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魄長明(一)
薑萱愣愣地看著眼前這隻手。
它不細膩,不白嫩,虎口還帶著些常年習劍的薄繭與曆經風霜的印記。
卻是唯一一隻願意伸向她,而非執意與她刀劍相向的仙門中人。
她眨了眨眼眶中升騰出的水霧,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
“我也曾將你引入以我經曆編織而成的幻夢中,若不是他......”她轉頭看了看江陵,“你便死在裏麵了,不怪我嗎?”
謝扶玉微微一笑,頗為心大道:
“怎麽會?你定是誤會了,他沒有靈力的。”
“啊?可......”
薑萱本想解釋,卻恰好瞥見一旁江陵遞過來的眼神,分明是警告她不許多言。
“可什麽?”謝扶玉好奇問道。
薑萱有眼力見的一轉話鋒:
“可能是我想多了,我還以為他是你的......你的劍童。”
江陵見她沒出賣自己,深深呼了一口氣,卻高興不起來。
怎麽回事啊?
他明明下定決心要隱瞞自己身世的,為何此時又隱隱希望,她能夠知曉是自己救了她?
他瞥了眼一旁的薑萱,見她眼中蓄著熱淚,當即給自己找到了緣由——
定是識海主人心緒不穩,引得身處其中的他也受其波動。
薑萱站起身,撫著小花妖的花瓣,鄭重道:
“少俠方才親眼所見的那些,其實不止是我的經曆,更是它們曾經遭受的不幸。”
小花妖的花瓣止不住瑟縮了一下,謝扶玉眸中劃過一絲愕然。
即便她們現下的氛圍還算和諧,一旁的白發男人仍踉蹌站起,護在薑萱身前,警惕地看著她們。
“我們從前不過是這山水間相伴的一雙精怪,你們以為,她是如何成為不滅之靈?”
“若非她整日目睹草地新添無數冤魂,不忍它們再受輪轉之苦,將她們的魂靈,附在自己播種下的薑花上,又怎會被鬼君以擾亂轉生秩序為由,種下這永生咒?”
江陵聽了這話,想起當時在清城街上不大敢對他出手的小妖。
難怪她們靈力低微,連鏡域都把控不穩。
既然並非是自己一步步修煉出的妖靈,又怎能同薑萱相比。
他心間不由得冷笑起來。
先前鏡域破裂時,小花妖還天真地以為是自己做了壞事,才會被殺掉。
六界之間的等級劃分向來涇渭分明。
在修士眼中,妖物禍亂人間,是因其卑劣低等的野性。
可不知又有多少高貴物種,表麵看上去,或金尊玉貴,或淳樸老實,卻做下一樁樁問心有愧的醃臢事。
江陵抬眼望向謝扶玉。
他總是隱隱覺得,她是沒有立場的。
她不會全然偏向妖物,也不會盲目站隊她的族類。
她對待這世間的萬物,好似自有一套法則,且無人可以更改。
就像她會逆反著從道門手中救下他,但若有一日知道自己瞞了她許多,說不定也會提劍砍了他。
想到這兒,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果然,謝扶玉下一刻便問薑萱道:
“清城之中失而複返的人,和你妖巢中那猩紅陣法,又是做什麽的?”
薑萱垂下頭,不大敢直視她澄澈的目光。
“做個交易吧。”謝扶玉並未逼問,雲淡風輕道。
“什麽?”薑萱問道。
“你誠實答我,我盡力幫你解咒。”
“你方才說,你會一直轉生成這些被殘害的女嬰,可我看你這些年,又是鏡域,又是藏春樓,過得也算紅紅火火,幫你抑製這咒的人,是誰?他開出的條件又是什麽?”
“我答應了恩人,我不能說。”
薑萱咬了咬唇。
“阿萱,別犯傻!她能為你解咒!你不願食言,那便我來說!”
胡迭轉身道,
“是一位帶著白玉麵具的神君!我們並不知道他的尊號,但他是個好人!他覺得……阿萱並沒有錯,錯得是那群愚昧刁民,故而,命她開了這藏春樓,在世間劫走那些素來不受父母疼愛的女嬰,再用那些浪**子的魂魄,來與這些女嬰作交換。那猩紅陣法,便是這位神君傾囊相授的移魂之陣,如此一來,女嬰的魂魄便可替代那些敗家玩意兒,在人世間好好地活下去!”
謝扶玉恍然。
為何暗室隻有紙醉金迷者可往,為何失蹤之人找回後便性情大變,為何那小姑娘說不願同她離開,經此一事,她與白師兄調查的那些,便都說得通了。
“移魂之事,我勸你暫且先別做了。”
她提醒道。
“為何?”
“這些年找上門想誅殺你的修道之人,可一點不少吧?”
她沒頭沒腦地丟下這話,
“你放我們出去,我知道何處有破解之法。”
薑萱未作猶疑,頃刻間,眾人便從她的識海,回到了妖洞之中。
“阿玉,你為什麽不讓她繼續用移魂陣?”
“阿姐,你有什麽辦法?”
