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孤獨

可能是這種過分的孤寂, 讓馬怕驚擾了這裏的安靜而放輕踩踏聲,馬車的速度也變得龜速起來。

車輪跟地麵磕了一下,泊瑟芬整個人晃了晃, 她連忙用手肘撐著馬車座位邊緣穩住身體, 頭上的花掉了幾團,滾到坐在壁畫前的哈迪斯身側。

花沾上淌在地麵的黑霧,立刻生長出長莖葉蔓延過去,纖細莖心條纏上他的手腕,又將花開在他的黃金手鐲上。

泊瑟芬看著那些花葉在他身上盛開,不知道為何產生一種微赧感。她頭頂的花是多喜歡哈迪斯,就連記憶裏的他都不放過。

花驚動了哈迪斯,正在對著宴會畫一人孤獨的他側過頭, 上個記憶裏的他膚色是健康的褐色,而現在坐在在死亡霧裏的神黑發卷垂在肩頭,白皙的臉孔上有種緊繃的冷肅感,不知道白了幾個色度。

他冷漠的眼神沒有一絲活力,就像是一株陰鬱的大型蕨類植物, 藏在大片豔麗的色彩下, 濃烈的紅跟瘋狂的青遮蓋了他身上所有的生氣, 就連衣物的褶襇線條都模糊起來。

泊瑟芬說不清什麽感覺,她覺得眼前哈迪斯更像是人形石塊, 甚至是平躺在冰櫃裏的死人,不是頹廢的問題,而是沒人性沒熱度。

剛從上個記憶來, 一對比就像是看到超人電影的主人公突然沒落被打敗, 這對執著於主角勝利論的觀眾來說是個悲劇的刺激。

哪怕這個主人公不是她喜歡的。

馬車慢吞吞遠離壁畫下的他, 泊瑟芬以為這段記憶也是一閃而過的時候, 卻看到他抬起手腕端詳著,幾朵天真的麥仙翁繞著黃金鐲結成花環,桃紅的色彩像是火光點燃了他身上生機感,衝散一些絕望的陰鬱。

泊瑟芬剛才緊繃的心被這種色彩衝擊緩解了些。

但是想到剛才經曆的一切心情也好不起來,用這種匪夷所思的狀態進入另一個人的記憶世界裏,比口頭傾訴要深刻瘋狂得多。

而且他的記憶負麵能量特別多,簡直童年小淒慘,成年大淒慘。

她是那種看悲劇電影就淚腺發達的人,實在受不了這種畫麵。

隨著馬車越走越遠,那個立於壁畫下的孤獨身影,也像是被紅鏽所覆蓋侵蝕,他依舊抬著手腕看著自己手上的花朵。

似乎這個孤寂到絕望的世界裏,他唯一的那點情緒波動,都來自於她丟落到地上的花朵。

這隻是哈迪斯的一段記憶而已,泊瑟芬趴在馬車邊想說服自己不要心情跟著爛起來,畢竟這都是過去的畫麵。

所以哪怕她過去安慰他,或者陪他呆一會,都隻是不必要的馬後炮。而且,現實中的哈迪斯讓人實在是同情不起來。

泊瑟芬深吸一口氣,冷酷心腸地剛要甩一下繩子催促馬匹快點跑起來的時候,動作卻猶豫著停頓起來。雖然哈迪斯是過去的,可是她糟糕的心情卻是現在的。

她每次看個悲劇片都要好久才能緩回來,哈迪斯的記憶比一百部有情人終成仇敵的電影都要來的讓人難受。

而且上學看到乞討者討錢的時候,不掃幾塊錢一天好心情都沒有了。

泊瑟芬思考了下,還是不想讓自己膈應得慌,想到這個記憶裏的哈迪斯喜歡花,那多撒幾朵給他不就得了,也不費力不費什麽錢。

免得他每天都淒淒慘慘地坐在壁畫前,對畫出來的宴會喝西北風。慘成這個乞丐樣,簡直就道德綁架別人同情他,不同情都不是人了。

她伸手捋了捋頭發,果然發現又開了許多的花,她在發上刮下一大團野花,有紅罌粟野豌豆滇紫草等,色彩繽紛盛了滿手。

她每天都在驚奇自己頭發像個筐,啥花都能往裏麵裝。

泊瑟芬轉身趴在馬車後,揪著一大團花撒出去,然後對不遠處的哈迪斯說:“那個,這個給你。”

