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記憶

馬車飛過了河水, 穿過盤旋著哭聲的石灰岩懸崖,悲泣的鬼魂擠滿了前方的道路,看到車來的時候立刻抱頭鼠竄。

跑不快的鬼被哈迪斯的黑色霧鞭抽打飛開, 碎成一片片的雪花, 那是他們揚起的骨灰。

泊瑟芬一個怕鬼的人,愣是被逼出了同情心,覺得鬼真他大爺的慘。

然後她默默地挪動一下坐姿,離身邊這個凶殘的神遠點,原來邪惡冷酷的心靈真的可以比鬼還可怕。

可是當她企圖坐遠,哈迪斯卻敏銳地輕側過頭,似乎她每個動作都是一個開關,遠離就是打開他陰冷的一麵。

這個時候泊瑟芬就會自動, 勉強將身體重新移到他那邊,打開他溫柔的性格,他果然滿意地繼續用黑色的鞭子去抽開那些擠著路的鬼魂。

馬噴著怒焰,照亮了道路,很快一條彎曲的大路出現, 在盡頭一座巨大的建築物在朦朧的綠光中, 露出顯眼的輪廓線。

是一座神廟, 她曾經在旅遊圖冊上看過這種旅遊景點,白色的石英塊長樓梯, 三角形的斜坡屋頂跟長方形的主體結構。

可惜因為對那個旅遊點不感興趣,她也隻是匆忙翻過。

而眼前這座神廟顯然超出了任何圖冊的描述,它就如同一座冷白的山峰, 無數高到讓人畏懼的石灰岩圓柱, 立在厚實的地基上, 將神廟外圍的建築體支撐起來。

通往神殿的大階梯上積了層灰色的塵埃, 孤寂的方形祭壇安靜立在門外,缺了一個角,落了滿地的碎石。

馬車快速飛上階梯的時候,坐在車上的泊瑟芬隻覺得大量的柱子跟高長的外牆,無聲擁擠而來,占據了她所有視線範圍。

她的手指忍不住按著座位的扶手穩住身體,呼吸也跟著屏住。

神廟建造得過於龐大,簡直不是人力能完成的,立在黑暗中感受不到半絲輝煌的美麗,隻有鋪天蓋地的威壓感,將膽小的人壓迫得抬不起頭。

這裏是破敗的,如巨獸骸骨躺臥而下,氣勢驚人。

“這是冥神受祭祀的場所。”哈迪斯漠然地說,他用鞭子甩了馬匹一下,黑馬鼻子飛射出焰火,落在吊在門簷下的銅燈裏,光明照亮了四周。

泊瑟芬也看到滿是裂痕的祭壇上,沒有濃厚的血液痕跡,好像從來沒有人在上麵獻祭過牲畜。

馬車毫無顧忌撞開了神廟的大門,衝入了門廳,進入了主殿。

黑馬嘶吼著,將所有的燈都用火苗點燃。

空曠的內殿盡頭一尊高達數十米的雕像出現,它安靜坐在王座上,曲卷的頭發垂落在肩頭,舒展的扇形葉片纏繞成生機盎然的冠冕形狀,戴在他頭頂。

能看出花冠跟衣服都貼滿了金箔,卻因為年久失修而讓金粉褪色,露出裏麵的大理石紋路。

雕像的上半張臉藏在陰暗裏,深邃的眉眼看得出一開始上了色,又被時間剝下去。

長得很像哈迪斯。

泊瑟芬坐在馬車上,仰著頭看著這個神像,一時被震撼得語言匱乏,隻能想到如果每天來瞻仰一次,肯定能治療頸椎病。

難道哈迪斯讓她來這裏了解他建造這個神廟多不容易,確實不容易,都破落成這個樣子肯定沒有香油錢,估計當初投入的建築工程款虧到喂狗了。

她忍不住同情看了一眼哈迪斯,結果卻發現他抖了抖韁繩,又拽撮了一下,似乎在揉軟繩子。

難道是繩子太硬,他扯著手痛嗎?

