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它確實是一隻厲害的妖怪◎

綠蟲怪飛到宋府門口時,唐浥剛把豆腐交給張二娘,她又磨磨唧唧扣著錢不給,想支使他去跑腿辦雜事。看到那團綠雲和修仙者的刀光劍影打在一起,張二娘哧溜一下縮成一個薄片鑽進了旁邊牆根縫隙。

唐浥立即趕回香藥鋪去找青青,香香一手抱一個孩子找地方安頓,說青青追著孩子娘和夜修羅去宋府了,大約跟他走岔了路;他又找回宋府去,人群裏亂糟糟地找了一大圈都沒找到她的身影。

理智告訴自己,她當然不會有事,但心裏還是控製不住焦急,忙亂搜尋的腳步停不下來。就像剛到靡香鎮時,第一眼看見她,明知雪中蓮的劍氣對她構不成威脅,還是會忍不住出手替她擋下來;夜修羅自作聰明的偷襲,並不能對她造成實質性損害,但要他眼看著她受欺受傷,那便不行。

他把宋府方圓百丈之內都找遍了,一直找到燕燕酒鋪附近,卻看見她從北麵家裏方向慢慢地走過來。

空曠的街道上隻有她一個人,她走得很慢,腳步也磕磕絆絆抬不高似的,兩隻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似乎在思考,又似乎什麽都沒想。

起風了,從宋家方向吹來的風,帶著茜色的薄霧,像香香裙擺的顏色。空氣中零散又刺鼻的香氣,許多種混雜在一起,仿佛也在香香店裏聞到過。

青青吸了吸鼻子,發現自己已經不會被這種香霧毒倒眩暈了。香香從來不會害她,隻會幫她、照顧她、護著她。

唐浥跑過來抓住她的手,急切道:“你去哪裏了?不是說好留在香香身邊等我去找你嗎?”

她的語氣也是平平的:“我剛剛回家了。”

“你回……”他剛說了兩個字,倏然明白過來。她在戰況混亂的宋府,怎麽就突然回到鎮子最北邊家裏了,現在又從家裏過來,必然隻有一個原因。

“唐浥,”青青抬頭看他,“我聽見他們說的話了。”

明明她回家了並不在場,明明離得那麽遠,她卻句句都聽見了。

——還我妻兒命來!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這副人皮不是妖怪的偽裝,而是他們的封印。

——妖王嘛,不會那麽輕易現身,總要先把小嘍囉清理幹淨,最後才壓軸出場。

——你們不就是想逼我出手嗎?

——上次明明殺過你,你卻一點事都沒有。妖王的封印,自然是與眾不同的。

還有許多細細碎碎、嘈嘈切切的,夾雜著抽泣哭聲,聽不太真切。

——怎麽辦?香香能擋住他們嗎?

——她會保護我們的……

那些聲音從鎮子各處、四麵八方,仿佛直接連通了她的腦子,都不需要經過耳朵,徑直灌進腦海中來。

她問唐浥:“鎮上的人全都是妖怪,對嗎?”

唐浥沒有回答。他不回答時,意思都很明顯。

“那我也是妖怪啊。但是,”她低下頭,忽然伸手去抓唐浥身側的長刀。那刀上的布條自有靈性,遇人突襲便會自行反擊,唐浥撤得再快,布條還是在她手背上劃了一道口子。

尋常的傷口,淺淺的,滲出暗紅血珠。

唐浥忙從衣襟撕下一塊布來替她包紮。青青也不反抗,任他擺弄。

“方才在宋家,雪中蓮朝人群放了一道劍氣,打到了三個人。”她看著自己纏上布條的手說,“旁邊兩個都脫去了封印皮囊變成妖怪,隻有我死了。”

唐浥打結的手微微一顫。

“也不算死了吧,就跟上回一樣,我再睜開眼,就躺在家裏**了。身上也是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

——上次明明殺過你,你卻一點事都沒有。

不知夜修羅有沒有想起來,被他殺過但安然無恙的人,其實不止一個?

“唐浥,為什麽被你們的劍氣兵刃傷了,我不會解除封印變成妖怪?”

香香是妖王,所以特殊;那麽她呢?

腦海裏莫名的聲音又從遠處傳了過來。香香悶哼一聲,似乎中招吃了虧;雪中蓮冷聲對她說:“單憑這些香粉毒藥,就想製住我們?你得拿出真本事來。”夜修羅嘲諷香香:“蓮華祖師親手下的封印,豈是那麽容易衝破的?”還有許多細碎的哭聲:救救我,救救我……

香香“呸”地吐出一口血,她的聲音冷冽堅定:“誰也別想困住我。”

衝天紅光自宋府拔地而起,半邊天色盡被染紅。漩渦颶風以宋府為中心擴散,所到之處移山走石,片瓦不存。有防備不及的修仙者被這風卷上半空,如撕扯的風箏不由自主,再被香香的巨翅當空拍下,血濺當場。

青青仰首望向紅光聚處,一層層茜紗似的半透明膜翅次第展開,身後拖出兩條長長的尾翼,是她優雅的飄帶披帛。

原來這才是香香真實的模樣,她生**美,即便現出原形,也是一隻美麗絕倫的妖怪。

腦海裏又冒出許多似曾相識的畫麵。被圍攻的巨型妖怪,飛落如雨的刀劍和法術,身著各式門派製服的修仙弟子,屍橫遍野寸草不生的戰場,還有唐浥那張似曾相識的臉,穿的卻是一身古樸的蓮紋白衣。

九個修仙者已經死了四個,剩下的也遍體鱗傷,一敗塗地。夜修羅的黑袍上已分不清是原本的紅紋還是血了,他幾乎站立不穩,踉蹌連退了兩步,被人從後麵攙扶撐住。回頭一看,扶他的蘇筱落居然隻有風中樹枝瓦片割出的幾道輕微劃傷。

“它不打你嗎?”他皺緊眉頭問,語氣不善,“還是你不敢上前?下不了手?”

