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養屍之地(七)

整個廟宇劇烈搖晃, 粉塵四濺,最後在轟然倒塌。

宋小河原本還在高興,見狀又慌張地找地方躲藏, 正要往廟外跑時, 忽而麵前景色驟變。

周圍在刹那安靜下來, 所有幻象消失, 破敗殘舊的廟宇在眼前徹底展現真容。

這座被廢棄了許多年的小廟, 雖然柱子有裂紋, 牆壁也泛著灰黃, 但出乎意料的是此地出奇的幹淨。

甚至這地上連灰塵都沒有,房間的邊邊角角也沒有結網的蛛絲,連窗台都是整潔的。

“小河大人!”

蘇暮臨發出驚天動地的叫喊, 高舉雙手朝她撲過來, 非常激動地告狀,“我差點被這病癆鬼害死!大人趕緊讓他滾回房去, 別再讓他跟著我們了!”

說著,手就往謝歸的臉上指。

宋小河回頭瞧了一眼, 就見被罵的謝歸仍然端莊著姿態, 露出一個頗為抱歉的笑容來, 更為俊俏的病容添了幾分柔弱。

也不知道兩人在幻境裏麵是結了什麽恩怨,謝歸竟然好脾氣到讓蘇暮臨如此惡意相對都沒什麽反應。

體內一股血氣上湧, 謝歸臉色微變, 忙用袖子掩住了唇, 連著幾聲咳嗽,竟是咳出了血來。

“謝春棠, 你沒事吧?!”宋小河嚇一跳,反手扣住蘇暮臨的手腕, “這是怎麽回事?他受傷了?”

謝歸像是怕蘇暮臨被怪罪,趕忙拿出錦帕捂住了唇,悶聲道:“無妨,無妨,是我自己體力不濟,還險些拖累了蘇少俠。”

蘇暮臨提及此事臉上出現些許尷尬,但卻沒有隱瞞,撇了撇嘴道:“方才在幻境中,他非要出手阻攔那些村民砸天女像,導致所有村民妖化,我也是為了救他才出手收拾那些妖屍,誰知道他那麽無用……被我一道火符給震傷了。”

宋小河是見識過蘇暮臨用符的天賦的,那日在酆都鬼蜮,她也是被一道雷符炸聾了耳朵。

沈溪山隻看了謝歸一眼,就知道他並非火符所傷,“他是被這裏的妖氣衝撞了。”

“什麽妖氣?”

他走到天女像旁邊,抬手撫上去。

天女像上有著十分整齊規矩的裂痕,那是當年村民將其切割之後留下的。

沈溪山的指腹落在裂痕上,淡聲道:“所謂的天女之怒,不過是有人殺了所有村民之後編出的噱頭罷了,這整座廟都充斥著一股妖氣,尋常人很難察覺,他身體已被鬼幡侵蝕,所以才被這股微弱的妖氣衝撞。”

“嚴重嗎?”宋小河追問。

“暫且死不了。”沈溪山散漫地回答。

謝歸擦了擦嘴角的血,氣息稍稍平複了些,這才問道:“可是沈少俠先前不是用魂祭術問出的那些事嗎?魂祭術下,應當不會有謊言才對。”

“他回答的,不過都是他所知道的事而已,可能是聽聞,可能是猜想,不一定代表著實情。”沈溪山仰頭看了看,忽然道:“這小廟留不得,得拆了。”

“對對對,這一定是妖怪所建!”蘇暮臨倒是十分讚同,說道:“門口那老頭是喝了妖血才會活那麽久,有沒有可能他所喝的那妖血的主人,便正是編出了天女下凡一事,借口建造了這座廟,然後取全村的凡人精魄來修煉?”

這倒是猜得相當合理,就連宋小河聽了,也覺得有些道理,便道:“如何拆?”

