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上蝶

話說出口後,楚引歌就自覺失言了。

那人雖是救了她,但骨子裏的放浪形骸卻是沒跑的,連咬個盤扣都沾染著潮膩的情.欲,這樣的浪子,實在不是什麽良婿。

她不該為了他的一時相助,而心軟地幫他說好話。

楚引歌將信箋往袖內塞了塞,“算了,當我沒說。”

聲色聽不出任何情緒。

可楚詩妍哪會放過她,眼神狡黠:“棠棠,你不對勁。”

她還從未在楚引歌的口中聽她談過任何男子,連名字都不曾有,今日卻主動提及要她去看看世子爺,實屬怪異。

“你老實交代,是不是看到過那爛男人了?”

楚引歌往外走去,眸色平靜:“沒,不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嘛,雖不說後續如何,但你們現在畢竟有婚約,我這般幫你給其他男子遞信,罪孽深重,佛祖是要怪罪的。”

這樣的說辭,楚詩妍確實信的,她從沒看過像楚引歌這般信佛的女子,平日裏除了去畫院上值,就是去天佑寺燒香拜佛。

本是爛漫活潑的豆蔻年華,也不知是不是被香火浸潤久了,楚引歌身上是可見的清心寡欲。

楚詩妍不再疑心,隨著她走向馬車,邊嗔怪道:“別打趣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樁婚事定得有多荒唐……”

說起來是挺荒唐離譜的,按照楚老爺年輕時的身家,根本高攀不上靖海侯府,所以淵源還是在上上一輩,楚老爺的爹,也就是楚詩妍的祖父,楚太爺。

那是個極心善的中醫,那時天下動**,戰時連連,他就自發上戰場,不收分兩給戰士們看病。

這也是好巧不巧,救了一將軍姓白,將軍被救活後,直搗黃.龍,摧鋒陷陣,助先帝一連拿下六城,也被稱為六城將軍,宣國大一統了天下,這將軍就被封為“靖海候”,在正一品之上,也就是世子爺的祖父。

老靖海侯爺感念楚太爺的相救之恩,便定下了楚府與靖海侯府的聯姻。

因上一輩兩家都是兒子,所以這婚約就落到了孫輩,楚詩妍和世子爺白川舟的身上。

“……那兩位祖父倒是仙逝了,全然沒問過我們願不願意,這盲婚啞嫁真是害苦我了。”

楚詩妍忿忿道,“既然那世子爺能眠花臥柳,不顧廉恥,那我自然也可以找俊俏小郎君。所以棠棠,你這不是罪孽深重,而是樂善好施,佛祖見了都得說一句我棠慈悲。”

楚引歌被逗樂,她悶笑了兩聲,原本清淡的麵容染了笑意,眼尾微挑,如芍藥綻開,和風起,嬌俏地惹人心醉。

楚詩妍將她抱住,歎息道:“棠棠啊,你若是個男子多好,我就不用舍近求遠了,天天纏著你這個小郎君。”

楚引歌敲了敲她的腦袋:“鬆手罷,小郎君得上值養家去了。”

兩人又笑談了兩句才不舍離別,楚引歌踏上馬車,正要輕掀車簾,卻被一股大力握住左腕:“女賊!”

她輕嘶,辨聲是楚翎。

楚引歌的笑容在麵上凝滯。

她飛快思索,到底是哪一步讓楚翎看出來了,顧不及疼痛,定神想著措詞,站在一旁的楚詩妍先她開了口:“什麽女賊!哥哥,這是棠棠,你辦案迷糊了罷。”

楚引歌抬眸就見楚翎眼中的茫然,她輕啟唇瓣,眼睫微顫:“阿兄。”

嬌柔地仿若輕輕一捏就能折斷了藕臂。

楚翎忙鬆開了手,帶著歉意道:“抱歉,一時恍惚看錯人了。”

“無礙,阿兄不是剛下值?”楚引歌看著他一身青金石錦繡雪雁官袍,“這是又要進宮去?”

