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們說的話青青全都聽到了。

她自己也會思考:她和香香一樣,不會被簡單的仙術打出原形,身上有更厲害的特殊封印;香香為了保護她,用身體替她擋住劍雨;她想起了前世許多零散的畫麵,那些畫麵裏修仙者總是她的敵家對手;她還能聽見靡香鎮上所有人和妖的聲音,包括蟲語。

排除了香香,種種跡象都指向,她很可能就是盤踞在靡香鎮、香曲山上那隻被封印了五百年的妖王。

“不管怎樣,先準備好應對之策。”雪中蓮用傳音入密和其餘幾人商量。他伸手淩空撫過地上陣亡修仙者的屍身,那些屍體也化作五彩光點消失不見了。“通知各自門派,從後麵再選五人遞補進來,這次一定要有醫仙。”

連傳音入密她都能聽到了,可她依然沒有半點妖怪的本事和法力。他們殺了香香,殺了山上鎮上近半她的同類,她卻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怎麽會有這麽窩囊的妖王。

青青眼看著他們向自己逼近圍攏過來,又眼看著唐浥擋在自己麵前。

雪中蓮對唐浥還保持著幾分客氣:“前輩來這裏應該也是為了解開妖王封印吧?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

唐浥說:“能解開固然是好,如果不方便、不好解,那便算了。”

換言之,如果解封印要傷害青青,他絕不會答應。

“前輩為了一個妖怪,竟然對自己人揮刀相向?”雪中蓮故意看向他的手腕:“前輩的仙術被封,憑什麽覺得一個人能擋住我們四個呢?——哦不對,是九個。”

蘇筱落搶白道:“別算我!你們要是互相打起來,我不參與!”

“那打妖怪你參不參與?”雪中蓮不客氣地瞥了她一眼,“如果你想退出,外麵有的是人排隊等著進來。”

蘇筱落不說話了。

新遞補的五個人果然來得十分迅速,轉瞬即到,或許早就準備好了。

雪中蓮對唐浥昂起頭:“我知道這點禁製對你不算什麽,但執法長老有言在先,如果破禁再犯,必將加倍嚴懲。今天各門各派的道友都在場,請大家做個見證,如果有人再用違禁招術,那就不要怪我們按規矩辦事,不留情麵。”他從鞘中抽出長劍,故意撤去劍上寒光法力,“公平起見,我也隻用劍招不用法術,如何?”

上回他比試輸給了唐浥,心裏一直憋著怨氣,今天勢必要找回來。

他對旁邊夜修羅等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對青青動手,唐浥交給他來對付。

夜修羅身形如魅,持扇繞出一條弧線去襲青青。唐浥用刀硬接住他蓄了法力的這一招,但雪中蓮即刻欺身而上,揮劍**開二人兵器,劍影結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唐浥籠在其中。

唐浥被雪中蓮纏住,青青便成了砧板上的魚肉,隻能任人宰割。

她並不害怕,也沒有躲閃。其實她也想知道,這些人能不能解開自己的封印,解開後又會是什麽樣子;過程中難免會吃點苦頭,但忍忍也就過去了。

但是當夜修羅的扇刃再度向她襲來時,腳底的泥土落葉中卻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青青往旁邊讓開一步,那東西便嘭地一下從土裏彈了出來,薄薄的一片,寸餘短的扇刃也輕易戳穿了它。

是縮成紙片,可以隨時藏進縫隙裏的張二娘。

它脫去了人皮的真實模樣也很薄,風一吹飄飄****的,仿佛紙畫成精了似的不真實。它轉過來一隻細細的觸角,對她說出嘶嘶蟲語:別怕,還有我們。

然後她聽到更多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圍過來。一開始很細微,隻有她能聽見;慢慢地近了,動靜越來越大了,修仙者也覺察到了氛圍不對,停手四下觀望。

一個個人影漸次從暗處顯露出來。隔壁的劉大哥和劉嫂,一個拿著鋤頭,一個拿著菜刀,抖抖索索地互相依偎著逼近;排在後麵的王嬸子,慣會占便宜的,趁人不注意往前插隊挪了一個位置,手裏的尖刀似乎也是從肉鋪順手牽羊;還有土地廟的老乞丐、眼神不好的誰家婆婆,以及許許多多她叫不上名字的鄉鄰,靡香鎮剩下的所有人幾乎都來了。

——也想,保護你。

——別怕,還有我們。

——她會保護我們的……

原來被寄希望的守護者是她。原本應該她保護他們的,可到頭來卻總在被別人舍命保護。香香護她,唐浥護她,軟弱的劉嫂、王嬸子、張二娘也都用命來護她。甚至更早的時候,在修仙者剛到靡香鎮的第一天,抓她去山洞裏的殘五,還有宋小姐,是不是也都為了保護她?

但她還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修仙者熟練地用防禦招式擋住鎮民們手裏的破銅爛鐵,然後把他們一個一個抓過去,一個一個殺。

香香,你告訴我,你是怎麽衝破封印的?我不夠聰明,我想不明白,我到底要怎麽靠自己?

