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滅之靈(三)

與此同時,薑萱正站在一麵浮空的鏡子前。鏡中映出的,正是鏡域內三人的一舉一動。

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我就知道,那小子並非凡俗之人,卻不知為何,妖力竟不會傷他。與他同行的那兩位,更是一個比一個厲害。”

“阿萱,你一向聰明,知道把他留在洞中,定會招來他的同夥,屆時,便可用鏡域將他們一網打盡,省得擾了你的計劃。”

薑萱循著聲音轉身。

是一個麵容英俊,頭發全白的獨臂男人。

他嗓音帶著些啞,緩緩走至她的身旁。

薑萱的眼底添了些哀傷:

“可這鏡域中的陣法,卻是你構思出來的!胡迭,若你消逝,我從此便少了一個得力助手。”

白發男人低低笑了笑:

“不是還有你那群姐妹嗎?妖物終有壽盡之時,可以永生的,唯有你。”

“你明明知道,永生對我而言,是懲處!而非獎賞!”

永生一詞,似是戳到了薑萱的痛處,令她有些惱。

“咳咳,是我失言,你別生氣......”

男人有些情急,當即咳個不停。

薑萱默了片刻,沒再與他繼續爭執,轉身望向鏡域之中。

結印裏的花草並未幻化人形來對付謝扶玉等人,隻是越長越大,越長越高。

轉眼間,已經不是先前的草地,更像是一片樹林。

花朵之中的麵容也隨之移至根莖上,剛好能讓他們看個一清二楚。

有些在驚惶,有些在嬉笑,有些又在哭泣。

江陵細細觀察著,見她們始終沒有出手傷人的意思,反倒更像是……一種用來自保的恐嚇。

這鏡域處處透露著怪異,像是其主內心渴望著旁人能看出些什麽。

謝扶玉眼見白師兄拿出一疊符紙,一揮劍,符紙便懸浮在身前,聚成了一條弧線。

是鎮魂符。

七劍閣捉妖的規矩,並非十惡不赦的妖物,便是用鎮魂符將其封印,帶回閣中渡化成它的本體,再放歸自然。

白玉璟的結印更是將這荒草地之中的哭鬧放大了數倍,惹得她心煩意亂。

她猛然想起在暗室時,那小姑娘口中說著“不想”,決然地將她推下妖洞,直覺這些花妖,定和她們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她沒弄清楚真相,便不想貿然出手。

白師兄繼續閉眼念咒,懸浮的符紙散發出一陣金光,激得這些花妖哭得更厲害了。

它們拚命扭動著花葉花枝試圖躲閃,卻並不能脫離腳下的土壤。

它們似是在求生。謝扶玉想。

怎麽辦呢?幫師兄?還是阻止他?若殺了這些花妖,自己便能自由,她做,還是不做?

“它們並沒有做什麽,即便如此,也要毀了它們的修行嗎?”

謝扶玉本就在糾結,聽見這話,忽然一怔,低頭看向一旁的江陵。

自他站在這片荒草地時起,他便一言不發,眉頭緊蹙。

起先她還以為,他是害怕,沒曾想,他竟會這般說。

她遲遲不想出手,正是因為她找不到揮劍相向的理由。

符紙金光大盛之時,白玉璟睜開眼來:

“江小兄弟,它們擾亂了此間村民的生活,便就是不對。”

“可荒草地......也是它們的家啊。若將它們驅逐,又該何以為家?”

