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良宵道館塵土埋舊事(四)

宋小河覺得自己可能睡著了, 又覺得沒有。

總之她是聽到了有人說話,才睜開眼睛的。

“公主殿下。”

那人用平淡溫和的語氣說:“卦出了。”

宋小河睜開眼睛,先是看見了素白紗帳在麵前輕飄, 殿門大開, 清晨的光悄悄探進來, 將整個光滑的地板都照得發亮。

空中蔓延著一股煙火香氣, 很像是寺廟裏的那種香, 非常濃鬱。

入眼可見的白色充斥著整個大殿。

宋小河側頭, 就看見紗帳後有一個坐著的人影。

“什麽?”她開口問。

隨後那人抬手, 撩開紗帳,從裏麵的座上走出來。

此人卻是步時鳶。

她身著黑白相間的道袍,長發綰著木簪, 麵容還是一如往昔的蒼白, 病容依舊。

隻是這時候的她顯然沒有那麽滄桑瘦弱。

她看著宋小河道:“這是殿下問的第一百一十九卦,仍舊是同樣的結局, 夏國必亡,無法更改。”

宋小河聽此言後, 有些愣愣的。

忽而腦中湧起一些不曾出現在她生命裏的記憶。

崇軒三十年, 群妖集結, 向夏國邀戰,要夏國皇帝交出鎮國之寶, 否則將攻破城門搶奪。

夏國皇帝帶將士迎戰, 死於城外, 被群妖分食,舉國同悲。

宋小河看著身上雪白的孝裙, 再聽麵前的步時鳶喚她公主殿下,自然也明白她現在的身份就是壁畫中歌頌的主角, 良宵公主。

依稀記得她被拉入了壁畫之中,然後就來到了這裏。

謝歸所說的,讓她親眼看看,指的原來是這般意思。

宋小河抬眼,再看向麵前的步時鳶,問道:“你說我問了多少卦?”

“一百一十九卦。”步時鳶答道。

“每一卦都是同一個問題?”宋小河又問。

步時鳶道:“不錯。”

宋小河沉吟片刻,又道:“問的是什麽?”

她行為反常,步時鳶卻像是並未察覺異樣,抬手斟茶,緩聲道:“殿下問,夏國可能渡過此次難關。”

宋小河怔怔出神。

她腦中忽而冒出了奇怪的想法。

九十多年前的冬日,良宵公主問了足足一百一十九卦,卻得到的都是夏國必亡的結局,那麽她在得到這最後一個答案的時候在想什麽呢?

“殿下喝茶。”步時鳶將冒著熱氣的茶盞推到宋小河的麵前,輕聲說:“若是將陰陽鬼幡交出,或許可保夏國安寧。”

宋小河低眸,看著杯內蒸騰而上的熱氣,她不知道良宵公主聽到這話的時候是如何回答的,但她想了想,開口說:“鳶姐,城外惡妖環伺,就是為了搶奪陰陽鬼幡。若將此等上古神器交予它們,就算當真保全了夏國,那麽其他國家的無辜百姓又要麵臨什麽樣的災難呢?”

“這是助紂為虐。”宋小河說。

步時鳶道:“若是它們作惡多端,害人太多,自會驚動天界出手,以你現在的能力,還不足以保全天下所有人,但你是夏國的公主,是夏國子民為今唯一的希望。”

茶香縹緲,與空中的煙香交織在一起,霧氣縈繞在宋小河的眼前,讓她有些看不清楚步時鳶的麵容。

冬風從殿門出灌進來,吹得宋小河覺得指尖冰涼,她往袖子裏縮了縮手,說:“這世間苦難已足夠多,戰亂,天災,妖邪,病疫,凡人生命苦短,已然承受太多,誠然我無法保全所有子民,但我也絕不會成為給妖邪遞刀的惡人。”

宋小河不懂那麽多大道理,所學所知都是師父教的。

年幼時,她是廢柴弟子,梁檀是廢物師父,師徒倆沒有什麽能耐,甚至還有不少劣性,算不上什麽品行高潔之人。

可師父說過,善,是人之根本。

心中存善,才能成人,立世,得道。

“那殿下便帶著陰陽鬼幡離開吧。”步時鳶道:“如此還能存留夏國血脈,日後有機會複興夏國。”

宋小河揚眉:“讓我扔下這一國百姓獨自逃走?我如何能做出這等事?”

