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滅之靈(四)
下一瞬,七星劍尖便抵在了薑萱的胸前。
她垂首看著烏黑劍身,複而悠悠抬眼,頗有一股嫵媚的味道:
“少俠,當真是好快的劍呐。”
“放我們出去。”
謝扶玉直截了當道。
薑萱定定地看著她,隨即指著江陵與白玉璟:“他們是死是活,我並不在意,不過,我不是來殺你的。”
謝扶玉微微一怔,旋即把劍往前又送了一寸:“你若不想殺我,為何在鏡域內屢次布下殺陣?”
可還未待薑萱回答,荒草地的花兒卻把枝葉放大數倍,橫在她與薑萱之間。
稚嫩的童聲齊齊響起:
“你不可以傷害姐姐!”
江陵狐疑道:
“......姐姐?你們並非花兒修煉成的精怪,她又怎麽會是你們的姐姐?”
“是姐姐救了我們,將我們養大啊!”
“......救?”
謝扶玉頓時有些茫然,持劍的手微鬆了鬆。
花妖們見劍尖兒顫動,當即想到方才在鏡域之內,她殺妖不眨眼的模樣,葉子怕得發顫,卻仍硬撐護著薑萱。
薑萱撲哧一笑,對江陵道:
“想不到嘛,你這小子懂的倒是不少。”
而後,她凝著謝扶玉的劍尖兒娓娓道來:
“這麽多年,你是唯一一個能破鏡域的人。我沒想殺你,反倒來見你,是因為那個小姑娘。”
“你是說......當初暗室那位?”
薑萱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是。她同我講,你問她想不想離開。”
“從藏春樓到暗室中的人,不論男女,無一不是色迷心竅,甚至禽獸不如。即便是察覺此中有異的修士,大多也是抱著一戰功成之心,從未有人在意過暗室裏的孩子,是否想要離開。”
“而鏡域之中,你沒全然視妖族為異類,肆意屠殺,明善惡,分是非。你很聰明,卻也不失良善。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終於等到了你,所以,我想請你幫我做一件事情。”
“何事?”
謝扶玉揣摩著她話中的真意,卻見她神色誠摯,並不像是在扯謊。
“幫我解了永生之咒。”
“永生.....之咒?”
謝扶玉喃喃出聲,
“永生對於修習靈術者而言,不是畢生所求嗎?”
“哈哈……”
薑萱低低笑了,
“如果永生是如我那般模樣,我相信絕不會有人喜歡。”
謝扶玉凝視著她的眼眸,隻見其間綠光一閃,緊接著,頭便劇烈地痛了起來。
許多不屬於她的記憶頃刻湧現,她仿佛看見自己的身體在緩緩升空,直至透明——
她又回到了第一次醒來時的小木屋。
隻不過,她不再是事情的親曆者,而變成了高高在上的旁觀者。
哪有什麽力量型的巨大妖物?
她隻看見那個曾為她引路的中年男人,正把一個剛出生的女嬰捂在被褥中。
女嬰求生的本能讓她在被褥下拚命掙紮,卻和她那時一般,無論如何也掙不開來。
“你做什麽?!”
她凝眉揚聲製止,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一絲聲響。
於是她試圖伸手去拽停那個男子,卻發現自己的雙手直接穿過了他的身體。
她施法,召劍,甚至想走出這間房子喊人來救,卻通通隻是徒勞。
她站在屋子中間,眼睜睜看著被褥中的女嬰掙紮地越發緩慢,甚至察覺自己口中都被氣出了一絲腥甜。
她陡然生出一種無力感,而後終於明白,自己曾經在幻夢中經曆的一切,竟是薑萱曾經的過往。
被褥中的女嬰徹底不動之時,她瞬間移動到了白師兄沉溺著的那片湖。
岸邊站著一對年輕夫婦,正將一個咯咯笑著的孩子裝在木盆裏,放入湖水之中。
“我們給她留了張字條,希望有好心人可以收留她,將她好好養大。”
爹爹望著隨波逐流的女嬰,眸中滿是不舍。
“是啊。”
娘親再不忍看,背過身去,偷偷將淚抹在丈夫身上。
謝扶玉忍不住憤怒出聲:
“你們身為親生父母,為何不將她好好養大呢?何必在這裏假惺惺地道別!”
可惜,她依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就像是兩人身旁的空氣,甚至得不到一個回顧。
她隻得看著兩人依依不舍地依偎著離開湖畔,背後是波濤拍岸的聲音,卻始終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哪怕一眼,他們便能看見木盆被打翻在了水中。
她的心微微打著顫:
他們是不願看,還是不敢看?
總之,這些已經不重要了,隻要不是親眼所見,女嬰的溺水,便與夫妻二人無關。
他們仁至義盡,其餘皆是天意。
緊接著,她眼前的景色再次突然變幻,又站在了荒草地上。
已是深夜。
她眼看著那個中年男人,用被褥裹成一個小小包裹,在荒草地上挖了個坑,草草將那具小生靈葬在搖曳著的一朵薑花下。
“保佑我那婆娘,別再生賠錢貨了。”
“神仙保佑,讓我們一定生兒子啊……”
“是爹對不起你,來生,你托生個好人家……別再生到我們窮人家……”
春去秋來,一年一年過去,這片葬花之地,已經不知有多少村民涉足,默默埋下他們不可告人的秘辛。
白色的薑花越長越繁茂,風一吹,便帶著濃烈的香氣,飄在這平靜的村莊裏。
芳草地裏的秘密越多,有些人的心,便越不安。
夜晚的狂風像是嗚咽,惹得這些虧心人小心翼翼冒頭,往這片荒草地上看。
“定是有,有妖!是吃人的妖怪!明日我便向道門求助!”