“我沒有!我……”蘇筱落確實沒下重手,一直在輔助戰友,但香香也完全沒碰過她。她拿出那支香香送的琉璃瓶香藥:“可能是因為這個……”

夜修羅二話不說搶過去,拔了塞子就往自己身上倒。剛倒了一半,香香一爪子就把他連帶地上的整塊草皮一起掀了起來。那隻琉璃瓶落在香香足邊,它一腳踏上去將瓶子碾成粉碎。

此時它已不能說人語,但那架勢仿佛在昭告:你看我像隻認香不認人的無腦怪物嗎?

這一擊讓夜修羅再也站不起來了,此時場上又減員一人,隻剩他、蘇筱落、雪中蓮和蓮華師妹。師妹一身白衣盡被鮮血染透,以劍支地搖搖欲墜,對雪中蓮吼道:“師尊給你的法寶還不拿出來用!”

“那是比武大會的頭彩,祖師留下的秘寶,”雪中蓮也是勉力支撐,“用一個就少一個了!”

“法寶重要還是命重要?就是給現在用的!不然今天大家都得死在這兒!”

雪中蓮咬咬牙,從懷中取出自己千辛萬苦打贏擂台賽贏來的法寶。那法寶外觀平平無奇,圓筒狀的一束卷軸,啾一聲放到天上去,乍看還以為是煙花;待光焰綻放開來,才發現是個巨大的法陣,覆麵足以橫跨整個宋府有餘。

青青舉頭看向空中的法陣光輪,蓮紋機竅,這圖案她肯定見過;上一次見,似乎也是同樣的角度,在她頭頂籠罩高懸;連陣中無數寒光飛劍落雨一般撲麵而來的畫麵、自己不禁側身抬手遮擋的動作,也都一模一樣。

後來呢?後來她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再睜眼時,她隻是靡香鎮一名普普通通的孤女,父母雙亡,開一間普普通通的豆腐鋪子。

青青感覺自己好像被什麽很厚重的東西蓋住了,但又沒有壓著她。她慢慢睜開眼,眼前朦朦朧朧的,泛著微紅,光影如夢幻。

滴——答。

一縷細而粘稠的汁液滴到她手臂上,青翠碧綠。

她抬起頭,香香巨大的身軀橫亙在她上方,怕壓到她,它的爪子在她身周彎折旋繞,像錯落的柱子支撐住自己的重量。一層層的膜翼蒙在爪柱外層,圍出一圈透光的帳篷。

那些當頭的劍雨都被它擋住了,隻有最薄弱處穿透下來一根,在它身上紮出一個小洞,流出少許青綠汁液,滴在青青的衣袖上。其他地方,都被它圍得好好的、幹幹淨淨的,這茜紗的帳篷甚至有幾分唯美浪漫。

然後,瀑布一般的綠汁從帳篷外流淌了下來,將所有的茜紗盡數浸染,紅綠交織,合成最粘稠密實的濃黑。

嘶嘶……嘶……香香的口器裏發出斷斷續續的蟲鳴,但是青青居然聽懂了。

我,盡力了;也想,保護你。

雪中蓮遠遠站著觀察了很久,確信香香不會動了,方禦劍飛到它頭頂上,剖開屍體取出內丹。那內丹足有鵝蛋大小,色澤微紅,華光斂蘊。

其他兩人終於鬆懈下來,麵露喜色。死了這麽多人,付出了這麽大代價,終於殺了妖王取到內丹,也算不虛此行了。

蘇筱落默默地低頭站在一旁。

雪中蓮卻臉色沉凝,他並指探了探內丹虛實,眉頭蹙得更深。

“這顆內丹的修為不過百餘年,至多不超過兩百。妖王被封印,已經是五百年前的事了。”他回頭看向香香的屍身,“它確實是一隻厲害的大妖,但它並不是祖師封印的那個妖王。”

夜修羅和白衣師妹麵麵相覷。一個香香就搞得他們如此狼狽,死傷過半,還把僅有的厲害法寶用掉了。如果這還不是最終的首領,真正的妖王出現時該怎麽辦?

再說還有誰呢?滿鎮的妖怪都殺掉快一半了,有嫌疑的,宋小姐、鎮長、香香,都死了,剩下的全怕得躲著不敢出來,妖王還能是誰?

取出內丹後,香香的屍體完全失了靈氣生機,沒過多久便化作光點煙塵一陣風吹散了,隻留下滿地狼藉,昭示著方才一戰有多艱難慘烈。

那狼藉的中央,卻有一小塊平整幹淨的地麵,完全未被血汙綠汁浸染。空地正中還有個人,小小的一隻,蜷成一團抱緊自己。

夜修羅嗤地笑了出來:“不會是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