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驚鴻瞥

翌日,晴空萬裏,天是碧落般的藍,昨夜種種,皆被大雨刷拭了去。

荀蘭苑,楚引歌站在桌邊布早膳,左臂受了傷,她抬手,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你不要覺得我苛責了你,”坐於上首的婦人王氏自然掃到了她的神情,攏了攏頭上的珠釵,開口說道,“趙姨娘臥榻,就該由你來盡孝道,按照你的身分,等日後嫁了人,也是做妾的份,服侍當家主母還是早早習慣得好。”

楚引歌麵色淡淡,沒有反駁,扶穩滾粥的瓷碗,不動聲色地將力都往右手使去。

待白瓷碗四平八穩放在王氏麵前,楚詩妍氣呼呼地從廊下走進來:“氣煞我也,母親,你可一定要給我做主。”

她抬眸,看到楚引歌站在一邊,雙手捧著朱漆托盤,一身寡素卻依然擋不住的風姿綽約,特別是那柔潤的眼睛,撩人的,漫不經心的,將人一瞧,便能勾了魂。

她忙過去,將她手中的托盤放下,吹著楚引歌的纖手,衝王氏埋怨道:“母親,屋內下人這麽多,何須要棠棠姐來布膳?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雙手可是要用來執畫筆的。”

棠棠,是楚引歌的閨名,她對於五歲前的記憶隻有那一場殺戮,以及一個她沒有姓的名,棠棠。

趙姨娘在街邊撿了她之後,說棠棠就作為小名吧。

從此,她就成了趙姨娘的養女,冠之楚姓。

“這哪是我提的啊,”王氏瞥了楚引歌一眼,笑道:“你趙姨娘生了病,不放心下人伺候,棠姐兒就主動應下了,我自然不能辜負她們母女倆的忠心。”

這番話說得倒是好聽,哪有人會天生喜歡服侍別人?

更何況,忠心這個詞,實在讓楚引歌聽著很是不適,但她昨夜淋了雨受了傷,又一大早起來在這站著,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爭執,也就隨了王氏念去。

可楚詩妍天性純真,母親說什麽便是什麽,衝楚引歌眨了眨眼睛,後者舉止得體地點了點頭,她這才放心淨手拾箸,大口吃著繡球酥。

王氏看向自己的女兒,眸中是掩不住的慣縱:“詩妍慢慢吃,你剛剛說要我給你做主,做何主?”

楚詩妍嘴裏鼓鼓,剛想說卻被嗆噎,楚引歌將水送至她唇邊,她忙大口喝下,才喘上氣。

“你這孩子!”

王氏嗔怪地捋著她的背,但語氣全然不似對楚引歌的刻薄,她對楚詩妍的責備,是帶著寵溺的。

這是母親對孩子天然的親密。

楚引歌斂眸,退後至暗影,這樣的母愛,她從來沒有體會過。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姓甚名甚,長相幾何,隻模糊記得那場殺戮開始時,有個女子對她大聲嘶吼,淚如雨下:“棠棠,躲在這裏,無論聽到什麽,看到什麽都不要出來。”

她在那逼仄的狗洞裏呆了整整一天,血河不斷向她湧來,連天都變紅了,外麵聲嘶力竭的呼救才漸漸褪去,她顫顫巍巍走出來,屍山遍野,那些平日裏叫著父親先生的學生都躺在地上。

血肉模糊,她哭著喊著,但卻找不到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馬蹄陣陣,她以為那些人去而複返,就往後門跑走,跑了好遠好遠,幾個乞丐看她衣衫破褸,可憐巴巴,帶她一路流浪,來到了宣國的繁都——鄴城。

之後就是在街邊乞討時,被趙姨娘所救,領回了楚府。

“就是那世子爺——”

楚引歌回了神。

楚詩妍提到這個就來氣,憤憤道:“我剛剛碰到下值的哥哥,他說那世子爺昨晚跟花魁薛鶯在攬月樓廝混了一晚,他狎妓都狎到宮中去了,現在鬧得滿城皆知。”

“母親,我再過三個月就及笄了,你們從小就和我說,我及笄之日就是靖海侯府提親之時,”楚詩妍將箸一摔,“這樣的爛菜葉,我嫁過去也是受罪!母親,你快幫女兒想想辦法啊。”

她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人見猶憐。

楚引歌的左臂隱隱犯疼,昨晚若不是為了幫她,他今日應當也不會受滿城的指摘了,那世子爺似乎也沒那麽壞……

王氏將楚詩妍攬過來,抱在懷中,心疼道:“雖說那靖海侯府是皇家侯爵,嫡女又入宮成了嫻貴妃,得聖上寵幸,可出了這樣一個不知禮數的逆子,終究是要落人口舌。更何況你父親現在是禮部尚書,更看不慣這樣荒唐的事,翎哥兒又是金吾衛首領,在聖上麵前也是說得上話的,這門親事他們自會替你定奪。”

楚詩妍的抽噎這才停了下來。

“不過話說回來,妍姐兒,縱使這門親事不退,你過去也是做世子妃的,哪有受罪的道理?以色侍人,色衰而愛馳,那世子爺也就一時被迷了心,等上了年紀就知道正妻的好了。”

她剔了眼邊上杵著的楚引歌,笑道,“這女人呐,成為當家主母,手持中饋,傳宗接代才是大事,誰也不能將你看輕了去,不說遠了,你看趙姨娘服侍你父親這麽多年,膝下無子,年紀大了就不中用了,也失了寵,妾啊,怎麽都越不過正妻去……”