“殿下,天命不可違。”步時鳶道:“夏國必亡,不論做什麽都是徒勞。”

宋小河回:“我不是要違背天命,我隻是給夏國子民再爭一線生機。”

她緩緩站起身,對步時鳶露出一個笑容,說:“一定還有別的方法,我回去想想。”

說完,她轉身往外走,步時鳶也起身,送她至殿門口。

出門時,寒冬臘月的風撲麵而來,宋小河冷得瑟縮肩膀,“夏國的冬日竟如此寒冷。”

步時鳶仰頭,目光放得極遠,說道:“大雪要來了。”

宋小河搓搓手,知道步時鳶說的是崇軒三十年的那場暴雪之災,她歎了口氣,抬步離開。

夏國皇宮沒有那麽遼闊宏偉,但建築卻是相當華麗的,有些簷下的花紋裏還嵌了金。

她本想好好在這皇宮裏逛一逛,畢竟她又不是真正的良宵公主,也早知這夏國亡了九十多年,不會真的憂慮亡國之事。

隻是她沒走個幾步,眼前的場景忽而一晃,繼而環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皇宮變成了夏國的街頭,她正坐在馬背上,原本素白的衣裙也換成了一身芽色的錦衣,外頭披著雪白的大氅,風從背後吹來,將她頭上的織金發帶卷起來,從眼前晃過。

她駕馬駛入市井,於是立即有人高喊:“公主殿下來了!”

緊接著一呼百應,街頭賣東西的,來往趕路的,都紛紛朝這邊聚集,並未擋路,隻是站在道路的兩邊,用充滿著高興的聲音喊著公主殿下。

宋小河一下子就被這浪潮般的呼聲給淹沒,轉眼看去,男女老少皆有,紛紛用充滿期盼和敬仰的目光看著她,甚至有不少人高舉手上的包子,糕點,喊著讓她品嚐,拿著錦布,發簪要送給她。

她從未受過這樣被擁護的場麵,心中暗暗驚訝,這良宵公主的威望在夏國果然很高,僅僅是這樣騎馬走在街頭,也引來了無數的歡迎。

這場麵倒是很像宋小河以前看江湖話本時,做過的那些大俠夢。

她勒停了馬,對眾人道:“都散了吧,各自忙活去。”

“公主殿下!”忽而有一人高聲道:“那城門外的妖物整日在門外盤旋,小民等皆是心驚膽戰,惶惶不安,連覺都不敢睡了,殿下何時將那些妖邪驅逐?”

“是啊公主,陛下也死於那些妖怪之手,是不是這次的妖怪極其厲害?”

“那我們夏國當真要遭受滅頂之災?”

“良宵公主,我們不怕,何時你需要人手,我等就算是拿著鋤頭鐮刀,也會與公主一同迎敵。”

“對,就是!”“咱們夏國那麽多人,還怕那些妖怪?”“它們殺了陛下,我們要為陛下報仇!”

一時間,街道上變得吵鬧起來。

其中有麵色充滿恐懼,懼怕妖怪的,也有義憤填膺,說要給皇帝報仇,一同殺妖的,還有些仍舊吹捧良宵公主的。

“公主何其厲害,定能殺了那些惡妖,衛夏國安寧。”

“當然!”宋小河揚高了聲音,她一開口,其他人就漸漸不再說話,紛紛認真看著她。

“區區幾個小妖罷了,就算是這次的妖怪比之前來的要凶猛,但於我來說也不過是小菜一碟,我必不可能讓它們傷夏國子民,擾夏國安寧!”宋小河揚高下巴,端起了倨傲的姿態,仿佛完全不將那些妖怪放在眼裏,道:“諸位無須擔心,這幾日我修煉即將突破大關,待突破後修為大增,必定馬上出去解決那些不長眼的妖怪。”