哈迪斯突然語氣冷硬說:“拿著。”

然後下一刻,泊瑟芬的手指被他掰開,塞入了掌控馬車的韁繩,他也跳下車子,手裏化出霧鞭。

泊瑟芬心裏有不好的預感,她意識到什麽,剛要跟著跳車。

啪……

哈迪斯手裏的鞭子抽到馬匹身上,暴躁的大馬立刻嘶吼一聲,疑似在罵街。

泊瑟芬懵了,她連忙大喊:“等等,我不會駕車,哈迪斯。”

她除了自行車跟「小黃車」,啥車都不會開。

可是來不及了,泊瑟芬隻覺得手指一緊,馬癲狂著往前飛奔。她就像是趕鴨子上架的那個架子,身體僵著,眼睛呆滯,眼睜睜看著黑馬在神像前繞個彎,衝著側邊的牆就撞過去。

她最後冒險回頭,看到哈迪斯安靜站在神像下,剛燃起的焰火照亮了他修長高健的身形,映得黑色的眼裏有光尾在流轉,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響起。

“是你祈求了解我,神廟內有我留下的記憶,你可以駕駛著馬車進去看看。”

記憶還能留在腦子外麵展覽?你們神也真會玩。

泊瑟芬拉著韁繩,終於忍無可忍再次大喊:“我說了,我不會駕車啊!”

這不是看不看的問題,而是要撞牆了。

她話語剛落就眼眼睜睜看著馬頭融入了牆,接著是鬃毛跟身軀,最後是她跟馬車。

她入牆的瞬間隻覺得眼前一黑,猛然一墜,就看到漫天星辰在眼裏倒懸翻轉,星埃碎開化為無數的畫麵,馬車失控撞入其中一個碎片裏。

當馬車消失在壁畫裏的時候,哈迪斯才走過去,一幅一幅用神力繪製出來的圖案,在他麵前展開。

在黑灰的塵埃後,麵目猙獰的巨人抓住一個急於逃竄的嬰兒,掐住他的神力,壓碎他的內髒,張開深淵般的大口,將嬰兒吞噬進去。

這是他誕生之初看到的第一個畫麵,以弑父之罪,投入父親的腹部囚籠。

來到冥府後他建造神廟,繪下了大量的回憶,隻要有香火滋養,那麽就會不斷淨化他身上的汙穢,推遲他被死亡吞噬陷入徹底沉睡的時間。

可是隨著宙斯的子孫變多,勢力變大,奧林波斯神開始侵占冥神的信仰地盤,導致無數個祭祀冥神的節日都變成奧林波斯的戰利品。

哪怕現在偶爾有祭祀冥神的活動,也變成以驅邪為主,因為冥神無法賜福就被拋棄了。

冥王自然也被宙斯引領的人類拋棄。不管是花月節或者塔耳格利亞節,人類都不會崇拜哈迪斯,而隻會驅趕他。

就連遊走在生死之間的赫爾墨斯,手裏的盤蛇杖都是用神聖的羊毛擦拭過,好擁有驅趕死亡的力量,免於自己遭受到冥府氣息的汙染。

這是一塊神跟人都恨不得逃離的黑暗土地,自然也不會再有祭祀的香火。

哈迪斯看到壁畫上,開始出現光亮,是泊瑟芬掉入的地方。

她的生機太過鮮亮美麗,給失去香火而變得黯淡的記憶之畫,點綴上絢爛的色彩。

哈迪斯忍不住伸出手指覆蓋上那個光點,感受她淨化他的力量,可惜……

他早已經跟死亡融為一體,她每一次淨化,就是在掠奪他的力量。如果她將他身上所有的汙穢淨化掉,他的力量也消失了。

哈迪斯突然指尖一抖,心口因為異樣的情緒攻擊而絞成一團。

連無害的記憶,都能讓她這麽害怕?

一點當神的威嚴跟強勢都沒有。

本性冷酷鄙視弱者的神明嫌棄地想著,可是腳步卻忍不住邁開踏入牆裏,融入記憶中去尋找那個企圖了解他的少女。

——

泊瑟芬整個人倒著,插在一塊柔軟的地方。

馬車被瘋馬拖走了,不知道跑到哪裏,她一臉生無可戀成為一棵蔥。哈迪斯這是在報複吧,她隻是想口頭了解他,他卻直接將她扔到牆裏,這種自我介紹的方式也太獨特了。

泊瑟芬頭昏腦脹站起身,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灰暗的空間裏,她看到頭頂上一條條寬闊的道路交纏在一起,而她所處的地方也是其中一條路。

她的用腳踩了踩地麵,軟的,是什麽材質做成的?

