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鬼國桃源(二)

先前去往酆都鬼蜮的時候, 曾從黑霧鬼國的上空經過。

這座國都其實並不大,占地麵積還趕不上其他帝國之中的繁華之城。

濃重的黑霧將整座國都捂得結結實實,遠遠看去恍若染了墨的烏雲從天上掉下來, 正好將整座國都給淹沒一般。

眾人經過那麽長時間的趕路, 路上又遇見如此凶險的意外, 抵達鬼國時, 成員已經減少了一部分。

如今遠遠看到那衝天的黑氣, 誰能不心生懼意。

但目的地既已就在眼前, 沒有臨時脫逃的道理, 程靈珠的命令傳下來,讓所有人打起十二分的警惕,舉隊前往鬼國。

蘇暮臨醒來之後, 恨不得抱著宋小河嗷嗷大哭, “小河大人啊——我還以為我要死了!”

聲音嚎得厲害,周圍的人紛紛投來異樣的視線, 宋小河也頗為尷尬,說道:“你好了就行, 別嚷嚷。”

蘇暮臨一把鼻涕一把淚, 袖子都給哭濕了, 不停地絮叨著。

最後實在是把沈溪山給吵煩了,蹬了他一腳, 凶道:“閉嘴。”

蘇暮臨這才唯唯諾諾地安靜下來。

鬧出的動靜不小, 將後方的謝歸引來。

他身體已經殘破到倚靠著木拐支撐, 一步一步地挪到蘇暮臨的邊上,說道:“多謝蘇少俠先前的仗義相救, 謝某沒齒難忘,然後有機會必將報答你的恩德。”

蘇暮臨想起他, 自然也就想起先前為了救他遭的那些罪。

他當時的確是想救謝歸的。

但是沒想為了謝歸去死啊!差點把他小命給救沒了,眼下看見謝歸自然是沒什麽好臉色。

“用不著你報答,要是早知道我會差點被打死,我才不會去救你。”蘇暮臨撇嘴道。

謝歸抿嘴笑了笑,“那也是蘇少俠的好心。”

蘇暮臨最見不得他這副好脾氣的樣子,剛想說兩句難聽的話,卻忽而聞到一股怪味。

他**幾下鼻子,發現這股味道來自謝歸。

“你……”蘇暮臨湊近他,往他身上仔細聞了聞,忽而麵色就變得古怪起來,“你身上怎麽會是這種味道?”

宋小河聽見動靜,轉頭詢問,“什麽味道?”

謝歸麵露尷尬,以為是自己進入赤地之後無法用靈力清理身體,加上受傷時流了太多血,混在一起散發出了臭味才會讓蘇暮臨如此反應。

他往後退了兩步,拉開距離,剛要解釋,卻聽到蘇暮臨說:“死人的氣味。”

宋小河與謝歸同時一愣。

“什麽?你說清楚,什麽死人的氣味?”宋小河抓著蘇暮臨問。

“就是我先前跟小河大人說過的,活人有活人的氣味,死人有死人的氣味,我可以分辨出來。”蘇暮臨說道:“先前在村中的那些村民,就算白日裏忙活勞作,看起來與尋常人無異,但實際上我能聞出他們已經死了,現在這病癆鬼的身上就是這種味道。”

謝歸臉色發白,眸光惶惶,“我……”

“或者說。”蘇暮臨更正了一下,又道:“你快要死了。”

宋小河的雙眉一皺,雙眸頓時浮現出些許悲傷來,看著謝歸。

謝歸本身就被陰陽鬼幡吸收了精魄,這些日子一直被腐氣侵蝕,身體越來越虛弱,今日又受了那麽重的傷。

表麵上看去,他似乎隻是比昨天虛弱了一點而已,實際上身體已經撐到極限了。

所以蘇暮臨在他身上聞到了死人的氣味。

“謝春棠……”宋小河心裏難受,盯著謝歸問:“你身體怎麽樣了?還能撐住嗎?咱們馬上就要到鬼國了,等進去之後我們一定很快就能找到鬼幡,將你醫治好。”

謝歸顯然也無法坦然地麵對自己的生死,他斂了斂眸,藏住幾分倉皇,勉強笑道:“無妨,我還能再撐個幾日。”

說話間,蒼白的唇間竟然溢出了血液,順著嘴角往下淌。

謝歸趕忙拿出錦帕捂住嘴,狠狠咳了幾下,然後將血液擦去,含糊道:“抱歉,失態了。”