他們自然是極其信任良宵公主,寥寥數語,便讓所有人振奮精神,露出笑顏,對宋小河讚不絕口。

正熱鬧時,忽而有一小姑娘不知如何摔了出來,狠狠跌在路中央,宋小河見狀就翻身下馬,兩三步就走到那姑娘身邊,輕易將她從地上給拎了起來。

是一個模樣約莫十四五歲的女孩,裹著厚厚的棉衣,麵容秀麗。

隻是她睜開的雙眼中一片灰蒙,無法聚焦,顯然是個瞎的。

她正慌張地在眼睛上摸著,像是遺失了什麽東西。

“你在找什麽?”宋小河問。

那姑娘道:“蒙在眼睛上的布,方才被擠掉了,哥哥說那東西不可以取下來,否則我的眼睛就好不了啦。”

宋小河就對這姑娘方才摔出來的地方說道:“你們幫忙看看地上有沒有?”

百姓也很熱心地尋找,很快就從地上找到了一條黑色的錦布,隻是已經被踩得髒兮兮的,無法再往眼睛上蒙。

風正好吹過來,將宋小河發上的織金發帶吹到她眼前,於是她心念一動,將發帶解下來給那姑娘係在眼睛上,說:“先用這個將就著,回家之後你再換。”

“咱們公主就是心善。”

“可不是嗎?公主殿下真真是天女下凡,人間再難找出第二個。”

“有良宵公主,正是我們夏國的幸事。”

眾人紛紛誇讚起來,宋小河小性子翹,那經得住那麽多人的誇讚,頓時有些小得意,咧嘴笑了笑。

麵前的姑娘也道:“多謝公主殿下。我早就聽聞過公主的事跡,聽到公主今日來宮外,所以才想跑過來看你,想把這個送給你。”

她說著,袖中摸索一陣,而後忽然拿出了一朵花。

宋小河極為驚訝,微微睜大眼睛接過來一看,竟是一朵正在盛放的潔白木蘭。

“花?”她詫異道:“你怎麽會有花?這是在冬季,木蘭早就凋零了。”

姑娘就說:“是我找哥哥要的,我要送給公主殿下世上最美的花。”

宋小河捏了捏她的臉,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謝蘭。”那姑娘笑得露出兩行白白的牙齒,說道:“小字采蘊,采薇的采,溫蘊的蘊。”

宋小河神色猛地一頓,問道:“你兄長,可是謝歸?”

謝采蘊欣喜道:“公主知道我哥哥?”

宋小河沒應聲,細細打量著麵前的少女。

豆蔻年華,比宋小河矮了一個頭,看起來還是未長大的小女孩,笑容裏全然是不諳世事的純真。

她便是以這個年紀,被村中的人雕成木像,當作天女供奉在廟中。

宋小河騎馬緩步離開了鬧市,身後仍不斷傳來百姓的高聲呼喊,即便是隔得遠了,她一回頭,還是有人衝她招手,喊聲被寒冬裏的風送過來,傳到宋小河的耳朵裏。

翻來覆去,就是那一聲“公主殿下”。

她的心情忽而有些低落,不知是不是因為她此刻變成了良宵公主,所以心中多了幾分為夏國的憂慮。

她沉默著回到皇宮處,就看見皇宮的大門邊上站著一個人。

那人披著雪白的大氅,雙手揣在袖中,似乎遠遠就看見了宋小河,便匆忙動身上前來,但被門口的侍衛攔住。

“公主殿下!”那人高聲喊,“小民有要事告知!”

宋小河驅馬到了跟前,才發現那人竟然是謝歸。

他麵容清俊,帶著年輕的朝氣,黑色的長發垂下來半披在大氅上,麵色凍得很是蒼白,嘴唇也沒血色,不知道在此處站了多久。

這時候的謝歸並沒有宋小河平日所見的那般舉手投足皆是從容,他被幾個侍衛夾著,正奮力地掙紮,麵上滿是急色,甚至帶著些許央求。

宋小河便道:“放開他。”

侍衛聽令,放開了謝歸,就見他匆忙跑幾步,一下子跪到宋小河的馬前,雙手交疊將頭彎下,說道:“懇請殿下聽小民一言。”

這麽突然一跪,宋小河還有些不習慣,她揮手屏退了左右的侍衛,對他道:“起來說話。”

謝歸起身,急急道:“如今城外群妖集結,夏國危在旦夕,唯有交出鎮國之寶才可保夏國渡過難關,公主何不照做?”