泊瑟芬也不知道這個地方怎麽了解哈迪斯,忍不住長歎一口氣,“就不能整點正常人能看東西嗎?”

泊瑟芬突然感受到腳下的路在蠕動,柔軟得接近惡心的觸感,讓她無法控製開始發抖,她看到數量眾多的道路變成了吃人的舌頭,交纏抖動起來。

這種能崩斷人類神經線的視覺衝擊,讓泊瑟芬第一次覺得,原來她穿越隻是這場冒險之旅最貧乏的一幕。

驚嚇竟然是階梯狀襲來,一階更比一階高。

泊瑟芬終於大叫一聲,抱頭就往前跑,腳下像是踩著爛泥又濕又黏,好幾條舌頭撞到一塊,在她頭頂上發出巨響,導致她耳鳴直接踩空。

泊瑟芬摔到一堆網狀的肉色繩子上,她掛在這些如蜘蛛絲重疊起來的軟繩上,耳邊傳來有規律的轟鳴聲。

咚咚咚,像是什麽巨獸的心跳在震動。

就在她不知道要怎麽擺脫這種危險的時候,就看到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在網糾纏的中心,一個蜷縮的身影安靜地沉睡著。

泊瑟芬搖搖欲墜地又抓又爬,來到這個身影麵前。

是個孩子。

他看起來兩三歲左右,黑色的發絲垂在他圓乎乎的臉頰邊。柔軟的四肢被軟繩捆著,皮膚都勒出了大片的傷痕。

簡直就是虐娃大型家暴現場,可憐到泊瑟芬哪怕知道這個孩子很奇怪,也沒法不產生同情心。

不過哈迪斯讓她看這些幹什麽,這娃是誰?

泊瑟芬茫然盯著眼前這個孩子,卻看到他的睫毛突然動了下,露出一雙軟萌純潔的眼睛。

他滿臉剛睡醒的起床氣,不悅皺起可愛的眉頭,剛要張嘴對她說什麽,卻猛地將臉皺成包子褶,無法控製地張嘴哈秋了一聲。

泊瑟芬一瞬間,仿佛看到企鵝揮著短手,貓咪打了個滾,小狗嗷嗚一聲,櫻桃小蛋糕,都是萌。

他突然說:“他要吐了。”

泊瑟芬才回過神,就感受網繩劇烈搖晃起來,灰暗的空間地動山搖發出咕嚕的聲音,而掛在網中間的孩子也驟然下墜,她幾乎是憑著本能伸手,提住他的小腿。

倒著的娃一臉淡定地抬頭,似乎無法理解她在幹什麽。

泊瑟芬也無法理解自己的手為什麽那麽快去拽他。

可是當她看到那孩子麻木的臉色時,突然意識到自己人性的一麵,還沒有爛到對一個遇到危險的孩子視而不見。

但是救到手後,才知道這不是一個理智的行為。這家夥一看就不是正常人,要是披著人皮的妖怪呢?

泊瑟芬猶豫下,剛要鬆開手,卻聽到他像是才反應回來輕問:“你是想救我嗎?”

平靜到麻木的一句話,卻聽出了不可思議的情緒,似乎別人救他是一件很陌生的事情。

泊瑟芬愣了愣,卻發現那個倒栽蔥的孩子突然輕易從她手裏溜走,他不知道何時伸手抓住她的衣服,整個人蜷縮在她懷裏。

泊瑟芬就像是誤入電影院,正在看一部沒有翻譯的不是她買的票的電影,兩眼抓瞎。

她終於想起問:“你是誰?”