宋小河看著謝歸的模樣,隻覺得心中湧起一陣又一陣的悲愴。

作為一個被師父打了兩下腦袋就要抱頭痛哭的宋小河,眼睜睜看著朋友生命飛速流逝又無可奈何,那股悲傷足以讓她流淚。

她轉頭,悄悄用衣袖胡亂蹭了兩下眼淚。

沈溪山站在邊上,從上麵往下看,正巧能看到宋小河沾了淚珠後變得濕漉漉的眼睫。

他想起之前,宋小河抱著掃帚站在樹下嗚嗚大哭,吵醒了樹上睡覺的他的場景。

宋小河好像就是那種,會為不相幹的人的苦難而哭泣的人。

與謝歸這等如此淺薄的交情,都能讓她落下兩滴眼淚來。

正想著,宋小河的手抓上了他的衣袖,小聲道:“沈策……”

沈溪山低頭,“嗯?”

宋小河的鼻尖被蹭得紅紅的,眼眶也濕潤著,仰頭問他:“你還有沒有那種厲害的藥,給謝歸也吃一顆吧?”

話都問到這了,沈溪山隻好回憶一下先前喂給蘇暮臨的那顆藥是從哪來的。

好像是去年師父從天界帶下來的,送給他當生辰禮的東西。

沈溪山就道:“他的身體已經受了幾道靈符抑製鬼氣蔓延,再用藥隻會死得更快。”

宋小河似乎也知道這些,失落地垂下腦袋,說道:“為今之計,也隻能趕緊去鬼國將陰陽鬼幡找到了。”

瞧著樣子,似乎悲傷得馬上又要落淚。

沈溪山有些看不慣,不屑道:“暫且又死不了。”

宋小河喃喃道:“謝春棠不能用藥,那他今日所受的傷豈非都在硬抗?”

“也沒見他喊痛。”

“他便是一直這樣,什麽都強撐著。”宋小河說起初遇,似乎有些感慨,“一開始認識他的時候,我覺得他性子很熟悉,跟小師弟很像,如今相處下來發現還是有很多不同的,謝春棠的性子更多的是像春雨一樣,柔軟無聲,不是有首詩說: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本來話就多,這說著說著還念起詩來了,沈溪山是越聽越煩,打斷道:“行了,閉嘴,我倒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

宋小河又猛地仰起頭,“什麽別的辦法?”

沈溪山一抬手,拎出一個掛件,上頭串著四顆紅玉圓珠子,底下墜著墨色的長流蘇。

珠子上刻著四個墨字:邪祟退散。

“這是什麽?”宋小河順勢將東西接過來,發現放在掌中竟然分量十足,沉甸甸的,入手隻覺得紅玉溫涼,光滑無比。

“一種庇佑之器,能讓他暫時穩住他的精氣神。”沈溪山說。

宋小河頓時喜上眉梢,將玉拿過去給謝歸,讓他戴在身上。

謝歸不明所以,接過去之後掛在腰間,隻見紅玉光華流轉,隱隱繞著謝歸的手臂往上,湧入了心口處。

隨後,他的臉色便肉眼可見地開始恢複顏色,嘴唇也慢慢有些紅潤了,如此一看竟當真恢複不少精氣神。

謝歸自己最能感受到變化,方才還需要拄著拐走路,現在四肢卻慢慢湧出力量,腰背也能挺直了。

他麵露感激,朝宋小河行禮,“多謝宋姑娘,恩情無以為報,待出了鬼國再償還。”

宋小河擺擺手,笑道:“沒關係,你先帶著,等你好了之後再將東西還給沈策就行。”

謝歸一聽這東西是沈溪山的,也趕忙衝沈溪山行了一禮表示感謝。

沈溪山隻回頭看了一眼,將他上下打量,麵上沒什麽多餘的情緒外泄。

心中卻暗道,這病癆鬼全身上下哪有一處跟他相提並論了?