無數鮮嫩的花卉落到長廊上,像是點綴在這片滿是破敗氣息的記憶上的光亮。

正在看自己手腕的神明感受到什麽東西輕盈落到發上,他麵無表情地伸手拿下來,是朵野花。

然後他聽到喊聲抬起頭,就看到趴在馬車後方的泊瑟芬已經將發帶都扯掉,頭發都抓到左肩上。

然後她用右手將上麵的花都摘下來,一朵一朵扔到他的記憶裏,給這片荒蕪黑暗的大地播種上屬於她的力量。

還有生機。

馬車漸漸遠去,她留下的滿地花朵,又肆意闖入他下一個記憶裏。

哈迪斯站在花裏,失去了所有表情。

這片記憶開始在破碎,華麗的壁畫上傳來裂痕迸出的聲響,高大的列柱在坍塌。

她扔給他的野花卻如潮水上湧,一路蔓延盛開,破開了這裏所有的幽暗的顏色,帶來生機勃勃的美麗。

記憶的壁畫是他的力量化成,他走入的時候就能感受記憶的情緒,誕生的仇恨、弑父的快感、抽到冥府的失落、還有痛苦。

當他發現隨著人類亡靈開始變多,他身上的黑霧越來越濃,死亡的力量汙染上了瘟疫跟疾病。

一些快樂的永生神靈不小心沾惹上他的神力,躺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的時候。

他就像是被厄運之神掐住了心髒,注入了肮髒的苦楚,隻能日夜徘徊在冥府王宮的門廳廊道裏,用金筆沾上神力繪製無數的歡樂時光,卻再也無法輕易回到大地上。

再後來,人類亡靈多到無法承受的地步,也越來越吵鬧。

各種抱怨、詛咒、痛苦、瘋狂的聲音變成死亡袍子上的編織線,繡出了腐爛發臭的權力果實。

手握死亡權杖的他,力量日益強大的同時,也被剝離了喜悅的心性不再愛好宴會競技,心性日益冷酷。

甚至都忘了這段記憶有多難熬。而現在這片最無法適應的灰暗記憶,卻多了花。

哈迪斯麵無表情看著自己手裏的野花,柔嫩的花梗像是她脆弱可愛的手腕,花瓣的香氣像是她的皮膚。

記憶開始褪去了所有顏料,空白覆蓋住了牆壁跟地麵,無數的裂痕形成了巨大的網狀傷疤在哈迪斯腳下出現。

他沒有跟先前一樣腳步迅速追隨上泊瑟芬的馬車,繼續陪著她經曆自己的記憶,而是困惑般地凝視著自己手裏的花朵許久。

然後他才試著將花湊在唇邊,輕吻了一下。

記憶的壁畫裏構成了死亡力量的絕對世界,愛神的箭無法在這個空間起作用。奇怪的是,為什麽他的心跳依舊那麽快?

泊瑟芬從那個孤獨的長廊裏闖入了突然出現的拱形石門,就發現眼前一白,等到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自己蜷縮成一團,包裹在一團繭般軟光裏。

她瞪著眼,不知道這個記憶又是什麽?

不過經曆被人從肚子裏吐出來的經曆,她也算是見過很多大場麵的人,這點鎮定還是有的。

她乖乖地伸手抱著自己團著,想到剛才的記憶裏哈迪斯那麽慘,應該不可能有更慘的記憶。

而且現實裏哈迪斯看起來意氣風發,揮鞭子抽鬼的樣子簡直就是惡霸橫行,完全沒有半點可憐的樣子。

大概是後來想通了,覺得自己一個人有那麽大的房子住,還沒有一堆親戚上門毀家,就開心地放下了壞心情,開始進化成有目標的工作狂。

泊瑟芬剛開始想記憶什麽時候能看完的時候,就聽到轟隆一聲。

仿佛大地裂開的恐怖聲響從她頭頂上傳來。

她茫然抬手,就看到一雙生嫩的手從上麵伸下來,然後她發現自己被人溫柔捧起來。

泊瑟芬在一片白蒙的光裏,隱約看到光外麵,一個熟悉的小萌娃出現。

是哈迪斯,小時候的哈迪斯。

他軟圓的臉裂開了一大半,短腿短腳地抱著她,像是生怕她丟了那樣小心翼翼。

泊瑟芬看到他小小的身體上,有無數對人類來說的致命傷出現,幾乎算是被開膛破肚。剛才還在想不可能更慘,結果直接就要麵對這麽慘烈的視覺衝擊。

泊瑟芬動了動嘴,實在是不知道該評價什麽好,他慘起來是沒有止境的嗎?