“那東西我不可能交出去。”宋小河一口回絕。

謝歸倒也並未強勸,隻是拱了拱手,說道:“小民是寒天宗弟子,在宗內修行十餘年,而今聽聞母國有難這才趕回來,想助夏國渡此劫難,還望公主能讓小民盡綿薄之力。”

宋小河心說原來謝歸竟然原本就是寒天宗的弟子。

寒天宗的確是百年的大仙門了,九十多年前,應當正是寒天宗的鼎盛時期,人界各地若有一個孩子被選入寒天宗當弟子,怕是一整個城村都要跟著沾光。

夏國遭遇這等事,他又無父無母,大可帶著妹妹一走了之,沒想到卻願意留下為夏國出力。

宋小河看著謝歸,他年輕的麵容上有一雙充滿赤誠的眼睛,那是後來的謝歸所沒有的東西。

她道:“你想如何?”

謝歸道:“我已傳信給宗門,向宗門尋求支援,寒天宗乃是大仙門,以除妖衛道為己任,定然不會見死不救,公主殿下隻需暫時將城外的妖怪穩住便可。”

聽起來倒是好主意,但宋小河想了想,問他:“你從宗門回來時,沒向寒天宗提起這些事嗎?”

謝歸麵色一僵,眸中閃過些許慌亂,而後道:“當時我並不知曉夏國究竟如何情形,隻略提一二,宗門並不知事態如此嚴重所以才並未在意,這次我送過去的信已將情形詳細描述,寒天宗定會……”

接下來的話宋小河都不用再聽。

她早已知道結局,根本沒有什麽宗門對夏國施以援手,所以謝歸這封送出去的信,必定沒有結果。

而且謝歸都親自從宗門跑回來,一定是知道夏國麵臨巨大災難,按照他的性子,怕是多次乞求師門派人來援助夏國,但都未得到回應。

不會有援助的。

宋小河心裏明白。

少年謝歸對師門的一遍遍請求,換來的都是冷漠的拒絕。

宋小河揮了揮衣袖,看著麵前這個滿心滿眼都信任師門的謝歸,說道:“不過是幾個妖怪,如何能動搖我夏國之根本?待我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一個人就足以將它們殺盡。”

她拽動韁繩,催馬而動。

謝歸見狀,立馬就急紅了雙眼,疾步跟在馬的身側道:“公主殿下!請給小民一些時間!一定會有宗門派出人手前來相助的!”

宋小河哼聲道:“夏國不需要那些施舍,更何況我也不會坐以待斃。”

她說完,夾緊馬腹,駕馬離去。

謝歸在後麵追了好一段路,高聲著公主殿下,最後被重重侍衛攔住。

宋小河回了皇宮後,她疾步尋到步時鳶的殿中,開門見山地問道:“鳶姐,你可知這世上有一種陣法,能夠將人轉送至別的地方,那我們能不能用這種方法把夏國的百姓全部送走呢?”

步時鳶坐在棋盤前,正手執黑子,輕輕落下,“有,不過要傳送所有百姓,所耗費的法力巨大,你做不到。”

宋小河走過去,說道:“能送走多少便算多少,總好過大家都死在這裏。”

步時鳶抬頭看她,眸光一派淡然,宋小河充滿期待地與她對視。

卻聽她啟聲說:“夏國死局已定……”

“哎呀好了好了,我已經知道了,你不用再重複。”宋小河打斷她的話,說道:“你隻管教我那陣法如何畫就行。”

步時鳶的最後一子落下,將白子最後的生路斷絕,隨後起身道:“隨我來。”