這明裏暗裏都是在挖苦趙姨娘當初是以色惑了楚老爺的心,楚引歌聽著不是滋味,可府裏誰不知道,姨娘對楚老爺本就無意。

當初趙姨娘可是名動鄴城的富商之女,而楚老爺那時隻不過是個七品小官,無錢無勢,想攀上姨娘家好為自己的官場鋪路。

姨娘本有大把的青年才俊可以任選,可就在品詩會上,被這楚老爺和王氏用了一些醃漬手段將姨娘迷暈了,太陽底下無新鮮事,之後無非就是被人看見楚老爺和姨娘苟且私會。

無法,趙姨娘這才不情不願地入了楚府,楚老爺在官場上的平步青雲也徐徐展開。

姨娘膝下無子,是因為她不想要和這樣的渣滓有孩子,或許是楚老爺做賊心虛,心中有愧,才會縱容姨娘收養她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

楚引歌在兒時總看到姨娘捧著一碗中藥,眉頭都不皺一下地一口悶。

那藥黑乎乎的,看著就苦。

她怕姨娘生病了,擔心她,後來漸漸懂事了才明白,那是避子湯。

後來皇上重士抑商,姨娘母家衰敗,楚老爺也就不裝了,連著幾年都未再寵幸姨娘,而王氏就是從這時開始苛難姨娘,做規矩,連每月的月例銀子都減至了大半。

但姨娘反倒鬆了口氣,她說就是多聽幾句訓話,多做幾件小事,比喝避子湯好多了。

許是這湯藥喝多了,姨娘的身體這些年每況愈下……

楚引歌往前了幾步,淺笑對王氏說道:“母親說得是,隻是不知若是外人知道堂堂楚家的妾侍卻連郎中都看不起,藥費付不起,會不會誇一句主母當得一手好家呢?”

這話說得諷刺。

還沒等王氏反應過來,楚引歌欠身行禮:“我還要去畫院當值,給姨娘賺藥錢,就不耽誤主母用膳了。”

說著便退了出去,隻聽到屋內傳來一聲瓷碗落地之聲,“好伶俐的口齒!在宣安畫院才當了幾天畫師,就敢對我如此不敬!我看她這個賤婢養的東西要反了天了!妍姐兒!阿妍……你去哪?”

楚引歌聽到後頭有連串的腳步聲,便停在廊下回頭看,楚詩妍一個猛撲,令她連連退卻,左臂撞到了廊柱,她倒吸了口氣。

楚詩妍忙站穩,關切問道:“可是撞疼了?”

“無礙,”楚引歌擺了擺手,“你追出來作甚?”

楚詩妍趁她張嘴之際,忙不迭地塞入繡球酥,揚眉說道:“你還未吃早膳吧?給你墊點肚子,母親就是嘴碎,沒有壞心,你別往心裏去,那宣安畫院,可是皇家宮廷畫院,皇上一手創辦,多少人十年寒窗都未考入,你卻一舉就中,奇才啊。”

“棠棠,你都不知道,我現在走到哪都得說一句,鄴城第一女畫手是我家棠棠,可驕傲了。”

繡球酥香甜絲絲,楚引歌感受著層層脆酥化在唇齒間,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了一歲的妹妹,眉眼彎彎,心裏的鬱結也消散了大半。

她雖看不上王氏的行事作風,但對於阿妍,她還是很喜歡的,這個阿妹,或許是從小被全府捧在掌心,笑起來都是甜的,善良天真,半分刻薄都不曾隨王氏。

她輕捏了捏楚詩妍粉潤的臉蛋,笑道:“又不叫棠棠姐,沒大沒小。”

楚詩妍知道剛剛那茬不愉悅的對話已被揭了去,麵色倏爾輕鬆了不少,捧著楚引歌的纖指:“好好,我小心端著棠棠姐這國手嘞。”

兩人說說笑笑地走到了影壁,青帷馬車早已備好,駐在楚府門口。

“阿妍,就送到這兒吧,”楚引歌從身邊的如春手中拿過白紗幕離,冠戴齊整,“天色還早,你早膳因我之故也沒吃好,再回去吃點吧。”

楚詩妍又扭捏了幾下,楚引歌這才察覺到她的不對勁,挑眉問道:“你送我出來,還另有企圖?”

“這都被棠棠姐看出來了,”楚詩妍麵色紅暈,掃了眼周遭,都是貼身丫鬟,這才從寬袖中拿出一信箋塞進她的袍內,低語道,“阿姐,這信你幫我交給畫院裏的宋譽。”

宋譽乃一介清寒,和楚引歌在去歲春闈時一同考入宣安畫院,更重要的是,他還是她師父宋沂的兒子。

十餘年間,宋沂教她繪畫,還在無意當中,將她引見給了天池劍派的掌門左淵,習劍至今。

不過除了她師父和宋譽外,無人知道她會劍術。

可阿妍與這家人八竿子打不著邊啊。

楚引歌驚詫,“你怎麽認識宋譽的?”

“不就是那次,我送你去畫院上值,”楚詩妍羞赧,紅暈從脖頸漫到了耳朵尖,“在宮門處驚鴻一瞥,就一眼萬年。”

……

這擇夫標準倒是簡潔明了,說白了,就是要好看的。

或許是和宋譽太熟悉了,楚引歌完全沒覺著這人看一眼就能讓人淪陷的地步,甚至都比不上……

風馳電掣間,她的腦海中閃過那雙漫不經心的修眸,痞壞又風流,喉間微哽,脫口而出道:“你要不要去看一眼世子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