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荒山雪狐(二)

他緊閉著雙眼,拚命搖了搖腦袋。

謝扶玉有些莫名其妙,但她終究不是喜歡逼迫他人的性子。

嗯......逼迫他狐也不行。

“那你自己玩吧,我累了許久,得好好補個覺。”她把外衫拋進衣筐裏,和著裏衣躺了下來。

江陵仍舊不敢睜眼,隻微顫著耳尖,捕捉著周圍的響動。

不久,**傳來她均勻的呼吸聲。

他這才敢睜開雙眼,小心翼翼往她身前湊去,見她睫毛微顫,當真是睡熟了。

月光半籠在她身上,她不再似初識那晚,特地裝睡,等著他上鉤,而是卸下了往日微不可察的戒備,睡得格外恬靜。

他轉身望著那筐衣物,不禁自嘲笑笑:

方才想哪兒去了?

他回望她一眼,確認她沒醒,捏了個法訣,幻化成人形,抱起一筐衣物,便往河邊走去。

阿姐和他定下的《師徒合約》,他可還都記著呢。

他剛把衣筐放在河邊,便從流淌著的水麵上,看見了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

他愣了一瞬,忙低頭去看自己的手。

對啊。

他得回了一部分靈力,容貌自然會隨之變化。

不同於先前八九歲的孩童模樣,如今,他的指節已經隱隱顯現出修長的骨骼。

分明是一雙十四五歲少年的手。

妖族的容貌隨靈力高低而變化,但不同於人族得道成仙時,根據年歲的容貌定型,妖族化形的容貌隻會定格在成年那刻,此後,靈力越高深的妖物,在世人眼中,便會越發地美。

除了他,他天生就長的好看。

小時候好看,長大後更好看。

他望著小河中自己現下的倒影。

柔順的銀發落在肩頭,額前細碎的劉海散亂地遮著湛藍眼瞳,一雙淩厲卻不失俊秀的劍眉下,是一雙含情桃花目。下頜雖尖,卻沒有一絲脂粉氣,更像藐視天地瀟灑不羈的少年。

歸於混沌前,他的樣貌要比現在成熟一些,醒來後,又是孩童模樣,至於如現在一般的少年時,他已經記不清過去了多少年。

他望著月下的波光粼粼,略顯得意地揚了揚唇角。

不知阿姐見了自己如今的樣貌,還會不會覺得白玉璟和玉淩煙長的俊秀?

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已是成年男子,可他看著還頗為年輕,帶出去一定很有麵子。

想著想著,他的笑容凝在了唇邊。

等等……

萬一她就是偏愛成熟穩重那款的怎麽辦?

他現在尋回的靈力也不夠啊?

他右手凝起一束白光,盡可能把自己往白玉璟那掛上靠。

先是把銀發換成黑發,再把白底紅邊的衣袍變成純白,最後擺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朝水中一看。

端,太端著了。

不僅端,還總有一種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覺。

哪有他自己好看啊?

罷了。

想這麽多做什麽?

還不明白嗎,江陵!

她最喜歡毛茸茸,甚至願意抱著毛茸茸睡覺。

又一束白光落下,他變回自己的模樣,蹲身拿出她的衣物。

這回終於不用自己手洗了,他有靈力了。

可還未待光束落下,便想起賞雪時,她笑著同自己說——

“還好今夜有你。”

他的心猛地一跳,把靈力收了回去。

狐狸可不能白做事,要把活幹進阿姐眼裏,逗阿姐開心。

於是,夜半三更,少年蹲在寒涼刺骨的河邊,依舊選擇用水洗了衣裳,再晾回了洞中。

還能為她做些什麽呢?

他捏著下巴思考。

對了,他舊日遊曆人間界,曾潛入過一處大官的府院。

彼時,大官的妻子正在小廚房裏做羹湯。

縷縷肉香飄進他鼻子裏,把他勾了過去。

那夫人正對著嬤嬤說:

“要想栓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栓住男人的胃。即便他在外麵有那些鶯鶯燕燕,還不是念著我這口?”

他至今還記得,他在房頂上嗅著肉香,快要饞哭了。

狐狸表示很讚同。

雖然謝扶玉不是男人,但是她是自己的阿姐,又偏偏喜歡吃食。

那麽,要想讓她眼裏隻有自己,就得先栓住阿姐的胃。

他果斷捏訣下山,潛入一家酒館後廚,拿了本食譜和一袋子麵粉,丟下靈石,回到山中,又拔了兩顆白菜。

他依著食譜上的用量,先是把一道白菜羹煨在鍋裏,又在籠屜中蒸了包子。

最後親口嚐了嚐,皺著眉頭咽下去。

真鹹。

不過,既是人族的法子,阿姐肯定喜歡。

他心中想著她明日晨起時的笑容,自己的唇角也彎了彎。

做完這一切,他搖身一變,又變回風風光光的小狐狸,大搖大擺闖進她設的結印,睡在了一抬眼便能看見她的石桌旁。

*

狐狸可不會像人一樣,一次睡那麽久。

他再次睜眼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換了個睡覺的地方。

溫暖柔軟,一點不硌。

這感覺……他微微眯著眼睛,環顧四周。

?!