宋小河雖然是法修,但是以她以前的資質,是沒有資格學這種陣法的。

尤其步時鳶教的還是個高級陣法,看起來就極為繁瑣。

但也不知道是因為她此刻身在幻境裏,還是因為她現在是天賦卓絕的良宵公主,這陣法她看了幾遍就學會了,隨後來到皇宮旁的曠野之處,按照步時鳶所傳授的步驟畫下傳送陣法。

陣法一成,她立即感覺到身上的靈力被不斷抽取,翻出一陣陣金光,吸入陣法之中。

宋小河頓時感覺渾身疲憊,頭暈目眩,甚至有些站不穩,剛走兩步就往地上摔了一跤。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爬起來,坐在地上等靈力稍稍恢複些許,才回了皇宮中。

回去之後自然是悶頭睡了一覺。

宋小河不知道這個地方能不能叫做幻境,但她在這裏的觸感相當真實,有些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不再是宋小河,而是真的良宵公主,由此產生了許多憂國憂民的沉重情緒來。

而且時間流逝得很快,在她無事做的時候,比如發呆或是愣神,那麽一眨眼極有可能幾個時辰就過去了。

宋小河坐在高高的牆頭上,兩條腿耷拉在空中輕晃,手肘撐在牆垛支著臉頰,看著遙遠天際的晨曦。

她想著,究竟何時才能從這個龐大的幻境中出去。

又想著,九十多年前的良宵公主麵對著這樣搖搖欲墜的夏國,又做出了什麽樣的選擇呢?

兩日後,陣法成。

城外群妖躁動不安,顯然已經等得不耐煩,頻頻撞擊城門,引得夏國百姓惶恐不安。

要麽交出陰陽鬼幡,要麽出城迎戰,兩種選擇已是迫在眉睫。

宋小河知曉此事再耽擱不得,於是將通知百姓前往陣法所在之地一事交給步時鳶,她深知此事不能聲張,萬一被城外的妖怪察覺,那麽這個方法就等同作廢了。

甚至可能會激怒妖怪,群起攻城門。

步時鳶以祭天祈福夏國平安為由召集所有百姓,於是城中所有人放下了手中的事,趕在寒氣清冽的日落之時,一同往宋小河所畫的陣法之處集合。

正當宋小河站在高處看著不斷有人匯聚此處時,步時鳶找來,說道:“城門要被打開了。”

“什麽?”宋小河驚異地皺眉,轉頭問道:“誰在這時候打開城門?”

“民間有個詞,叫做多智近妖,妖怪沒有殿下想象得那麽愚蠢,若想將城中百姓悄無聲息地轉移是不可能做到的事,而一旦城中百姓大部分人開始往這裏匯聚,它們馬上就能察覺出不對勁。”步時鳶道:“就算城門有結界它們暫時進不來,但防不住有人從裏麵打開。”

宋小河心中泛起一陣陣寒意,她道:“你盡快轉移百姓,我去看看!”

步時鳶並未阻攔,而是道:“公主殿下留意巷子,有人在那裏等你。”

她頭也沒回地應了一聲,下了高樓,翻身上馬,挑了行人較少的路策馬狂奔,一路趕到城門之處。

由於群妖多日撞門和攻城門,這一代基本沒有了住戶,也沒有侍衛看守,偶有幾戶人家也都聽到要祭祀,也都紛紛離家趕去皇宮那邊。

街道中寂靜無聲,任何響動都變得無比清晰。

宋小河在呼嘯的風中,聽到了一絲微弱的呻.吟。

她稍稍勒馬,循著那細微的聲音而去,發現來自一處漆黑的窄小巷子中。

想起步時鳶方才的話,於是她下馬,從馬背上取下提燈點亮,抬步往巷子中去,還沒走幾步,就看到一灘赤紅的血從裏麵流出來,那瀕死一般的聲音也稍稍清晰起來。

宋小河催動靈力,緩步上前,隨著提燈的光線蔓延過去,她在這窄小而黑暗的巷子中,看到了一個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人。

