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終於找到了他◎
外鄉人帶來的唯一好處,大概就是讓她再遇到了唐浥。
他好像還是他,又好像變了。似乎變老了一點,多了幾分滄桑的氣息,但他分明又說自己才三十二歲。以前他開宗立派、叱吒風雲,如今隻剩一把刀、一身布衣鬥笠,落魄流浪的江湖散客,身上還多了許多約束和限製。五百年裏,人間風吹雨打、日月變幻,他又都經曆了什麽?
但他還記得她,看她的眼神一如當年,這便足夠了。
“這就是你昨天想跟我說的,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嗎?”
唐浥沉默地看著她,目光如水。
青青回頭看了一眼正輪到被修仙者一個一個拉過去的劉嫂,她閉上眼一邊尖叫一邊胡亂揮舞手裏的菜刀,舞了半天發現自己沒事,被拉走的是她身邊的丈夫,於是她更加淒厲刺耳地尖叫了起來。
青青把臉轉回來,對唐浥舉起雙手:“你能不能幫我解開?”
她手上是一層又一層無形的鐐銬,將她重重圍困束縛,掙脫不得。
“對不起,青青,現在我已經沒有這個能力了。有些事,隻能靠你自己。”他退後一步,看著自己腕上同樣的符文禁製,“但我可以為你做點別的。”
他雙手輕輕一握,那兩圈金光便崩斷碎裂了,再攤開時掌心裏凝起一團微藍的火焰,啾一聲竄上天去,仿佛隻是隨手放了一個逗趣的煙火。
光焰展開散去,才看出是個巨大的法陣,蓮紋機竅,光輪流轉,方圓足以覆蓋宋府廢墟。
白衣師妹停下動作,看向雪中蓮:“是你放的?你還有一個?”
雪中蓮也不明所以:“我哪來第二個?那是祖師留下的法寶,隨隨便便就能有的嗎?”
說話間那法陣又擴大了數圈,幾乎罩住整個靡香鎮上空。
修仙者和妖怪鎮民都住了手,抬頭看向天空。
劍雨如芒,落到修仙者身上隻是無形的流光,沾上衣襟便碎成星星點點;對妖怪和鎮民卻是鋒銳利刃,每一縷劍光都淬透仙術法力,讓他們無從躲避。
劉嫂隻會舉著菜刀抱頭尖叫,一縷劍芒從她手臂擦過,她以為自己要死了,臂上卻隻有一絲微微的涼意,甚至沒覺得疼。
她詫異地抬起手,一時忘記了叫喚。
雪中蓮率先反應過來。這法陣雖然和他之前用的法寶類似,但威力要小得多,隻夠給妖怪撓癢癢——恰到好處的,給它們撓出一條小口子。
它們終於不必再舉著菜刀鋤頭破銅爛鐵無能狂怒了,紛紛從那些小口子裏擺脫束縛鑽出來。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陣仗。最尋常的小妖怪,兩三個人合力就能輕易打敗,說不定他認真點都能獨自單挑;但是幾十隻、幾百隻,潮水一般從四麵湧過來,區區幾個人如何招架得住。
最先倒下的是醫仙。妖怪也很聰明,知道她是最薄弱的一環,武力低又舉足輕重。它們一窩蜂地向她湧過去,醫仙連反抗都沒來得及反抗一下就死了,仿佛在模仿他們之前的策略:一個一個來,一個一個殺。
接著是新進的蓮華師弟。他沒有經驗,看到妖怪撲過來便一招劍氣迎頭放出去,打了十幾隻,那些妖怪揮舞著利爪一蟲一下戳了他一身的血洞洞。
但像夜修羅那樣不招惹太多妖怪,收斂著隻打一隻、各個擊破就行了麽?那麽多妖怪又不會站在一旁幹看著,它們隨便高興挑個人下手,九個人根本不夠分。
受傷最輕的反而是蘇筱落,或許是因為她的音律威力不大沒有威脅,也或許是,她身上到底還殘留著一絲香香留下的獨特氣味。
白衣師妹和雪中蓮背靠背作戰,她慢慢地滑下去了,最後隻來得及說一句:“長老……已經……再堅持……”
場上隻剩下他和蘇筱落,還有妖怪包圍圈那一邊、安然置身事外的青青和唐浥。他們甚至都沒有看他,唐浥拄著刀咳嗽,青青輕拍他的背。