他什麽時候睡到她懷裏來了?!

隔著一層薄薄的裏衣,他甚至能聽見她的心跳。

霎時間,他全身氣血都朝上湧去,耳朵即刻燙了起來。

他夢遊了嗎?

江陵,你可真是個登徒子啊!

他掙紮著往床下跳,卻發現她的手臂牢牢圈著自己,動彈不得。

謝扶玉因它的動靜悠悠轉醒,雙目還帶著些未睡盡興的迷蒙。

“你跑什麽?擾我睡覺,不乖。”

她知道?

是她自己主動抱他的?

江陵呆住。

他從以為占了姑娘家便宜的羞惱,變為了被人占便宜的羞惱。

趁她又迷迷糊糊睡過去,便往床下跳。

誰知她一轉身,便把它拎在了床裏麵,又安撫似的摸了摸它的腦袋。

“乖啊,二陵。”

她沒睡醒,聲音也不同往日清脆,帶著綿軟的尾音,像是施了術法一般,令他不願再動彈。

她的手一搭沒一搭地摸著它的腦袋,不久又沒了動靜。

他頂著她掌心的餘溫,有些不知所措。

……這下好了,他還怎麽有臉變回人形見她?

狐族和他們人類可不一樣,若是狐狸間有這等同床共枕的情分,必然是要一生一世一雙狐的。

人間界就沒良心得多,他見過太多男人三妻四妾,也見過不少男人拋妻棄子。

甚至仙族和離之事也是常有。

還好阿姐是女子。

他長舒了一口氣,旋即看著身旁阿姐的睡顏。

那他……是不是要對她負責啊?

他咬了咬牙。

這種事情怎麽能讓女孩子開口?

他是男子,他應當主動一些。

可他還沒想好到底要怎麽同謝扶玉說起,她便睡到了自然醒。

她伸了個懶腰,將他拎下了床,絲毫沒有想讓他負責的意思。

他“嗷嗚”一聲,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卻見她隨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目光落在那洗好的外衫上。

“好家夥,竟自己偷偷回來了。”她喃喃道,旋即朝外喊去,“江陵?”

偌大的山穀裏,無人回應她。

腿邊,江陵咬著扯了扯她的裙角。

“二陵,別鬧。”

她又隨意摸了把它的腦袋,從櫃子裏拿出一件新衫子,隨意係好,便向洞外走去。

她四下找了一圈,並沒有人來過的蹤跡。

她拖著下巴坐在石凳上。

好吧,她不得不承認,人類的好奇心終究戰勝了她的灑脫。

她有點兒想知道,他到底做什麽去了。

竟然趁著半夜回了山,也不來見她。

江陵慢慢踱過來,繼續扯著她的裙角。

她回過神:“怎麽了?”

狐狸沒理,依舊執著地往外拽她,她不得不起身跟了過去。

然後,便在廚房裏看見了煨著小火的白菜湯,與溫在籠屜裏的包子。

她聞了聞鍋裏飄出恰到好處的調料香氣,不禁有些疑惑。

江陵是不會放調料的。

她坐在桌前,一邊吃著早餐一邊思索,未果,幹脆抬頭望向一旁目不轉睛看著她的狐狸:“昨夜可否有人來過?”

狐狸搖了搖頭。

“怪了。”她咬了口包子,若有所思,“這廚藝比我那徒兒好上不少,可是,會是誰呢?”

狐狸乖巧地蹲在一旁裝無辜。

謝扶玉喝下最後一口白菜湯,一把撈起狐狸:“走,跟我找虹異去。”

不同之前她讓他一同站在七星上禦劍而行,這回,換成了她把它抱在懷裏。

江陵既已做了要對她負責的決定,便沒平日裏那般扭捏,幹脆把腦袋搭在她的手臂上,就這樣,一人一狐來到了虹異的織造坊。

“你們掌櫃的呢?”

虹異聞聲而來:

“喲,女俠,什麽風把您吹來……”

他話還沒說完,笑容便凝在了唇邊。

“我來是想問問你,江陵來過你這兒嗎?依他所言,他能去的地方,也不過此處了。”

他看著縮成一團理直氣壯躺在謝扶玉懷裏的江陵,再看了看認真詢問的謝扶玉,一時不知該如何答。

修煉成型的雪狐原身可比人大多了!

他縮成這樣小的雪團子,究竟是在討誰的歡心?!

懷裏的狐狸調整了一番姿勢,微眯著眼睛威脅他。

“沒,沒見啊……”

虹異看著他的臉色,斟酌道。

然而,兩人的互動恰落入謝扶玉眼裏。

她垂眸望去,見狐狸正趴在她手臂上,衝虹異擠眉呲牙,心下添了幾分了然。

“哦……原來沒見過啊。”

臂彎裏的狐狸卻完全沒察覺她此時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