“簡單。”蘇暮臨自告奮勇,積極表現自己,“我召雷炸了此處。”

幾人都沒異議,沈溪山指點蘇暮臨的雷落在什麽地方,而宋小河和謝歸則走去了角落。

謝歸從袖中摸出個巴掌大小的小魚銅雕,隨後擰了一下上麵的機栝,隻聽“哢吧”一聲,一抹微弱的白光便從小魚的嘴裏徐徐飄散出來,隨後在麵前結成了一張虛無透明的光網,將二人所站的角落籠罩。

宋小河對什麽都好奇,馬上問:“這是什麽?”

謝歸解釋說:“這個名喚小魚結,會形成一個時效短暫的防禦結界,雖然看起來薄弱,防禦能力卻十分強悍。”

“這東西是用什麽催動的,靈力?”

“裏麵裝了靈晶石。”謝歸見她不懂,便多說了兩句,“這東西大多都產自南國,前身是墨家千機,後世經過能人改良,將靈力轉為晶石裝進去,可驅動各種各樣的機栝,是非常方便且厲害的靈器。”

千機與煉器又不全然相同,煉器花費的時間更久,心血更多,且需以靈力去催動,越厲害的靈器所發揮的能力就越大。

而墨家千機是一種古法,傳承千萬年的歲月,許多鬼斧神工之技早已流失,但經過後人不斷地改良翻新,已經形成了一種差不多全新的體係,隻要裝入靈石就能催動。

“據說墨家古法之中,有一種巧奪天工的技法,能夠造出與常人看不出分別的靈器,卻擁有著極其厲害的戰鬥能力,上古時期的墨家也是憑借這種古法造出了所向披靡的戰隊,在亂世之中獨占一席。”謝歸說著,長歎一口氣,眉目染上些許惆悵,“隻是後來這種古法並沒能流傳下來,現世已無人再能複刻。”

宋小河想了想,說道:“幸好失傳了。”

“宋姑娘何出此言?”

“若是那種技法被充分利用,那麽上戰場就不需活人,隻派這種機栝所造的凶器上去就好了。”

“如此,不是避免了很多流血和受傷,免了那些將士白白犧牲嗎?”

宋小河不懂那些大道理,隻有自己的一番見解,說道:“古話不是說,‘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嗎?戰爭一旦挑起,犧牲的難道隻有將士嗎?將士能用那些機栝所做的靈器代替,可百姓們呢?”

謝歸聽她一言,直接愣住,久久不語。

另一邊,沈溪山已經將話重複了第二遍,蘇暮臨還是有點聽不懂。

“你讓我隻對著天女像的前麵五寸之處落雷,還不能波及這尊木頭像?”蘇暮臨大吃一驚,瞪著眼睛說:“我怎麽可能做得到?”

沈溪山耐心告罄,皺著眉道:“你在仙盟上幾個月,都學了什麽?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

“這哪是小事?你分明就是故意刁難我!”蘇暮臨一時情緒上頭,頂嘴了。

隨後被沈溪山的眼風一掃,他頓時又蔫下來,縮著脖子,虛弱道:“我一直都跟著小河大人認真修習,但是你也知道,你們凡人的術法,我學起來是很吃力的。”

沈溪山說:“我看你是沒把腦子帶來人界,所以才連這點微弱的法術都學不會。”

蘇暮臨向來是個欺軟怕硬的主,敢怒不敢言,半點沒有在謝歸麵前的囂張氣焰。

真正能夠整治蘇暮臨的,還得是沈溪山這種話不多,下手狠的硬茬,再多給蘇暮臨八個膽子,他也不敢公開與沈溪山叫板。

生怕哪一天他不高興,把自己揍出了原形,當個惡妖給收了。

沈溪山不耐煩地催促:“動手。”

他隻好慢吞吞摸出符籙來,心存僥幸地問道:“若是我當真不慎將木像炸毀了,會如何?”