蘇暮臨時刻注意著宋小河的舉動,自然將全程收入眼中,心中也很是不忿,想著這玉珠顯然是個不可多見的寶貝,拿去給謝歸用實在是有些浪費了。

但因為是宋小河親手拿過去的,蘇暮臨也不敢反駁,隻當自己戳瞎雙眼,看不見。

說話間,大隊伍已經逼近黑霧邊緣。

猶如一堵掀起了幾十丈高的黑色巨浪,直往天上而去,視線之中都被黑霧全部占領,濃黑到完全看不起裏麵有什麽,猶如充滿著危險,又不可窺探的深淵。

曠野寂靜無聲,除卻這一支隊伍之外,仿佛再沒有任何存活的生物。

眾人麵對著這滔天洶湧的黑霧,都隱隱感到了害怕,躁動的議論聲接連不斷。

程靈珠察覺隊中人多有退縮,便啟用傳音符揚聲道:“此行目的地就在眼前,望諸位堅定本心,切莫退縮,若不堅定本心生出懼意,隻會讓邪祟有可乘之機。”

她聲音平靜而冷清,卻出奇地有效果,有著鎮定人心的力量,隊伍很快就慢慢安靜下來。

仙盟本是在最前方帶隊的隊伍,一直以來都是隊伍之中最為鎮定的部分,仙盟獵師訓練有素,有著“責任當前,不懼生死”的信念,是以這邪氣衝天的黑霧並沒有阻擋他們的步伐。

以程靈珠為首,眾人相繼踏入黑霧之中。

隨著前麵的人慢慢在黑霧中消失,宋小河也越來越朝著黑霧靠近,她心中難免有些慌。

但是這會兒也沒有那麽多閑時間讓她做心理準備,隻好提高了警惕,提防著黑霧之中有什麽危險。

在踏入黑霧的一瞬間,她聽到沈策低聲念了一聲,“縛靈。”

緊接著,宋小河的眼前就黑了,太過突然,她差點以為是自己眼睛瞎了。

但隨後宋小河就發現自己已經身在黑霧之中,陽光似乎無法照入這裏,一切光明都不複存在,所以她隻看到無盡的黑暗。

手臂上傳來輕微的力道,宋小河低頭一看,卻見原本漆黑一片的地方,她手臂上的繩子竟然散發著微弱的金光。

正當宋小河準備拉著繩子找一找沈溪山的時候,麵前就猛地一亮。

天光傾瀉萬丈,寬敞大道之上,滿地金芒。

宋小河疑惑地抬頭,赫然被眼前的畫麵狠狠震撼。

黑霧鬼國真容神秘,站在外麵的時候,從來看不清裏麵的任何景象,哪怕那時候他們從鬼國的上空路過,也無法窺見一分。

但此地詭異危險,在宋小河的想象之中,鬼國當是斷壁殘垣,妖物橫生,不見天日之地。

或者是寸草不生,一片荒蕪的生靈禁區。

但宋小河在得見光明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幅絢麗至極的春景。

如今本是臘月寒冬,萬物凋零的季節,然而在宋小河麵前的,卻是兩排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

樹下的兩邊則是高低錯落的亭台樓閣,大大小小的商鋪緊緊挨著,寬闊的街道鋪上了青色的石磚,身著布衣的男男女女在街道上行走。

或是高聲吆喝買賣,或是孩童沿街奔跑玩耍,喧鬧聲從街頭響到街尾。

這些人身穿的衣裳並非當下時興的款式,乃是宋小河在樹上看到的,很多年前的那種衣裳。

茂密的樹下還生長了各色的野花,偶爾有小貓趴著睡覺,小狗從路邊躥過。

水聲傳來,有人撐著長杆在河中慢悠悠地劃船飄過,河邊則是一排婦女蹲著捶衣浣洗,相互聊天玩笑。

儼然一派世外桃源之景。

“這便是黑霧之下,鬼國的真容嗎?”宋小河詫異地發出疑問。

與她所想的極其凶險之地完全是天差地別。

“喲!”旁處傳來聲音,一挑著一籮筐西瓜的老頭笑眯眯地走了過來,“是外來人啊。”

他走到宋小河的邊上,放下籮筐拿起個西瓜,就這麽放在手上,拿過了水的彎刀一切,切出一塊遞給宋小河,說道:“趕路口渴,吃口西瓜吧,這是摘下來的西瓜,甜著呢。”

西瓜紅彤彤一片,上頭的瓜子也黑油油的,看起來極是香甜。

宋小河傻了眼,麵對著熱情的老頭和這瓣看起來就很好吃的西瓜,她下意識伸手想要接過。

卻一下被旁邊的沈溪山扣住了手腕。

宋小河轉頭與他對視,卻見沈溪山眸光平靜,似有深意。

他說道:“不必了,她不愛吃,你拿去給別人吧。”

那老頭被如此冷漠地拒絕,也並不惱,笑道:“那小姑娘今日怕是沒這個口福咯。”

說著,他又拿著西瓜往後,給蘇暮臨。

蘇暮臨聞了聞,擺了擺手,表示拒絕。

那老頭不依不饒,拉著他的手要他嚐一口。

蘇暮臨聞言大怒,攥著拳頭蹦起來,怒罵:“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這老頭是不是在這瓜裏下了毒,專門坑害我們這些外來人?”