她被那人的慘相嚇得雙腿發軟。

隻見那人躺在地上,整個胸腔都凹陷下去,肋骨刺出肚皮,下巴被生生扯下來,血流得到處都是,唯有一雙眉眼還算完整。

隻一眼,宋小河就認出,這人是嚴三穀。

因為在進良宵道館之前的鬼蜮裏,宋小河已經見過他這副模樣了。

隻不過那時候他已經是鬼體,現在的他,似乎還吊著一口氣。

宋小河踩著地上的血蹲在他身邊,就見他胸膛正急促又微小地起伏,嗓子裏發出一聲聲極其微弱的痛吟,顯然已是瀕死之際,不知為何還強撐著一口氣不肯死去。

“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宋小河用極輕的聲音問他。

嚴三穀的瞳孔有些渙散,轉動著看向宋小河,眼中的淚混著血,把眼睛染得赤紅。

他費力地動了動右手的食指,沾著血,在地上緩慢地寫下字跡。

宋小河低頭,將燈挪過去,光線的照耀下,一個潦草但極好辨認的名字便顯現出來。

“臨渙。”宋小河道:“是他嗎?”

接著,嚴三穀又寫。

宋小河凝著目光緊緊盯著,看著他寫下“妖血”、“門”四個字。

她道:“他與城外的妖怪交易,想打開城門換取妖血,對不對?”

嚴三穀的下巴被生生掰碎,爛作一團,已經無法告訴宋小河究竟是不是這樣,隻是他聽完這些話之後,就慢慢閉上了眼,血紅的淚落了下來,仿佛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就是為了傳遞出這個消息,然後胸腔一停,再無聲息。

宋小河用手背狠狠蹭了一下淚,提著燈起身,她的裙擺和鞋底都沾滿了嚴三穀的滾燙的血,離開的時候留下一串赤紅的腳印。

行至城門前,宋小河就看到城門果然已經被打開,城門上的防護結界也有了破碎的縫隙,隻是暫時還沒有妖怪進來。

她站在門前,孤風蕭瑟,吹得提燈輕擺,將她的影子時而拉長,時而縮短。

門的另一麵是虎視眈眈的妖邪,而身後則是正前往傳送陣法的百姓,宋小河站在中間。

這一瞬間,她似乎突然明白當年的良宵公主為何要獨自出城門迎敵,因為這是沒有辦法中的,唯一的辦法。

或許那良宵公主也像她一樣,想了一個什麽辦法讓百姓們能夠有機會逃出這裏,但不巧的是,臨渙心起貪念,為了得到妖血提前開了城門,步時鳶自然能夠算得此事,告知良宵公主,為確保夏國子民能夠成功出逃,良宵公主選擇獨自應戰。

“公主殿下!”

身後傳來一聲叫喊,宋小河側身回頭,就看見謝歸正大步跑來,滿麵焦急,“公主殿下,千萬莫開城門啊!”

宋小河運起靈力,一掌就將謝歸打翻在地。

宋小河提燈而立,月華出現,影子與城門縫隙融合在一起。

她道:“謝春棠,時間不多了,我隻有一句話要交代給你。”

謝歸爬起來,想要阻止宋小河,卻感覺到空中有股靈力的牽製,似有一道屏障攔在了麵前,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上前一步。

那一瞬間,宋小河覺得自己仿佛真的變成了當初那個肩負著夏國存亡,肩負著子民生死的良宵公主,她靜靜對謝歸道:“若我身死城外,夏國滅亡,你也絕不可讓陰陽鬼幡落入那些邪魔的手中。”

“帶著它逃吧。”宋小河轉身,朝城門的縫隙中走去,歎道:“勇士,我一個就已經足夠,就委屈你做個懦夫了。”

謝歸用力擊打靈障,不停地高聲乞求,讓她再等等,卻仍沒有止住宋小河的腳步。

她想,若她真的是良宵公主,也隻能做到如此了。

踏出城門的一瞬間,一陣狂風襲來,卷起宋小河的衣袍和四條小辮,長長的織金發帶飛舞著,她抬起衣袖微微擋了擋風。

辮尾處銅板撞響的瞬間,她就知道自己已經出了壁畫,回到了現世。

隨後勁風散去,她一抬眼,隻見周圍又變成了被砸破的良宵殿,頭頂的琉璃燈依舊明亮,大殿中一派寂靜,沈策不在。

謝歸仍站在那處,衣袍滿是泥土,像是經過了一場惡鬥。

他正仰著頭看那殘敗的金像,顯然已經聽到了宋小河回來的動靜,依舊沒有動彈,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從幻境中走了一遭,宋小河大概明白了當時的情況。