楚翎頷首:“昨晚藏書閣來了賊人,剛剛宮中差人來報,說是有點眉目了。”

楚引歌心裏被蟄了一下,但依然不動聲色地扭了扭手腕,麵色無瀾。

楚詩妍打著哈欠:“那剛好,棠棠要去畫院,你們順道,我再去睡個回籠覺。”

車轂轆轆。

兩人這還是第一次相對而坐。

楚翎垂眸,一眼就看到女子白皙皓腕上的紅痕,是他剛剛抓握的,像白雪中的梅蕊,醒目奪人。

當時沒覺得有什麽,但當下似能感受到她凝脂的暗香,在他的指尖上簇了把火,在心中灼燙了洞。

他撚了撚手指,挪開了眼:“在畫院可好?”

楚引歌點了點頭:“勞煩阿兄掛念,一切都好。”

兩人都不是多話的,車廂內很快陷入沉默。

許是昨晚沒休息好,又或許是車內的況味暗暗,從窗縫吹來的熱風又昏昏沉沉,楚引歌的腦袋有些暈乎。

楚翎再回頭時,就發現她靠在車壁上睡著了。

呼吸淺淺。

一襲墨綠宮袍隨風輕擺,上以金粉綴成祥雲團紋,這是畫院才配有的宮服,宣康帝鍾愛書畫,對宣安畫院更是上心,親自擬考題,招畫士,定著裝,金粉都是實打實的金子碾碎而成,一經錄用,就可拿國家俸祿。

而楚引歌按照品階來說,已屬六品。

楚翎從沒好好地看過這個妹妹,隻是偶爾的點頭之交,他比她高,每每遇上,他斂眸也隻能看到她頭上的發髻和低頭時露出的纖細白頸。

很脆弱,和她的手腕一樣,仿佛一掐就會斷了氣,但白到發光,像剝了殼的新鮮荔枝,淨□□嫩。

這樣輕柔的女子,他方才怎麽會覺得和昨晚的女賊背影相似?真是如阿妍所說,迷糊了罷。

他又忍不住去看了眼對麵手上的紅印。

她就那樣隨意垂著手臂,柔弱無骨,軟玉生香。

但卻越看越觸目驚心,這麽細膩白淨的玉肌上,不該有這樣的痕跡,像是褻.瀆了光。

楚翎的喉間有些發澀。

蟬鳴聲燥,夏風拂侵。

他看到她的鬢發有些不安分,惹得她的羽睫顫了顫,他這才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長,像蝶翼輕扇繾綣。

碎發仿若就在他的眼前飄**。

楚翎的指尖的灼熱感更甚。

他想幫她綰上那**漾的青絲,可手抬起一半,他就頓住了。

她在哭。

無聲的,悄然的,連眉頭都不曾輕皺一下,可眼角的默淚,卻惹人嬌憐。

楚翎蜷了蜷自己的指尖。

他想到剛剛在馬車外她的一聲“阿兄”,柔眸含水,難道是自己弄疼她了?

他的心被風吹得有些亂。

馬車一顛,楚引歌睜開了眼。

杏眸如一汪清泉水汽迷蒙,眼睫上掛著淚珠,餘光感受到一道視線的注視,她沒有一絲被審視了的慌亂,抹了抹眼角,舉止恰如其分:“做了個夢,在阿兄前露悲了。”

楚翎道了聲無礙,將手放於膝上,若無其事地看向窗外。

原來是做了個夢,想是和趙姨娘有關吧,聽聞她最近身子骨不太爽利。

兩人一時無話,一直到宣極門分別時,楚翎才淡說道:“若有難處就來告知我。”

又覺不妥,補了一句:“都是一家人。”

言罷,就扼袖匆匆往養心殿走了。

楚引歌看著他的清臒背影,這是他們交談最多的一次,雖然統共也沒超過十句話,但已越過問安的範疇。

她摸了摸自己的左臂,眸色漸暗,若他知道昨夜女賊是誰,恐怕就不會想和她是一家人了。

她夢到的是那場殺戮。

從五歲開始,她就沒有家人了。

-

宣安畫院。

“楚引歌,你和宋譽把手中的活停停,先去攬月樓看看,”畫院詹事趙滿說道,“說是昨晚雨太大,把天窗給衝了,丹青上的彩漆都掉得一塌糊塗,也不知道能不能修複。”