他非人族,哪裏有什麽尊老愛幼之禮節,攥著老頭的領子就要動手,謝歸見狀便趕忙上前來阻攔。

“蘇少俠莫動氣,你不吃就是了,別對老人家動手,若是打出個好歹,隻怕是節外生枝。”

蘇暮臨最煩他這副和事佬的做派,用力推了他一把,“你也滾。”

那原本笑嗬嗬的老人家被蘇暮臨這般凶悍模樣給嚇丟了魂,嘴裏念叨著狗咬呂洞賓,然後挑著籮筐走了,沒再分給後麵的人西瓜。

待那老頭走後,沈溪山訓道:“什麽東西你都要吃,給你你就要。”

宋小河就頂嘴:“我沒想吃,我隻是想接過來看看,這大冬天哪來的西瓜。”

“你方才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那是我故意裝出來的。”

由於聚在一起數量龐大且明顯,所以按照程靈珠一早就安排好的,一眾人一踏入夏國,就開始分散行動。

人間是冬季,這夏國裏卻是春意盎然,很明顯情況不對。所以即便是百姓表現得再熱情,宋小河的心裏仍保持著警惕,不敢掉以輕心。

好在進入夏國之後,體內的靈力就已經全然恢複了。

她與沈溪山,蘇暮臨,謝歸四人組成了一個暫時的結伴隊伍。

雲馥見鍾潯之傷得嚴重,便跟隨鍾潯之給他療傷去,而步時鳶則一直都是神神秘秘的,宋小河隻要一會兒沒注意她,就完全找不到她的蹤影了,所以也沒放在心上。

當務之急還是要快點找到陰陽鬼幡。

沈溪山對她說過,陰陽鬼幡就藏在國內其中一座道館之中,所以宋小河隨手在路邊拉了一個婦女,問道:“大娘,你可知這夏國之中有多少道館啊?”

那大娘看起來有四十餘歲了,經年勞作,臉上滿是皺紋,笑起來褶子層層疊疊,將宋小河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她才笑著說:“你要尋什麽道館?”

“所有的道館。”宋小河說:“大娘知道多少,都告訴我就是。”

“我隻知道這條街走到頭,有一處道館,其他的具體在什麽位置我也沒去過。”這婦女說:“不過我兒子倒是去的地方多,整日跑南跑北地忙生意,他應該知道夏國有多少道館,分別在何處,瞧著幾位是剛到此地,想必趕路也累了,不若去我家歇歇腳,喝口茶。”

有了前頭的西瓜老頭,現在宋小河是不敢隨意下決定了,於是轉頭朝沈溪山看了看。

沈溪山自然也沒有禮節一言,直接說道:“把你兒子帶過來給我們指路。”

那婦女眼睛一瞪,怕是沒明白這看著清朗俊俏的小公子,為何一張口如此霸道。

趁著蘇暮臨還沒開口搗亂,四人之中最為禮貌的謝歸站出來,作揖道:“勞煩大娘了,待令郎給我們指了路,我自有酬銀答謝。”

“噯,用不著。”婦女笑著擺了擺手,道:“隨我來吧。”

謝歸沒有立即動身,而是轉頭對宋小河道:“宋姑娘,沈少俠,若是你們不想去,可暫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且慢。”沈溪山說道:“一起吧。”

本來有打算是四人抱團行動,又怎麽能讓謝歸一人前去,宋小河也讚成同行,蘇暮臨當然也是沒有任何的異議。

這些百姓看起來十分詭異。

宋小河心裏清楚,這些絕對不可能是活人,但他們似乎有著自主思想,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像是真的在這與世隔絕之地生存了許久一樣。

與先前村子裏的那些村民倒是有一點不同。

他們對宋小河這些外來者不僅好奇,而且十分歡迎。

宋小河有了疑惑,那自然就要去問沈溪山。

“你來之前知道這鬼國裏麵是這番光景嗎?”

沈溪山稍稍壓低了聲音,答道:“與先前得到的消息不同。”

“哪裏不同?”