良宵公主當時在麵臨那樣的處境時,定然做了與宋小河一樣的決定,當然不同的是,良宵公主比宋小河厲害,她可能有更好的辦法。

但不論什麽方法,最後的結局都如步時鳶所卜的卦一樣,夏國必亡。

隻是這一切落在謝歸的眼中,就變成了良宵公主的自負造成了夏國的滅亡,所以才對她懷恨在心,從而心生惡念,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重來一次,你還是做了同樣的選擇。”謝歸側身,眸光沉靜的看著她,那雙眼睛裏已經沒有了當初的赤忱,宛若一潭死水,他緩緩道:“公主殿下。”

話音落下的瞬間,壁畫上的色彩猛然舞動起來,所有鮮豔的顏色交織匯聚,形成五彩斑斕的畫卷,隨後很快,又各回其位。

然後呈現在宋小河麵前的,就是一副沒有被毀壞過的,完整的壁畫。

她抬眼看去,每一幅壁畫上的良宵公主都畫得翩翩如仙,栩栩如生。

而那原本被劃花塗黑的麵容,俱是宋小河的臉。

回過頭來,就連那尊被砸毀的金像也複原,那尊身著華麗錦衣,踩在蓮花,高足一丈的金像,也正是微笑著的宋小河。

宋小河茫然地看著金像,眸中滿是無措。

她從未想過,這良宵公主竟然會是她自己。

“九十六年前,你孤身出城,對戰群妖,最後死於妖邪之手,而你的靈力卻被它們分食吸收從而助長它們妖力大增,一舉攻破城門,屠盡夏國百姓。”謝歸淡聲道:“你轉世輪回,早已忘卻前塵,不再記得那些夏國子民。”

“但他們卻在你踏入夏國的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他們曾經的公主殿下。”

宋小河想起剛進鬼國時那個笑嗬嗬地給她切瓜的老人,又想起帶她去屋中,給她重新綰發,係上織金發帶的婦女,還有走在街上,那些頻頻送東西給她的百姓們。

他們每個人都洋溢著笑容,仿佛拿出了十分的熱情來招待客人,與幻境中,她駕馬走在街上的情景完全相同。

宋小河當時還疑神疑鬼,時刻警惕著。

卻不承想。

以為新來客,原是故人歸。

她一下子全明白了,愣愣地問道:“所以他們阻止我進入這座道館是因為……”

先是嚴三穀畫地圖時故意將這良宵道館隱瞞,後又是在她前往這良宵道館的時候,嚴三穀及其他鬼魂架起鬼蜮,極力嚇唬她,不準她靠近此處。

其目的恐怕根本不是為了保護這良宵道館。

謝歸道:“他們不想讓你重返故地,想起這些前塵過往。”

“可是公主殿下,你看如今這夏國,所有人都在這裏受折磨,憑何就你一人忘卻那些痛苦,逍遙生活?”

宋小河道:“我也不想忘,但是我死了呀。”

這話說得誠懇,謝歸沉默片刻,而後道:“的確如此,那就讓當初做了懦夫的我,再讓你看一看當年的夏國吧。”

隨後他一抬手,一杆黑白兩色交織的長幡就握在手中,半臂之長。

白骨做杆,陰陽雙麵。

便是傳說中的陰陽鬼幡。

他用力一揮,刹那間狂風四起,濃鬱的黑霧像是被調遣起來,在空中瘋狂流竄。

下一瞬,天光乍現,恍若黎明降世。

宋小河抬頭,從砸破的牆體往外看,卻又見烏雲密布,漫天的妖魔亂舞,刺耳的嘶吼聲不斷從空中傳來,密密麻麻,邪氣衝天。

仿佛一場人間煉獄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