“你放心,它們會有更合適的去處。”

白玉璟道。

江陵說這話的同時,白玉璟劍氣破空,燃著金光的符紙四麵八方朝已經瘋長至結印頂端的花朵飛去。

從外間望去,整個結印金光大亮,宛若白晝。

江陵閉上眼睛,不忍再看,心下暗歎。

人妖本就殊途,更何況仙與妖。

可他預想中的事情並未發生。

隨著一道劍氣裂紙之音傳來,金光瞬時熄滅,荒草地落入一片黑暗。

忽然從極明變至無光,眼睛適應需要一定時間,他什麽也瞧不見,隻聽那些花兒的哭聲裏,夾雜著些符紙紛然飄落的聲音。

白玉璟望著一旁正把劍收回劍鞘的謝扶玉,訝然問道:

“阿玉你......符紙……”

“不高興,便斬了。”

荒草地的花木因她這一劍,漸漸止住了哭聲,也不再肆意生長,又變回初見時的大小,呆呆地望著她,歸為一片寂靜。

“修士捉妖,天經地義,你不幫忙就算了,憑什麽阻攔?!”

謝扶玉轉身望去,結印外,不知何時竟糾集了許多村民,為首的正是原先那個中年男人,正衝著他們大聲喊叫。

“就是啊!我們不堪其擾很久了!”

“我看你根本不是什麽修士,你也是妖物吧!”

白玉璟耐著性子勸道:

“阿玉,這些妖物不需要你出手,我一人足矣,可你也不必阻攔,斬妖除魔,本就是仙門之責。”

謝扶玉握劍看向結印之外,忽然明白了什麽。

她輕輕一笑:

“師兄啊,我知你是好意,可也該防著……有旁人利用你的善心!”

七星脫手而去,直直穿過白玉璟的結印,帶著殘光,朝為首之人的天靈蓋刺去。

白玉璟眸中滿是震驚,來不及阻止,隻下意識開口:

“別——”

下一刻,血濺當場的場麵卻並未發生。

隻見那人好似被放了氣的蹴鞠,緩緩癟了下去,最終融進了泥土。

結印轟然碎裂,消失在空氣之中,其餘“村民”見狀,忙四散奔逃。

七星乖順地回到她手裏,她身形極快,一眨眼的功夫,便提劍越至人前。

她帶起的風吹得一旁的小花妖抖了三抖。

江陵的眸中帶著絲欣賞,緩緩笑了:

“看來她尋到了陣眼。”

“陣眼?何為陣眼?”白玉璟一頭霧水。

“殺人啦——殺人——”

“村民”話都沒喊完,便被她一劍穿喉,又如方才那人一般緩緩融進泥土,不見屍首。

她沒有給一個眼神,繼續閃身朝前追去,片刻間,那群妖物便少了十幾個。

“還不去幫忙嗎?白大哥。”

江陵出言提醒道。

白玉璟這才反應過來,此地真正作惡的妖物,並不是這群花妖,而是不知為何蒙蔽他來此的“村民”。

“江兄弟,你自己小心!在這兒等我們!”

他撂下一句話,忙提劍朝另一方向奔逃的村民追去。

江陵摸了摸身旁花妖的花瓣,像是在摸小孩子的腦袋。

“她,她們為什麽不殺我們?”

小花妖怯怯出聲道。

江陵的目光落向謝扶玉消失的方向,察覺這鏡域開始出現輕微晃動。

“因為她......隻捉做過壞事的妖吧。”

他喃喃道。

小花妖聽了這話,有點兒委屈,蜷了蜷葉子,連花瓣都垂了下來。

“原來我們是做了壞事,才會被殺掉的啊......”

他聽了這話,滯了一瞬,轉頭問道:“你說什麽?”

小花妖有些不解:“不是你剛剛告訴我,隻有做壞事,才會被殺掉的嗎?”

“你們不是由花朵修煉而來?”

江陵的眸中漸漸浮上疑惑。

他比誰都清楚,花鳥魚蟲獸修煉成人形,是而為妖。

小花妖盡力抖擻著花瓣解釋:“不是啊......”

江陵還未來得及細問,腳下的土地便開始迅速裂開一條條紋路。

這鏡域要坍塌了!