孩子揪著她不放,低聲回答。

他的聲音太軟太小,泊瑟芬湊近一聽,卻發現自己天旋地轉整個人被一股巨大的衝力擠飛上去。

她看到那錯綜複雜的網,拱起蠕動的各種軟路,漸漸在她眼前鋪開。這是一個怪物的內髒,而不是建築空間。

泊瑟芬被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痛苦的嚎叫震懵了耳朵,本能將懷裏的孩子抱得更緊,沒有看到他仰著柔軟的臉,眼神帶著奇異的情緒看著她。

頭頂傳來了光亮,她一下從那個密封的空間飛出去。

然後她看到自己腳下,一個麵目猙獰正在嘔吐的巨人將大地錘出裂縫,他撕心裂肺大吼:“瑞亞之子們,我要剝奪你們的榮耀與力量。”

泊瑟芬驟然想起了哈迪斯曾經說過,他是被他父親吃下去,又吐出來的。

難道……

泊瑟芬低頭看向那張萌圓的小臉,試探問:“哈迪斯?”

哈迪斯緊繃著臉,冷淡說:“這是我的誕生。”

如果是平時的哈迪斯她還覺得這個表情可怕,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瞅著這麽張小圓臉,她愣是怕不起來。

巨人在他們麵前突然破碎,懷裏的孩子突然重力推了她一把,讓她墜入無數的塵埃裏。

她眼瞳倒影的最後一個畫麵,是孤獨的小哈迪斯也漸漸飛散開,這就是他的記憶嗎?

悲慘的童年,卻又詭異到讓她無言以對,不知道該同情他好,還是覺得他的經曆奇葩好。

泊瑟芬眼前又一黑,本能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什麽,指尖立刻碰到冰冷而黏膩的東西,冷色的光與金色的**頓時映入眼瞳,她看到了自己伸出的手碰到一把厚鈍的長劍。

劍身擦過她的手指離開,砍向前方一隻恐怖大腳上,金色的**飛濺開來,落在沸騰的大地上。

這是什麽?

她順著**的弧度看上去,就看到一個穿著青銅盔甲的男人背對著她,黑發張揚,驍悍強壯的身軀比那隻巨大的腳還來的讓人恐懼。

他回過頭,古銅色的麵容堅毅冷峻,手裏的直劍驟然襲來。

泊瑟芬受驚地閉上眼,卻聽到身後傳來了洪鍾般的慘叫,一個巨大的身軀從她身後摔下去。

然後一雙滾燙潮濕的手,貼上她的臉頰皮膚,溫柔的指腹擦過她的耳朵,帶出她敏感的輕顫。

泊瑟芬睜開眼,看清楚了這個半蹲在她麵前的男人的臉,“哈迪斯。”

怎麽皮膚變黑了?

哈迪斯滿頭亂發,身披青銅,他雙手捧著她的臉,金色的血液從他的指甲上落到她的皮膚上。

“這是眾神之戰。”

說完,他單手將她攔腰抱起,輕鬆讓她坐在強壯的手臂上,讓她看清楚戰場,入眼就是高聳入雲的巨人們將山峰扛起,扔到高處去。

無數身穿盔甲的人架著戰車飛上天空,前仆後繼用弓箭長-槍去攻擊巨人,火焰從雲霞上,瘋狂投向巨人的眼窩。

一個站在雲端,身穿耀眼金袍的男神手持棒狀的武器,劈下無數的雷須。

他身側站著一個姿態挺拔優雅的女人,她麵容沉靜,手指輕放在男人的身後,像是掌控者般,充滿睿智地凝視他。

哈迪斯像是知道她的疑惑,隨口介紹:“上麵降下雷電的是宙斯,他身側是大洋神之女墨提斯。”

泊瑟芬總算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了,宙斯,她忍不住多看了那個坐在雲上的男神一眼。

哈迪斯立刻冷聲說:“墨提斯是他的妻子。”

泊瑟芬對希臘神話比較陌生,但是那麽點常識裏扒拉一下,總覺得宙斯的老婆不叫這個名字。

可能是她盯著天上看太明顯了,哈迪斯突然將她抱入懷裏阻止她往上看的動作,又單手從半空中拿出一個樣式簡潔的青銅頭盔。

他像是教導一個認知匱乏的孩子般,平靜地開始解釋:“當卡俄斯誕生的時候,大地也誕生了,接著誕生了深淵與愛,厄瑞波斯跟夜神,他們是第一代神靈。”

泊瑟芬疑惑:“第一代?”