短腿的哈迪斯用小小的手抱著她,殘缺的臉拚了命蹭了蹭她外層的光,然後麵無表情奶聲奶氣說:

“我是克洛諾斯之子哈迪斯,請您庇佑我,洗淨我身上的汙穢之氣,我將你尊奉你為主神,當你的次神信徒為你塑造身體,建造神廟,焚燒祭品。”

他說完,又認真地將她舉起來,一臉虔誠。

“請您,讓我成為你的信徒。”

泊瑟芬察覺到他的手指在輕顫,他稚氣的眼裏也充滿了渴望,臉也因為過於緊張而出現一種不自然的嚴肅。

她突然想到哈迪斯曾經說過,他被他那個渣渣父親吐出來的時候,就去找能淨化他的女神,結果人家女神不要他。

不會就是這個場景吧。

他也沒有說自己的女神是團球啊,而且他的記憶真是越來越厲害了,剛才隻是讓她旁觀,現在直接讓她參與。

雖然知道是記憶已經發生過,哈迪斯也沒有受到球女神的青睞得到淨化的機會。

但是泊瑟芬沒有這種煩惱,她隻想快點收工去捋哈迪斯的記憶資料。

所以她剛要開口答應他的時候,卻發現自己開不了口。

難道記憶沒法改變嗎?

就在泊瑟芬疑惑的時候,突然聽到了滴答聲,她茫然看去,就看到哈迪斯臉上的淡金色血液落到她外層的光裏,混合在血液裏的是他眼角的淚水。

很小的一滴,很快就消失了。

但是這種無聲的悲傷過於震撼,等到泊瑟芬意識到什麽的時候,她已經伸出手抱住他。

她外層的光褪去,她的身體也舒展開來變成正常的體型,而小哈迪斯窩在她懷裏愣愣看著她。

泊瑟芬看著這張臉,又慘又萌的,完全跟成年後的哈迪斯對不上。她甚至覺得這就是個普通的孩子,一時間也不知道要怎麽安慰這個被人拋棄的小家夥,隻好硬著頭皮握住他顫抖的手指,將他抱得更緊。

什麽安慰,都不如一個擁抱來得實在。

而且泊瑟芬也不知道要安慰什麽,總不能說人不能太舔了。既然都被拋棄了就忘了吧,還恨得牙癢癢的恨了那麽多年,這不是傷身又傷心嗎,真劃不來。

她做到這種地步,也是想快點結束被這種記憶折磨。他很慘,她看不得悲劇也慘啊。

泊瑟芬剛想歎氣,卻發現自己頭頂陰影籠罩,她才發現哈迪斯不知道從哪裏走過來,正居高臨下俯視她。

麵對成年哈迪斯壓力大得多,她一口氣默默咽下去,卻察覺到自己懷裏的孩子消失了。

不止孩子,還有四周的環境也變成白色背景,無數的裂痕又化為線條交織在一起消融。

唯一清晰的隻有眼前的哈迪斯,他彎下身伸出手,泊瑟芬意識到他要幹什麽,連忙擺手說:“不用,我自己……”

起來兩個字沒來得及說,整個人就被他抱入滾燙的懷裏。她雙手緊握,身體緊繃地靠在他堅硬的胸膛上,皮膚的溫度跟若有若無的香料氣息,混合成一種讓她恍惚的氣息。

他的心跳得很快。

泊瑟芬想到他正常時候的溫度,再對比一下現在的溫度,發現哈迪斯就像是一座待發的火山,岩漿隻隔著一層軟殼在湧動,隨時會爆發出來。

她立刻閉嘴不敢動彈,任由哈迪斯一步一步踏出記憶的牆壁,她就像是進去的時候那樣,又再次從牆裏出去。

泊瑟芬看到自己半邊身體還融在牆麵裏,下一秒就回到燃燒著鬆油火炬的空曠大廳內,她費力瞄了一眼牆壁。

發現他們出來的那麵牆的壁畫,竟然出現她的身影,她跪在大地上伸出雙手溫柔地抱著一個滿身傷痕的孩子,她的臉柔軟慈愛到不可思議。

泊瑟芬呼吸一頓,又看到隔壁那幅畫,竟然是哈迪斯正拿著筆對著壁畫發呆的畫,而本來灰暗的身後背景裏,開滿了無數的花朵。

他看起來好像不那麽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