看來她已經把那些作祟的妖物殺盡了。

大地震動地越發強烈,他倏然朝下墜去,抬眼望向方才的小花妖,卻隻得看見眼前的場景瞬間散落成碎片。

高階鏡域破後,便會墜向造域之人的識海。

那時,他心中的謎團,便當解開了吧?

江陵如是想。

陣鏡前的薑萱望著其間發生的一切,神情有些古怪,分不清是喜還是怒。

“哈哈......咳咳......我萬萬沒想到,十年間,有不少修士入過這鏡域,能破解的,卻隻有她一個。人人都覺得,無辜村民被妖物所擾,除了荒草地上的花妖,便可走出這鏡域。可那些蠢笨之人,至死都不曾想明白,到底該如何破局。”

胡迭單手指著正在往下墜落的謝扶玉。

“除妖,乃修士心中天經地義之事,唯她想過這些花妖的命,究竟是否該絕。阿萱,你還想如何做?是否要我入了你的識海,抹殺她們?”

“不必。”

薑萱的眼中湧動著困惑,抬手製止道,

“讓我再看看。”

*

謝扶玉眼前的景象正在迅速褪去色彩。

轉眼間,又回到了那片荒草地上。

她撐劍站起身來,揉了揉摔疼的腿,自言自語道:

“怎麽沒人告訴我,這陣法還能碎啊?”

“方才我們所在之地,是......陣法?”

她一手拉起江陵,轉頭看向摔在地上疑惑出聲的白玉璟:“是啊。”

“你怎麽知道?”

“很簡單啊。天生萬物,可那個地方林間無鳥,水中無魚,夜晚不點燈,村民不懼妖,每一處,都透著不尋常。”

謝扶玉耐心解釋道,

“舉個例子,若你是身無法力的凡人,還住在一個常鬧鬼的地方,半夜聽見敲門,你不躲在床底都不錯了,還會特地出來開門嗎?我猜,若你真的捉了那些花妖,陣法啟動,那時再想要逃出來,可就沒這麽簡單了。”

白玉璟有些慚愧:

“沒想到你觀察得這般細致。”

“不是陣法,是鏡域。”

江陵聽不下去她的胡亂科普,出聲解釋,

“鏡域由妖物的妖力搭建,除非妖物親自帶你出來,否則隻能自己破除陣眼。破解之後,便會回到搭建鏡域的原景之上。”

“低階妖物倒還好,往往是複製真實世界。高階妖物有些是從識海中最難忘的記憶搭建鏡域,其間一概活物應有盡有。如今我們眼前這些泛黃的景象,便是進入了這妖物識海中的記憶。”

謝扶玉垂眼看著難得一本正經的江陵:

“懂得不少嘛,那你先前怎麽不說?”

江陵有些心虛:

“那個,我也是在書裏看到的這些。先前隻是猜測,現下看見這景象,才能確認。”

“什麽書啊?回頭我也看看。”

謝扶玉好奇問道。

“《六界異誌》”

“在哪兒?”

江陵默了一瞬。

“在天宮的藏書閣,世間唯此一本。”

謝扶玉:“......我屬實沒曾想過你這般有本事,竟能去神界看書。”

“到底是要跑腿送衣裳嘛,藏書閣的神官給底下當差的人定的官服。”

江陵下意識摸了摸鼻尖,繼續胡說八道。

“如今我們該怎麽出去?”

“要麽這識海的主人放了你,要麽,你殺了她。”

江陵說完,又補充道,

“你放心,你在她識海中多待一刻,她便頭痛一刻。她早晚會現身的。”

“等等......”

謝扶玉話鋒一轉,

“你說這鏡域可以囊括記憶中的全部活物?”

“是。”江陵篤定道。

“看不見林間鳥,水中魚......卻看得見窮凶極惡的村民和房子......”

她垂眼望向腳下潔白的花朵,

“記憶的主人,原先隻活在這塊荒草地上嗎?”

“是啊。”

謝扶玉抬頭望去,來人正是薑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