哈迪斯:“我跟宙斯、赫拉、波塞冬跟赫斯提亞是第三代。”

泊瑟芬突然恍然大悟:“第一代神靈是你們祖父那輩的親戚?”

哈迪斯:“祖父?”

泊瑟芬覺得自己嘴太快,要不是親戚呢。

畢竟她家那邊的神仙沒有幾個有血緣關係的。

哈迪斯似乎終於了解了這個詞,淡定說:“能這麽解釋。”

泊瑟芬:“所以第二代是?”

哈迪斯:“我們在打的那些提坦,就是第二代。”

說完他伸手指一下那個在咆哮,讓人快點進攻的巨人,“那是眾神之王克洛諾斯,生下了我與其餘五個兄弟姐妹。”

說完,他停頓了下,才語氣平得跟熨過一樣說:“然後吃了五個。現在他帶領自己的兄弟,占據了俄特利斯山跟我們打了十年戰,我想將他打入深淵剝奪他的神力,帶給他安眠,將屬於他的王座奪過來。”

泊瑟芬死魚眼地看向那些正在亂扔石頭的巨人,再看看正常人體型哈迪斯。她還以為他的身高過盛,原來是營養不良嗎?

這麽大一個爹,生出這麽矮的一個兒子?吃起來都不夠塞牙縫。

泊瑟芬覺得自己真是冷酷心腸,聽到這種慘事,第一時間竟然不是灑淚心酸,而是飛來了無數個爆款熱搜標題。

《震驚,百米爹生出兩米兒(四舍五入算法),憤而吞入嘴裏毀屍滅跡》

《人間慘劇,家有皇位打起來,三代兒子暴打二代老父,老父帶領兄弟打回來》

《皇上,你吞入肚子裏的孩子他……

他消化了嗎?沒,他桀桀桀王者歸來打算讓你就地安眠》

可能是慘得太奇葩,腦子都拒絕同情,這都是一窩什麽樣的神經病,不,神經病都造不出這種事情。

哈迪斯給隻有幼兒般常識的她科普完後,利落將頭盔戴上,陰影遮蓋在他雙眸下,卻遮不住他眼裏燃起的沸騰殺意。

他像是自言自語般說:“武器在砥石上已經磨利。”

泊瑟芬被他困在懷裏,耳邊都是他胸腔內激動的心跳聲,她的手指按在他的青銅盔甲上,冰冷的甲片下是他的滾熱的身軀。

她突然發現,他皮膚熱,是因為他情緒激動。剛才他平靜的時候,皮膚是正常溫度。

那每一次他碰她的時候,皮膚那麽燙都是因為情緒失控?

泊瑟芬突然發現他們飛起來,無數的神靈在腳下瘋狂互相砍殺攻擊,沒有任何優雅高貴的模樣,隻有猙獰的野蠻,你死我活的凶鬥。

眾神之戰嗎?

哈迪斯的表情異常專注,他沒有看她一眼,好像此刻對他來說,沒有什麽比戰爭來的激動人心。

他們出現在巨人身後,龐大的背脊如同延綿的山脈,凸起岩石般的堅硬棱角。

泊瑟芬看到抱住她的男人沒有一絲恐懼退縮,他如同鬼魅的潛行者,落到巨人的脖頸上,拿出了一把雙股叉,冰冷的兩邊刀刃如同星尾閃過,捅穿克洛諾斯的後頸皮膚,血肉的崩碎開。

像是山巒塌陷,巨人轟然倒下。

而此刻站在雲端上的宙斯,也投下雷電,給巨人最後一擊。

哈迪斯抱著她落到了這巨大的身軀上,身邊無數勝利的讚美與戰敗的哀嚎圍繞過來。

他伸手輕摸著泊瑟芬的臉,讓她側過去,看到了眾神與巨人的動作凝固起來,他們的手腳身軀,身側的盾牌尖槍在停滯中快速出現裂痕。

她知道,這個記憶又要破碎。

哈迪斯輕聲說:“是赫利俄斯的馬車。”

泊瑟芬順著他手指的力氣看去,耀眼的太陽如勝利的火炬,在天邊燃燒而起。

光是這個破敗寂靜的世界,唯一流動的色彩。

“以後這片大地就由我們來掌控。”