他們圍坐在一起,商議著如何解決彼此心照不宣的困擾。
隻是沒留意,當他們定下計劃之時,窗簷上的白蝴蝶輕輕地拍著翅膀飛遠了。
接著,謝扶玉便瞧見村民帶著穿道袍的一行人,來到了這片荒草地。
她下意識蹙起眉來。
他們都不是修士,周身沒有任何修煉氣息,隻是穿著道袍,借此坑蒙拐騙的凡人。
他們裝模作樣地舞劍,口中嘰裏咕嚕地念著自己都聽不明白的咒語,而後含了一口酒,噴在荒草地上,扔下去一張畫了亂線的火折子。
荒草地騰地燃起一片火焰。
“好了,此處妖已除盡,你們可以安心了!”
他們拍了拍村民的肩。
“多謝道長!村中已設下宴席,就等著款待您呐!”
一行人大搖大擺地走遠了。
僅剩謝扶玉浮在半空,瞳仁中映著熊熊火焰,不知在想些什麽。
*
而回憶之外的江陵與白玉璟,卻並不知道她此時在經曆什麽,隻知道她整個人如同失了魂魄一般,雙目呆滯地站在原地。
薑萱胸前的劍,此時已經換成了白玉璟那把。
江陵則站在謝扶玉麵前,並未顧及旁人在此,將傷口未愈的指尖再次破開,緩緩摩挲著她的唇瓣。
沒有任何反應。
為何靈血會失效?
他心頭陡然升起一陣惱火。
不知是舍不得謝扶玉這個合作夥伴,還是什麽旁的情緒,轉頭冷冷同薑萱道:
“你把阿姐怎麽了?”
白玉璟認真地盯著薑萱,而薑萱卻始終觀察著江陵的舉動。
在他回頭望向自己時,她瞥見那一閃而過的湛藍色眼瞳,終於確認了什麽。
藍瞳,靈血......
她一怔,頗有些意外地看著眼前小孩子模樣的江陵:“你怎會......”
她話還沒問出口,江陵便徑直打斷了她:
“薑萱,我知道一個能保你此生安樂的去處。你把她喚回來,白大哥便不會傷你。”
說罷,他與白玉璟互換了個眼神。
白玉璟有些疑惑,為何薑萱會把這孩子的許諾當真。
但為了救阿玉,他還是篤定出聲:“對。”
薑萱默了片刻,回望著江陵,揚起下巴,對著他的指尖,無奈道:
“我當真沒想到,你......你既用了這法子,她若不醒,隻能是她自己不願醒了。”
自己不願醒?
江陵忽地一愣。
也是。
從他認識謝扶玉的第一天起,便知道她沒心沒肺的笑容之下,夾雜著不與人言的秘密。
可他們也算共患難,同生死。
她把自己孤身撇在這大妖的識海裏,就沒有絲毫擔心嗎?
還是說......她覺得有白玉璟在,她很放心?
雖他確實可以自保,可不管是方才的哪一個答案,他都不大開心。
“你給她看了什麽?”
江陵言語間難得帶出絲不該屬於他現下天真可愛形象的戾氣,連一貫好騙的白玉璟,都察覺了些端倪。
他朝江陵細細望去,自覺那雙墨玉般的眸子,宛如一雙能縱人心魄的無底洞。
而江陵本身,則像一隻張牙舞爪的小獸,正揮著利爪護主。
他......到底是誰?
“阿萱,我來護你!”
一聲斷喝卻打破了三人間湧動的微妙氣氛,三人回頭望去,見一個頭發全白的男人,身前正聚著一團花球,瞬間便朝持劍的白玉璟打去。
“白大哥小心!”
江陵出言提醒的同時,白玉璟急轉劍鋒,刺向胡迭。
“你為何要來?”
薑萱急急出聲詢問胡迭,而後對白玉璟道,
“劍下留情!”
“我在陣鏡中見你有難,不得不來!”
胡迭與白玉璟纏鬥之時,仍不忘回答薑萱。
他說完,再次以花球作屏障,將自己與白玉璟隔絕在了其中。
薑萱此時和江陵站在一處,目光中帶著一絲懇求:
“少主,你能不能讓他住手?胡迭他為了救我自斷一臂,定然不是那後起之秀的對手!”
久違的稱呼令江陵一頓,轉頭望向她,旋即露出一個無奈的笑:
“他並不知曉我的身份,若他知道,說不定連我一同殺了。”
他話音剛落,卻見帶著冷光的長劍橫空飛來,直直紮破花球,將白玉璟與胡迭生生分開。
“都給我住手!”
伴隨著謝扶玉的清脆聲音,空間內劍氣激**,震得薑萱本就情緒不穩的識海抖了三抖。
江陵勉強靠著樹才站穩,而胡迭和白玉璟則一個摔坐在地上,一個撐劍穩住身形。
碧衫少女接過飛回的劍,提劍一步一步走至薑萱身邊。
“別殺她!”
不明所以的胡迭急忙喊。
七星閃著寒芒,謝扶玉未做理會,走至跌坐在地上的薑萱身前,朝她遞出一隻手來:
“所謂不滅之靈,是一次又一次,重生成那些被葬在荒草地中的女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