沈溪山沉聲道:“鬼國境內,寸草不生。”

那豈止是不同,完全就是兩幅光景。

宋小河心裏發怵,看誰都覺得像妖怪。

那婦女在前頭帶路,幾人穿過寬敞的街道,就拐進了一條小巷子中,地上的石磚鋪得高低不平,兩邊長滿雜草,牆根處有不少野花。

巷子倒是安靜不少,路過幾戶人家,有人坐在門口乘涼閑聊,有人正修補門窗,叮叮咣咣,聲音相互交錯。

婦女一路上跟不同的人問候,看起來鄰舍關係相當融洽。

每人見了婦女身後跟著的四個人,都要開口詢問一句。

尤其是他們好像很喜歡宋小河這種模樣生得漂亮的女娃,一路走下來,宋小河被誇了好多回了,咧著嘴偷笑。

走到最裏頭,到了婦女的家。

她推開院門,一邊擱下手中的東西一邊揚聲喊:“三兒,出來招待客人。”

裏麵傳來一聲回應,緊接著堂屋的門被推開,一個瞧著二十餘歲的年輕公子走了出來。

他麵容黝黑,與其母親有幾分相像,見到宋小河等人便立即揚起一個笑容來,說道:“來,各位請坐,我去倒點茶水。”

“不用了,我去就行,這些客人是來夏國尋道館的,你將咱們國的那些個道館都告訴他們。”婦女在井邊的水盆裏洗了洗臉,然後往廚房去了。

那年輕公子就回屋拿了紙筆出來,將宋小河幾人引到藤木架下坐著。

“公子如何稱呼?”謝歸率先問道。

“我叫嚴三穀,字慕君,你們叫我老三就行。”不知是不是遺傳了母親的淳樸,他笑起來時露出滿嘴的白牙,看上去有些呆傻。

宋小河卻在想,他在笑什麽?是不是母親帶回來了待宰的羊羔子,他想著晚上有好吃的,所以齜著牙樂?

她又轉頭四處看看,想尋找院中有沒有那種專門用來砍骨頭的大刀。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婦女已經將茶水倒好端了上來,在幾人麵前都放了一杯。

嚴三穀已經在畫地圖了,謝歸與他說著客套話,沈溪山則是從頭到尾都很安靜,坐在一邊低頭看著地圖。

蘇暮臨沒興趣看這些,就在院中到處轉著,**著鼻子也不知道在聞什麽東西。

那婦女放下茶水後,輕輕碰了下宋小河的肩頭,彎腰下來說:“姑娘,你這頭上的發髻瞧著有些歪了,我給你重新綰一下吧。”

“是嗎?”宋小河伸手摸了摸頭發,拿出鏡子瞧了瞧,發現確實有幾縷散發垂下來。

這雙丸子的發髻還是臨走的時候師父給她紮的,一路上隻靠著靈力維持,結果進了赤地之後忙著趕路,倒忘記這些了,以至於發髻有些鬆散她也未察覺。

再見婦女正笑眯眯地看著她,於是宋小河就沒有拒絕。

她剛站起身,沈溪山就念道:“縛靈。”

繩子頓時在兩人之間顯現。

宋小河轉眼去看,就見他目光仍舊落在地圖上,似乎正看得專注。

繩子的另一頭被沈溪山捏在手中,宋小河也就放心地跟著婦女走到了院子的另一頭,進了一個小閣房。

應該是婦女平日裏居住的屋子,除卻床榻和桌椅之外,還擺了一塊不大不小的銅鏡。

她坐下之後,那婦女就給她的發髻散下來,然後拿了梳子重新梳理。

“姑娘叫什麽名字?今夕何歲了?”

宋小河老實答道:“我叫宋小河,今年十七了。”

“十七了呀。”婦女笑著感歎了一句,“大姑娘咯,可許了人家沒有呀?”

宋小河不明白,就問:“許了人家什麽?”

“就是可有婚配,可有如意郎君啊?”婦女解釋道。

“沒有。”宋小河說:“但我心裏有喜歡的人。”

“那你們二人可有婚約?”

宋小河說:“沒有婚約,我喜歡的人修的是無情道,不會喜歡我,也不會娶妻。”

婦女就道:“喲,那他可真是有眼無珠還不孝順,這麽標致的小姑娘他都不稀罕呢?還不娶妻,如何對得起生養他的父母?”