蘇筱落抖抖索索地貼近雪中蓮身邊:“它們好像有點怕我,你、你離我近一點,說、說不定……”
圍攻雪中蓮的蟲妖果然停住了動作,謹慎後退兩步,觸須在空中窸窣探尋,似乎在確認空氣中飄**的氣味究竟是敵是友。
遠處的青青抬起頭,她看著雪中蓮,微微皺了皺眉。
眾妖仿佛突然得到了指令,須足抖擻,精準地避開蘇筱落齊向雪中蓮襲來。
蘇筱落實在沒辦法了,舉起箜篌對著蟲群一陣亂彈,那些逼近的怪物居然當真被一道無形氣勁震飛出去。她正驚訝自己怎麽忽然修為變強了,麵前又一陣劍雨落下,每一劍都將一隻妖怪直接釘死在地上。
這顯然比先前的修仙弟子們厲害多了。妖怪也懂得審時度勢,悄悄把包圍圈退遠了一些,伺機觀望。
白衣仙人乘風禦劍而來,一男一女,衣飾古樸,都是威嚴肅穆的中年長相。
“長老!”雪中蓮大喜,生死關頭終於得救了。有執法長老在場,還一下來了兩位,什麽妖怪、妖王、來曆不明走後門舞弊的都隻能統統靠邊站。
他恨聲指向唐浥:“就是他!先前比武違禁已經被長老封了一次仙術,現在又……”
女長老抬手打斷他:“我們都知道了。”
她明明沒有移動,離唐浥還有好幾丈遠,青青隻看到她手指稍稍動了一下,比上回白發長老的動作還小得多,唐浥卻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來,像上次閉關一樣,瞬時沒了聲息。
不對,上次閉關他明明還在那裏,有體溫、有脈搏、看得見、摸得到,這回青青蹲下去向他伸出手時,指尖剛觸到他衣角,他就像香香被剖去內丹的屍首一樣,化為一串光點消散了。
“你對他做了什麽?”她猛地抬起頭來,“你殺了他?”
感應到她心緒的波動,周圍的小妖們潮水般湧動,包圍縮緊了一圈。
“沒有,”女長老公正無私,麵無表情,“他不應該在這裏,隻是送回他該去的地方。”
“他去了哪兒?”
女長老垂眸向青青望去,一個尚未衝破封印的人形妖怪首領,好像沒什麽特別的。她隻是照章公事公辦,為什麽要向一個妖怪解釋?
於是她揮了揮衣袖,準備走了。
雪中蓮道:“這些小妖都是唐浥亂用禁術放出來的,弟子們應付不過來,是不是應該全部封印回去?”
男長老看了一眼腳下滿目瘡痍亂七八糟的靡香鎮,有點頭疼。“你們先離開這裏,我們會稟報掌門,另派人來修複封印,明天一早就會恢複正常。”
什麽叫恢複正常?忘卻前塵、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渾渾噩噩隻會做豆腐的青青,就叫正常?重新被封進假人皮囊裏的同族,沒法反抗、任人宰割,一個一個拉過去殺,就叫正常?那已經死去的香香、燕燕、馥兒還能不能恢複正常?不知去了哪裏的唐浥能不能恢複正常?
她不要這種正常。
妖怪們踴躍沸騰了起來,蓄勢待發。青青知道隻要她心念稍稍一動,它們就會接收到她的指令奮不顧身地撲上去,但那樣隻會白白送死。香香和唐浥都說得沒錯,有些事終究是她一個人的桎梏難題,隻能靠她自己。
雪中蓮覺察到了不對,一邊施法禦劍一邊對蘇筱落說:“快走!”
蘇筱落呆滯地仰頭看著青青,看著她一分一分地伸展長大,遍布全身的金光符咒一一現形,又逐個崩碎散落。她已經不是青青了,她也不是其他那些蟲形的妖怪,她沒有形狀,隻有一團濃霧,霧裏風雷湧動,電光時掣。
執法長老也沒見過這麽詭異的妖怪,劍雨落進霧中毫無反應,好像什麽都沒打到。他倆對視一眼,架起發呆的蘇筱落:“先離開這裏,回去報掌門定奪。”
他們禦劍從南麵江上飛走了,就像當初他們來時一樣。
青青追上去喊:“告訴我他去哪裏了!”