哈迪斯將頭盔拿下露出微濕的卷發,光在折射在他頭盔上,又落到他柔軟的唇線上,一個微笑在他唇上出現。

泊瑟芬聽到他的心跳聲平穩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他的眼神異常清亮,自信而美好。

他並不像是神。

泊瑟芬恍惚看著他嘴角的笑容,他更像是一個人。緊張呼吸會亂,控製不住心跳,甚至皮膚會因為劇烈的運動發汗。

也會為了一次巨大的勝利,而露出喜悅的笑容。

這個笑容衝淡了所有荒誕而可怖的戰爭場景,泊瑟芬覺得自己看了一部鬥誌昂揚的電影,忍不住對主人公說:“你很厲害,哈迪斯。”

他再一次低頭專注凝視她,黃金般的光澤閃耀在他淩亂的發絲上,冷硬光潔的臉部輪廓在光暈中柔和起來。

身後的諸神戰爭背景已經全部化為碎片飛揚而起,哈迪斯的臉也開始變得黯淡無光,最終消失。

泊瑟芬這次沒有害怕,她甚至在下墜的時候,穩定住身體。

這是哈迪斯的記憶,也就是說是過去的事情。如果一開始是他的誕生,那麽剛才就是他打敗了自己最大的敵人,而開心光榮的一個人生片段。

人生要是有顏色,他的出生是黑色的。

而剛才,他是最耀眼的金子。

可能是她心態變得平和,記憶的畫麵沒有再次逼著她融入,而是像是無數幅比門大的彩畫,橫七豎八漂浮在黑色的虛空中。

泊瑟芬聽到了馬蹄聲,她回頭一看,是那輛馬車。

黑馬噴著火星來到她身邊,不甘不願地停下來,然後踢了踢腳,催促泊瑟芬上車。

泊瑟芬第一次在馬眼裏看到了敢怒不敢言的憤怒,好像載著她很掉價,可是不載又不行。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動作生澀地上了車。

馬車飛馳起來,泊瑟芬立刻抓住駕馬的繩子,“慢點,慢點。”

幾匹馬突然轉頭,對她翻個白眼。

泊瑟芬:“……”

馬車衝入了其中一個畫麵裏,一個光亮的大門出現,簷上托座雕刻著眾神的戰爭的場景。車子進去後是平頂大廳,一個手握雷電的青銅雕像立在中間。

在雕像旁邊是露天劇場般的圓形座位,擠著一堆神靈。

他們分不清楚誰的座位重要,最顯眼的是身披紫袍的宙斯,他手握權杖,一隻雛鷹立在肩頭,身邊站著墨提斯,她的手依舊搭在宙斯的椅子上,腹部明顯隆起。

“戰勝的榮譽歸於榮耀的天地之子,歸於海洋與地下,所有堅定不移支援戰爭的不死神靈,而在眾神的見證之下,天空,海洋與地下將分為三份,與我的兄弟共同分享。”

宙斯如同c位寵兒,身側圍繞著各種支持他的神,至善之神每次在他說完話的時候,就會歡快地拍手跳舞,熱情的神力播撒到所有人的心裏。

讓人頭腦發熱隻想著認同宙斯的任何話。

就連泊瑟芬都忍不住心情澎湃,不過是一段記憶,竟然都這麽影響人。

宙斯手裏捧出一個金色的淺碟,上麵三團光團。“在秩序女神,眾神的見證中,我們將抽取自己管理的土地。”

泊瑟芬在一堆不認識的神裏看來看去,哈迪斯呢?

突然她緊拽著韁繩的手背,被一隻男性的手掌包裹住,身側傳來了哈迪斯的聲音。

“可以鬆開點,手會拉傷。”

說完,他低頭認真地掰開她的手指,慢慢地撫摸她變紅的掌心,指甲偶爾輕刮過薄嫩的生命線,癢麻的感覺讓泊瑟芬努力想將手抽回來。

“你不去領戰利品嗎?”