江陵和白玉璟齊聲發問。
謝扶玉沒立刻回答江陵,理了理衣上的褶皺,囑咐白玉璟道:
“我隱隱覺得……她是被人當了出頭鳥。師兄,你一人在這兒盯著他們,別喊閣內弟子,也別離開,我會盡快回來。”
“好。”白玉璟點了點頭。
“那我——”
江陵不死心,再次開口。
話還沒說完,下一瞬,便被謝扶玉扣上了手腕。
“跟我走。”
啊?這?
她竟然選擇讓他跟著,把白大哥單獨留下。
這麽突然,怪讓狐狸不好意思的。
沾著涼意的肌膚觸及一圈溫熱,他的心跳莫名滯了一拍。
側首望去,見少女的碧色衣裙隨著步伐波瀾迭起,像春天時桃花樹下沾著露水的嫩芽兒。
他有些羞,微微掙了掙,然後輕輕反握了回去。
衣袖的緞子一擺一擺地拍打著相牽的手,他隨著她的步子,逆著光看向她。
謝扶玉臉不紅心不跳,和牽著狗繩沒什麽區別。
......也是。
他又忘了自己現下的模樣。
他頓時有些挫敗,更堅定了要找回劍魄的心思。
待兩人走出妖洞,謝扶玉頭都沒轉同他道:“帶路。”
“阿姐,你要去哪兒?”
他特地拖長了尾音,試圖吸引她的視線。
“去你之前打工的織造坊。”
江陵:?
那可是他胡編的啊!
他有些慌張,小心翼翼問道:
“為,為何要去那兒?”
謝扶玉的目光終於朝他投來:
“在薑萱識海時,你不是講過,你曾經去天宮送衣裳,在藏書閣內見過本《六界異誌》嗎?那裏定會有關於永生咒的蛛絲馬跡。我打算去賄賂掌櫃,讓他把給天宮送衣裳的活給我做。”
說罷,她看著他略顯緊張的神色,貼心補了句:
“你放心,我不會把你送回去打黑工。”
話已至此,他沒理由再拒絕。
“好,好吧。”
謝扶玉召出七星,帶著他站在劍上,轉頭貼心道:
“我禦劍一向飛得高,你若是害怕,就抱著我。”
他望著她的腰線,臉騰地熱了,一時有些拘束。
身為一個本該是第一次禦劍飛行的人,他若說不怕,難免惹她生疑。
可若是當真抱著她,豈不是占人姑娘家便宜?
那不是他這等正狐君子該做的事情。
謝扶玉等了許久,也沒見他環上來,隻察覺他謹慎地拽住了自己的衣角。
“還挺有分寸的嘛。”
她垂眼瞧了瞧,輕輕一笑,帶著江陵禦劍飛上了雲端。
“往,往東。”
“往南。”
“再往東。”
江陵在她身後指路,腳下是傍晚微風吹疊而起的層層暮雲,落日把天空渲染成鎏金,他凝視著無邊的盛景,明明腳下便是萬裏江山,卻隻記得眼前的碧衫和輕拂著他臉頰的發絲。
七星依著江陵的指引,停在一幢木樓前。
謝扶玉收了劍,抬腳便往樓裏走,卻被江陵拽下,又順便從路過的小販手裏買了兩根糖葫蘆。
他把其中一根塞進她手中:
“阿姐,你和掌櫃的不熟,不妨我去,替你先說幾句好話,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她也未作多想,道:“好啊,那你去吧。”
他暗舒一口氣,叼著糖葫蘆便走進樓中,將脖頸上的熾羽翎拍在櫃台前,對店內忙活的小廝道:
“把你們掌櫃的叫出來。”
正算賬的小廝抬起眼,往熾羽翎上放了一顆靈石:
“哪裏來的小叫花子?一點業內規矩都不明白,要飯還需要找掌櫃的嗎?”
江陵低頭瞧了瞧自己混跡鏡域妖洞弄髒了的衣裳。
他忍了。
轉眼,睜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大哥哥,我是來千裏尋親的,這便是信物,你將它轉交給你們掌櫃的,他一看便知。”
小廝這才抬眼看他,而後浮起一絲憐愛之色:“啊......你別哭啊,我這就去找我們掌櫃的。”
走時,還不忘又給他塞了兩顆靈石。
除了麵對阿姐時,一副好看皮囊,可當真有用啊。
江陵心下感歎。
於是,當虹異跟著小廝,從內門走出時,看見的便是江陵嘴裏叼著糖葫蘆簽子,手中拋著三顆靈石的模樣。
虹異慌忙向他跑去,在他麵前轉了一圈:
“少主!你沒死!你修為呢?你怎麽變成小時候了?要我連夜通知主上嗎?您為何出現在......”
江陵慌忙捂了他的嘴,小心朝外看了一眼:
“閉嘴!別叫我少主!我來這兒是想問問你,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混進天宮藏書閣。”
虹異拚命指著自己的嘴,似是想說什麽。
“你可小點聲。”
他再一次看向樓外的謝扶玉,小心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