她約莫不懂無情道是什麽意思,宋小河也沒有解釋,就說:“誰說不是呢。”

婦女又說:“我兒子也尚未婚配,如今二十有一了,也讀過幾年書,不知姑娘瞧著如何?”

“啊?”整日隻知道吃睡修煉和去看小師弟的宋小河,當然聽不出婦女的話中之意,耿直道:“我瞧著他長得挺黑的,就是牙比較白。”

婦女被逗樂一般哈哈笑了,又道:“玩笑話罷了,姑娘別當真,不過我瞧見那黑衣裳的公子倒是很緊張姑娘,你心悅的郎君莫不是他?”

外頭穿黑衣裳的,就隻有沈溪山。

宋小河立馬搖頭,“當然不是他!我喜歡的那人,生得天下第一好看,旁人比不上!”

“那倒還真的想見一見生得多好看了,竟也能靠一張臉就迷住了你。”婦女大笑,然後打開抽屜,從裏麵取出了兩條薄如蟬翼的織金絲帶,說:“姑娘生得也好看,這絲帶放在我這裏左右也是浪費,今日與姑娘有緣,便送給你了。”

宋小河哪還敢亂收東西,趕忙拒絕,“謝謝大娘,不過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這東西你就自己留著吧。”

“別跟大娘客氣。”婦女一邊說著,一邊將織金的絲帶係在宋小河左右兩邊的丸子發髻上,輕飄飄地垂下來,更給宋小河增添了幾分靈俏。

婦女看著十分滿意,將宋小河看了又看,忽而歎了一句,說道:“姑娘莫要怪大家熱情,隻是這夏國近百年來都沒有外人來過咯,我們祖祖輩輩,世代生活在這裏,難得碰上你們這些外來之人,自然要好好招待。”

宋小河一時神識有些恍惚。

她分不清楚這大娘究竟是不是吃人的妖怪了,實在是表現得太過於像尋常人。

她起身走出了小閣房,發現蘇暮臨就在外麵等著。

與此同時,那邊的嚴三穀也已經畫好了地圖,將紙交給了謝歸,三人一同起身。

沈溪山一眼就看到她發上多了兩條發帶,站在她身邊的時候又低頭細細看了一下,沒發現什麽問題,便也不再管。

於是宋小河等人來這裏走了一趟,獲得了一張地圖和兩條織金發帶,婦女上的茶水是一口沒喝,不過他們也好像並不在意,又歡笑著將幾人送出了長巷。

出去之後宋小河從謝歸那要來了地圖,往上一看發現嚴三穀畫得倒是通俗易懂,上頭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已經標好,什麽街的什麽位置有道館也寫得清清楚楚。

她數了一下,統共有八個道館。

離得最近的一個,就在這條街的盡頭之處。

宋小河收起地圖,與幾人一起往前走了一段路,進入了鬧市之中。

不知是不是宋小河幾人模樣生得好,路邊的人似乎都對他們感到稀奇,一直張望著議論,還有人笑著衝宋小河說話,問他們是從哪裏來。

進入鬧市之後,路的兩邊就是密密麻麻的小攤,賣著各種各樣的東西,吃的玩的都有。

宋小河模樣討喜,有的攤主瞧見她了,就會主動送她些東西。

類如捏好的泥人,畫好的糖餅,雕花簪子,手提花燈之類的玩意兒,就算宋小河拒絕了很多次,一路走下來手上也拿了不少東西。

越在此處待得久,宋小河就越感覺這裏與尋常人界沒什麽兩樣,這裏的人實在熱情好客,讓她漸漸有些忘卻這裏是鬼國。

隻是這條街剛走了一半,宋小河忽然聽到一聲鈴聲響起。

這聲音頗為耳熟,先前肯定在哪聽過,還不等宋小河細想,周圍那喧鬧的聲音驟然消失。

她趕緊轉頭看去,就發現方才這大街上還是密密麻麻的人,各種各樣的小攤,此起彼伏的吆喝和歡笑聲竟然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條大路從頭到尾,就隻剩下了他們四人,萬籟俱寂。

那些百姓,竟然憑空不見了。

宋小河脊背一寒,頓時出了一身冷汗,被這無比詭異的情況嚇了個正著。

隨後謝歸就從腰間摘下了巴掌大的小日晷。

方才那鈴聲就是從這上頭發出來的,是用來記時辰的一個東西,先前在黃沙城初遇謝歸的時候,宋小河也見過。

謝歸說:“戌時了。”

戌時入夜,日落月升,在人界已是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