哈迪斯低著頭沉默了下,才將一個光團放在她手心裏,輕盈又冰冷,還帶著潮濕的土腥味。

“分到了無神想去的地下。”

泊瑟芬才看到四周的場景又凝固起來了,那些或坐或站著的神明圍成一圈,看著黃金的淺碟不再動彈。

最大最圓的光團握在宙斯手裏,另一個泛著藍色的光團被一個大胡子男神抓著。

泊瑟芬忍不住說:“你該選個最好看的團子才對。”

哈迪斯低垂著長卷的睫毛,黑眸無光,“我的神力受到汙染,另外兩個土地不想歸屬我,隻有黑暗的地下自動落入我手裏。”

泊瑟芬看到他臉上閃過失落的表情,可是漂亮的深色皮膚異常健康,他垂頭喪氣起來都沒有什麽說服力。

記憶裏的哈迪斯,會跟她說話,解釋,卻沒有瘋狂的**期,就像是是異鄉老友般溫和有禮。

如果不是剛才看過他迎著光開心告訴她,他們將要掌控這片大地,她是看不出來他平靜的表情下一閃而逝的頹喪。

他這是被趕走了嗎?

泊瑟芬想到空曠無人的宮殿,黑暗隻有鬼魂的土地,散發汙穢氣息的河流,這就是他的勝利品,一個沒有人要的地方。

她看著一臉無害的哈迪斯,忍不住釋放一點善意,“你的能力好像影響到我,我能開花,要不我將頭發剪一把給你,你試試能不能在地下多種點花草,改善一下土壤。”

泊瑟芬其實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麽開花,現實裏的哈迪斯經常抽風,導致她不敢跟他太接近。

所以她那一次用花刺穿他的心髒的力量,頭發開花的非人現象都讓她想不明白是為什麽。

畢竟說她是不是人吧,她明顯就是人啊,當了那麽久的人類,人類什麽生活狀態她一清二楚。

所以她猜測,估計是經常偷哈迪斯的黑霧來治療自己,導致都把自己治變異了。

哈迪斯沉默了一下,才輕聲問:“你這是送我花嗎?”

泊瑟芬以為他不信,看在他是虛假記憶體的份上,不在意地揮霍一下自己廉價的同情。她摸了摸頭發,還好,有好幾朵花。

隨意扯一小把,是銀葉金團的香棉菊。

泊瑟芬遞到他麵前,無比慷慨,“拿去。”

哈迪斯似乎沒有想到會收到半簇小花,他伸手小心地接過如捧了一盞小太陽,像是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花竟然有些無措。

泊瑟芬看到他好像開心了,鬆一口氣。

她怕這家夥情緒低落就要一直困在記憶裏,也不知道看他的記憶要看多久。

幸好記憶裏的哈迪斯很正常,不然這段時間估計有得熬。

突然她的手被人一點點合上,拿著香棉菊的哈迪斯再次輕聲喚她:“泊瑟芬,這是回禮。”

他塞給她的是冥府光團,泊瑟芬手跟食堂大媽的勺子一樣,無法控製抖起來,將光團抖出去。

哈迪斯也沒有意外,他隻是平淡說:“這個禮物確實汙穢,你不喜歡是正常的。”

越是淡然的語氣,越是讓人察覺到其中的心酸。

泊瑟芬看著自己不爭氣的手,不過是記憶接過來也不是真的,她慫什麽。

可是重新去接禮物已經來不及了,四周又黯淡下去。

低著頭看花的哈迪斯也隨著眾神背景而消散開,手裏的花是最後消失的顏色。

泊瑟芬手心虛空,不知道為什麽覺得這片熱鬧的記憶孤獨得嚇人。

馬匹又飛馳起來,無數的畫麵也不斷加速掠過,她看到哈迪斯站立在荒蕪的黑暗土地上,四周全部都是各種奇形怪狀的巨獸,它們拿著鷹嘴鋤,馱著巨石跟黃銅在建造王宮。

下一個畫麵是哈迪斯身上開始出現黑色的霧氣,他再也無法回到眾神中歡聚,隻能蹲在冥府王宮裏沉默繪製熱鬧的宴會畫。

泊瑟芬坐在車子上,看著他坐在壁畫前很久都沒有動彈,畫上麵有宙斯,也有她不認識的一堆神,估計都是他的兄弟姐妹。

她看到,他將自己繪在那熱鬧的宴會裏,跟著快樂的神靈們舉杯。

原來哈迪斯這麽寂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