青青攥著拳低下頭,她的眼睛裏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她看到自己手臂上、腳踝上、膝蓋肘彎、腰間胸口、一直到脖子,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金光符文,就像唐浥手上的那對一樣。

唐浥正坐在地上捂著嘴咳嗽。雪中蓮發現鎮民的第一時間就用一招仙法將唐浥擊飛了出去,哪還有心思和他比什麽君子劍招。

他咳了很久也沒停,這回可能真的時間不多了。

他支著刀站起身,堅持走到青青麵前,努力壓製住咳意。

青青抬起頭來看他。

“青青,”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兩枚半圓玉璜,並攏放在她左手手心裏,“昨天你把這個忘在桌上,我給你收起來了。”

然後他又取出了另外一個:“我也有一件信物,原本是一對。”

他把那件信物放在她右手手心。

一枚圓潤的玉環,魚戲蓮葉紋,與她的玉璜一模一樣,隻是中間沒有斷開。

怎麽會?那明明是爹娘留給她的傳家寶,一對成雙,讓她將來遇到中意的……

哪裏來的爹娘?又哪裏來的傳家寶?

那不是璜,它們本就是一體,隻是被利器從中間切開了。合在一處才是它原本的模樣,嚴絲合縫的同心圓環。

腦海中那些零散的碎片,也隨之拚湊合攏,連成完整的一線。

——你有點像……我的一位故人。

——那你為什麽不直接去找她呢?

——找了,但似乎她已經不記得我了。

原來,她就是他要找的故人啊。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人們口中的上一世。上一世他叫唐逸,還有一個別名,是修行之人的道號,叫作逸塵子。他似乎很厲害,創立了一整個門派,也造就了她。

他養了她很多年,她才終於化作人形。起初她不太聰明,說話顛三倒四,再怎麽努力模仿人的言行舉止,也總會被別人一眼看穿內裏非人的本性。他不厭其煩地反複教導她,教她讀書、說話、武藝、修煉。她有點遲鈍,但好在勤奮肯學,記性也不差,哪怕死記硬背也把他教的東西都硬啃下來。然後積累到某一天,她突然開悟了,飛快地超過了他的所有其他弟子。

他把她藏在後山,說她還沒有修煉完成,不會克製自己的力量。隻要能跟他一起,在哪兒其實都無所謂的。躲在後山,隻有他們兩個獨處,旁人都不來打擾,她反而更開心了。修道之人茹素,她學會了一種人類的食物,用豆子做的豆腐,好吃又有營養,經他巧手烹調後鮮香無比,比肉還好吃。他刻了一對玉環,其中一枚讓她帶在身上,說這是獨特的印記,以後不管她在那兒、變幻成什麽模樣,都能憑印記認出她來。她覺得毫無必要,他們怎麽會分開?

然而有一次他有事出遠門,門派裏其他掌權的人發現了她。他們驚喜地把她帶去一處陌生的地方,說要讓所有弟子都來這裏試煉提升修為。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和那些拜在他門下修行學武的弟子是不一樣的,她是妖怪,妖怪隻有被人打的份。

可那些人都不是她的對手,那些幼稚的招式戰術在她眼裏就像過家家,她一眼就能看穿他們想幹什麽,並且馬上知道如何破解;他們的動作也都慢吞吞的,像在跳舞,到處都是破綻;更多的人來打她,挨打她當然要還手,他們好不經打,隨隨便便碰一下就死了。等他終於從遠方回來時,她已經把三個門派的弟子都殺光了。

他們說她很危險,應該把她殺掉,可沒人打得過她;又說他居然養出這麽危險的妖怪為禍人間,要對此事負責,不能再當掌門了。最後他同意引咎退位,親手將她抓回來封印在香曲山下。他知道她的所有弱點,隻有他能製得住她,再說她怎麽可能對他動手呢。

他離開蓮華派後,她就再也沒見過他。一年一年,總有人時不時來她麵前晃**,惋惜於這樣一個厲害的妖怪不能為他們所用。轉瞬五百年過去,外麵的世道似乎變了,修仙界漸漸沒落,風光不再,弟子也一代不如一代。又有人想起她來,如果她重新出世,一定能吸引大家對修仙界的重視,會有更多的弟子拜入修仙門派吧,但又忌憚她危險的潛質,怕她會脫離掌控。

於是他們想到一個辦法,抽取篡改她的記憶、剝奪限製她的智力,把她封進一個孱弱、愚鈍、庸碌的皮囊裏,給她留下的唯一技能,就是日複一日機械重複地做豆腐——其實一開始他們給她安排的是別的技能,但被改造後的她太笨了,什麽都學不會,隻有做豆腐這一項,教了一遍她就會了。

五百年裏,香曲山在她的氣息籠罩下催生出許多她的同類。它們本可以留在山上做不受限製的妖怪,卻自願跟隨她到山下來,在她身邊一同受封印的壓製。她成了一個隻會做豆腐的木呆呆的姑娘,它們便在她周邊建起一座鎮甸,每日固定來買光她的豆腐,甚至照著她的模樣給自己描繪容貌外形,學著她給自己起名字,青青、香香、秀秀、燕燕。隻有一隻特別的小妖怪,頭上長了滑稽的三隻角,化成人形額頭上仍然戳出來一隻,實在掩藏不住,獨自一個留在山上。

它不叫殘五,它是馥兒的弟弟,小名喚作三角兒,一有事便立刻到鎮上來找姐姐,姐弟倆一同把她“擄”到山洞裏去,試圖避開外來的修仙者。

可惜終究躲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