這其實不算個好差事,誰不知道攬月樓是嫻貴妃的心頭好,而貴妃娘娘是宣帝的心尖寵,若是沒辦妥,腦袋分家也屬正常。

她和宋譽是新來的,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自然落在他們頭上。

不過楚引歌倒是覺得這差事不錯,畢竟那天窗是她踹的,由她來修複,倒也算是滅跡了,她也想順便看看這攬月樓的窗欞是何質地。

宋譽更是無所可否,他是個畫癡,無謂何處,隻要是個能執筆畫畫的地方就可。

趙詹事還在碎語:“……聽說窗破之前,楚將軍正在抓小毛賊,結果撞上了世子爺和那花魁的撥雲撩雨,世子爺好一頓嗬斥,楚將軍麵子掛不住,都在傳那天窗不是被大雨衝毀的,而是被將軍踢壞的。”

楚引歌抿了抿唇,原來流言蜚語就是這樣被傳開的,倒不想楚翎替她背了這黑鍋。

不過窗破之前……不都是她在那軟塌上麽?

她和世子哪撥雲撩雨了……

她的麵色飛霞,在趙詹事走了後,還是一陣耳熱,拿上漆料走出畫院,宋譽氣喘跟上,瞥了她一眼發紅的耳尖,壓聲道:“你膽子還真大,敢踹那天窗。”

楚引歌未語,她昨晚從宮中逃出後,體力不濟,先去了就近的宋家包紮傷口,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衫才回了楚府,宋家父子倆見她傷勢不輕,自是盤問了幾番,她對他們倒無所隱瞞,全盤托出。

所以宋譽知道昨晚宮中的小毛賊是她。

宋譽皺了皺眉,麵露心疼。

他的眼神如小鹿般清澈,楚引歌不忍,“我不疼,你別難過……”

宋譽輕嗤,“誰心疼你了?我是心疼天窗上的那副丹青。”

楚引歌愣了愣。

宋譽一臉痛惜:“我看過攬月樓的圖紙,那平棊【1】上臨摹的是前內閣首輔謝昌的《賞蓮圖》,天窗隱在蓮花之中,你竟然一腳將它踹壞了,暴殄天物啊。”

楚引歌被氣笑:“我的命還沒一幅畫值錢是吧?何況還是臨摹的。”

“你的命怎能比得上那副畫?”宋譽很是詫異地看著她,“那圖的真跡早已不在,連臨摹品都是價值萬兩,楚引歌,你說你就不能挑個另外的地方踢踹麽?”

“宋譽,”楚引歌也回嗆道,“我死裏逃生前還得斟酌在哪下腳是吧?我看你才是三天不踹,上房揭瓦了。”

兩人你言我語,打打鬧鬧地走進攬月樓,他們從小到大就如此,見麵就囂鬧,兩個明明在外人麵前都是不善言談的人,特別是宋譽,在外人麵前默然不語,但兩人相處時,倒是歡鬧。

“對了,”楚引歌走上二樓的玉階,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箋回頭遞給他,“接著。”

宋譽走在她後頭,看著錦葵色的箋,浮香暗昧,詫異一瞬:“楚編修,你不會對在下有非分之想罷?”

楚引歌剛想言“宋編修想得挺美”,抬眸間卻撞上了一雙痞壞的修眸,話被噎在喉間。

那人在二樓的雕欄懶散地斜靠著,斂眸看向她,挑盡風流。

作者有話說:

平棊:指天花板。

宣安畫院今日熱搜:世子爺撩雲撥雨【爆】

文中的宣安畫院有參考北宋的翰林圖畫院,宋徽宗趙佶雖昏庸無道,但屬實是個書畫大拿,當時收了很多頂流畫家,像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和王希孟的《千裏江山圖》皆出自此圖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