隻得仰麵在劍上,發出不滿的聲音。

“奇怪。”她喃喃道。

“嗷嗚?”

像是在回答他的問題,她道:

“你知道我看見了什麽嗎?我看見許多鮫人,在林中蠕動前行。”

江陵頓時豎起耳朵。

鮫人一族,不是生在海中嗎?

縱使上岸,也該幻化出人腿行走啊。

讓鮫人的魚尾在都是碎木殘枝的林間行走,無異於人類的淩遲酷刑。

“下去看看。”她果斷道。

她逆轉劍勢,緩緩落在林間,跳下劍來,任憑七星浮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他望著她的眼神,一晃而過的,是看透一切的嘲弄。

他眨眨眼睛,再細看去,卻隻剩下了無波的平靜。

他一定是想多了,他從頭至尾並沒有露出什麽破綻,她怎麽會發現呢?

他識相地晃了晃尾巴。

她猶豫片刻,終是伸手解開了綁著他的係帶,一手將他撈起來,往林中行去。

自從他們落在了林間,陽光便微弱起來。

林木影影綽綽,其間沒有一絲響動,隻有她踩碎殘葉的哢擦輕響,令她一時難辨方向。

她驀然察覺不對,止住腳步:

“我明明落在了那些鮫人所在之地,怎會如此安靜,什麽動靜也沒有?”

江陵聞言,環顧四周,發覺此處竟飄散著僅有妖瞳可見的縷縷白霧。

是妖物設下的障眼術。

阿姐禦劍而落的地點沒有錯,隻是這障眼術,讓那些鮫人隱蔽了起來。

一轉眼,謝扶玉正提劍在眼前的樹幹上做了個標記,又帶著它小心往裏走。

他猶豫一番,張口輕輕咬著她的手腕,試圖阻止她。

阿姐,沒有用的,既然設了這障眼術,再怎麽走,也是原地打轉。

她沒理會,隻揉了揉他的耳朵。

她正提劍往下一棵樹上做標記,江陵卻咬得更重了些。

他隻想讓她快些離開,卻沒留意另一股白霧,如蠶絲般嫋嫋從劃開的樹幹中飄散而出,纏上了她的眼睛。

下一瞬,她便察覺雙眼侵入了毒氣。

“糟了!”

她用劍借力快速往後撤出幾丈,接著飛快地封住周身靈脈。

既然中了毒,眼下便不得再用靈力,否則毒氣隨著靈力遊走全身,那才是神仙難救。

她眼前一陣陣兒發黑,在徹底暈過去前,好似看見了.......

一個銀發白袍,腰上係著紅繩的少年。

“阿姐!”

他在她倒下之前,幻化出人形攬住了她,還未待他用靈血相救,隻聽樹林裏傳出如嬰兒般的糯聲:

“倒真是個果斷之人呐,尋常人中了毒,哪會考慮得如此妥帖。不過,她心思如此重,竟放心把後背交給你。”

把後背交給他……是……人類的信任嗎?

林間隻聞其聲,不見其形。

“嬰勺?”

江陵將她打橫抱起,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喊道。

嬰勺正是由飛禽修煉而成的遠古妖物,其聲似嬰兒,故得此名。

“原來……是小少主啊!我勸你還是早些離去吧,此處之事,不是你等能夠插手的。”

“笑話。”

他冷冷嗤笑一聲,

“妖族竟還有我不能插手之事?”

嬰勺的聲音飄得更遠了些。

“自然有啊......比如......妖王大人所囑咐之事呢.......”

江陵聞言一愣。

那個女人?

他終究不願稱她為“母親”。

隨著嬰勺傳來的飄渺聲音,眼前的場景開始飛速旋轉,碎裂,一轉眼,他便抱著謝扶玉,落回了清城城門。

城門口,來往百姓皆被他這一頭銀發嚇得不輕。

“他是妖吧......”

“這些日子清城當真不安寧......要去報給七劍閣嗎?”

“快別說了,當心他聽見......”

“你看他還抱著個女的,該不會是要吃人吧......”

“快跑啊!”

人群一哄而散,緊接著砰地一聲,將城門緊緊閉上,把他與謝扶玉隔絕在城外。

其實,他們說得那些話,他一字不落地聽了去。

以往他獨行六界時,從不忘把銀發幻化成黑發,今日事發突然,他也不是故意想嚇到他們。

他望著懷中不省人事的謝扶玉,像是對她的輕語,又像是自言自語的自嘲:

“你明明剛為清城做了件好事,可也沒人顧及你的死活。下次......還做嗎?”

他單手抱著她,抬起膝蓋,撐著她的腰,用虎牙將自己的指尖咬破,緩緩將血渡入她的口中,旋即用手指探了探她頸邊的脈息。

脈息漸漸平穩,想來是靈血起了效用,毒霧開始緩緩褪去。

隻怕是還要在睡上一段時日。

他沒動用靈力,而是就這樣抱著她,不敢太緊,也不敢過於疏離,一步一步,慢慢走了回去。

回到荒山時,已是深夜。

外間的雪化了不少,他抱著她,踩出一個又一個小水坑,聽著水花濺落的聲音,將她放回了床榻上。

她始終半夢半醒,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卻能隱隱察覺溫暖還是寒冷。

江陵燃起她擺在石桌上的蠟燭,昏黃的暖光落在她的臉上,他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他還是變成江二陵的好。

......他怎麽好像無形中接受了這個名字。

狐狸蹲在床前,不知等了多久,終於見她的睫毛顫了顫。

“我渴了。”

謝扶玉逐漸恢複了五感,聽到床邊的呼吸聲,懶得睜眼道。

江陵垂眼看了看它的狐狸爪,一時有些頭痛。

他要怎麽倒水?

“二陵,我渴了。”

她睜開眼睛,偏頭看著他。

還裝是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裝到幾時。

江陵沉思片刻,跳上石桌,叼起水壺往水碗裏倒,倒了一半,灑了一半,接著,用嘴將碗叼到了床前。

謝扶玉挑了挑眉,伸手接了過去。

江陵歪著腦袋趴在地上,看她並沒有喝的意思。

唔......該不會嫌棄他是用嘴叼來的吧?

她望著寧死不願承認的狐狸,輕笑出聲,彎了彎眼睛,將手中的水碗一飲而盡,放在他爪子邊。

“我餓了。”

江陵猛地站起來,嗷嗚一聲表達不滿。

他這個模樣要怎麽做飯?

別太為難狐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