猝不及防,她撞在了一道透明的結界氣罩上。
哪怕沒有形狀,這罩子依舊攔住了她。那些人的背影遠遠消失在天際,仿佛隻是鏡子裏的幻影。
她的世界止步於靡香鎮、香曲山,方圓幾十裏的彈丸之地。香曲山往西往北,東南麵煙波浩渺一望無際的江水,隻是映在玻璃罩上的幻影,鎮上從來沒有人出去過,看過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模樣。
那些金光符文隻是牢裏的鎖鏈,靡香鎮才是她真正的囚籠。
咚,咚咚咚。是誰在無望地敲響隔絕他們的結界罩壁,是燕燕的丈夫,還是她自己?
——誰也別想困住我。
她用自己所有的力量衝擊那道無形的壁壘,一次,兩次,三次。然後,就像多年前的某一天她突然毫無預兆地開悟了一樣,她出去了。
她以為外麵的世界應該廣闊無垠,但其實也不過爾爾,也許有幾十個、或者幾百個靡香鎮那麽大,對她來說都是瞬息可至的距離。
她搜尋遍整個世界,都沒有找到唐浥的蹤影。
途中又有許多修仙門派的弟子成群結隊來打她,幾百年了也沒有長進,還是那麽不堪一擊。
聽著他們自以為機密地商量對付她的辦法,那些辦法也都可笑得很。從前他們居然以為靠小小的封印禁製就能困住她,讓她認命地覺得自己天生呆板愚鈍、耳不聰目不明。其實她有無數銳利的眼睛,穿透這世間萬物的表象,看到它們背後如何運行;她也有無處不在的聽覺,所有人的對話交流、密語暗訊都逃不過她的監聽。
她不想和他們糾纏,一個一個殺,這種方式她不喜歡。送他們一點香香研製的迷香吧,讓他們暈頭轉向敵我不分,互相打來打去。
還有一種毒,如果一個人中了之後默默跑到無人的地方安靜死去,並沒有什麽危害;但如果跑進人群裏,周圍的人替你分擔能死得慢一點兒,但毒也會擴散到別人身上,一傳十十傳百。
多麽簡單的決策,居然沒幾個人願意獨自去死,甚至為了讓別人多分擔,故意跑到人多聚集的地方,最後整個城市的人都被毒死了。人類就是這麽不理智,他們到底聰明在哪兒了?
中間經過綠衣彈箜篌的門派,把全門派的人殺光了,她才發現裏麵好像有蘇筱落;而白衣的蓮華派,雪中蓮似乎也隻是和其他弟子一樣,輕輕巧巧地被她一擊斃命——算了,殺都殺了,就這樣吧。
唐浥,他到底在哪兒?
一直尋到世界最北端的雪原,遠處的冰川雪峰又成了鏡子裏的幻影,無法觸及。她忽然明白過來,這個修仙界,隻是一個更大的靡香鎮吧。
那就,繼續往外去找。
她穿透了那層邊界,向更外層的區域探索尋覓。外麵的世界果然更大了,也更複雜,無數的路徑通道連結成網,在她麵前次第鋪開。她本就沒有形體,可以隨意切出無數分身,讓它們分別去探路,再在她需要的時候融匯合並。她確實還不會克製自己的力量,所到之處都被她破壞,陷入黑暗沉寂。
最後在一間四四方方的屋子裏,她終於找到了他。
他與她認識的逸塵子、唐浥都有些許不同,但她一眼就知道他們是同一個人。他有些過於消瘦了,頭發短短的,此時她方直觀地認識到,他是真的生病了。
她想伸手去觸碰他,眼前卻隔著最後一層鏡子似的平滑結界,局限於尺餘見方一個小小的方框裏,始終突破不過去。她隻能隔空控製他身邊的東西,代替她的手,輕輕落在他的麵頰上,唯恐一不小心驚醒了他。
他安靜地躺在地上,像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