沈溪山存心嚇他,“宰了你。”

蘇暮臨又想哭了,他忍著眼淚,催動符籙,注入全數的精力,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分神。

他其實每次在用符籙的時候,都悄悄注入了自己的力量,所以才能將一張平平無奇的符籙爆發出那麽大的傷害來。

但眼下沈溪山提出的要求,是讓他不準炸毀天女像,又得將距離木像五寸的地方給炸開,那他也就隻能完全收了自身的力量,用上他在仙盟這五個月所學的人族法術。

沈溪山就在一旁盯著,那輕飄飄的目光仿佛給他壓上了莫大的壓力。

蘇暮臨起符念咒,額上出了一層細汗,費力地掌控著體內的靈力,對準了那地方,輕喚一聲,“雷法召來。”

“轟隆——”

一聲脆響自符籙中流躥出來,萬法之中,雷法霸道而迅猛,掌控不好很有可能會傷及施法人。

蘇暮臨就是那個倒黴蛋。

雷訣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頓時麻痛的感覺傳來,還伴隨著一股灼熱,蘇暮臨仰天長嘯,嗷了一聲。

同時雷訣落在他所指之地,猛地將地上的石板炸碎,露出一塊紅色的地皮來。

蘇暮臨還捂著手背嗷嗷叫,沈溪山頗為看不上這種軟弱行徑,又嫌棄他吵得耳朵疼,便伸手按在他的臉上,將他推到一旁,“閉嘴。”

言出法隨,蘇暮臨暫時被奪了聲音,廟中安靜下來。

這道雷法其實控製得很好,就連謝歸特意拿出來的防護結界也沒能用上。

天女像前被炸出了一個小坑,青石磚當中有一塊鮮紅的地方,倒是十分顯眼。

宋小河小跑過去,看了看正捂著手背一臉委屈的蘇暮臨,又瞧了瞧沈溪山,最後指著地上問,“這是什麽?”

沈溪山往前幾步,一隻腳往那塊紅色地皮上一踩。

瞬間一股風浪以他的右腳為中心猛然卷起來,朝周圍快速擴散而去,隻聽劈裏啪啦的脆聲接連不斷,地上的青石磚竟然隨著風浪碎裂,粉碎,最後化成粉末消失。

於是這地上的東西就露出全貌來。

是一個範圍波及了整座廟的陣法。

陣型是圓的,當中的所有咒文和結構都是由血紅的顏色組成,密密麻麻。

宋小河幾人就站在陣法的中間位置,那天女像所立之地,正壓著一個無比繁瑣的咒文。

她轉了個圈,將腳下的陣法粗略看了一遍,並不認識。

但這樣刺目的顏色,擁擠雜亂的咒文,單是讓人看著就從心中湧起莫名的懼意,給人一種難以言說的陰森之感,不像是什麽好東西。

“沈策,這是什麽?”宋小河現在已然習慣了,麵對一些她看不懂的東西,都下意識去問沈溪山。

“養屍陣。”他倒是麵色平靜,看上去一點都不意外,眸光一抬落在麵前的天女像上,說:“這養屍陣怕是在廟建成的時候就布下了,這尊木像便是壓陣之物,隻要完好無損,此陣就不會啟動。但那些村民切了木像,自然開了陣,所以才都被煉為妖屍。”

“原來是這樣。”宋小河恍然大悟,“但這麽多年了,布下此陣之人何處去尋?”

謝歸站在一旁,視線落在木像上,也跟著道:“所以布下此陣的人,一開始的目的可能並非要全村人的性命,也不是要得到一批妖屍。”

這像是一個設計好的機關,若是那些村民一代一代地供奉著這座天女像,那麽陣法就不會啟動,他們現在可能都還活得好好的。

沈溪山沒興趣往下猜了。

既已經查明了村民被煉為妖屍的原因,事情到這裏也算是結束,至於布陣人是誰,去了哪裏,跟他又有什麽幹係?

隻交代一句:“此陣範圍應當是整個村子,若是現在將木像毀壞,我們所有人都會受到陣法的影響,暫且放著。”

說完便抬步往外走。

此地已沒有留存意義,宋小河也跟著出門,腳步追趕了幾下,剛想讓與沈溪山說話,卻忽而發現廟外竟然站了很多人。

其中步時鳶站在簷下,神色從容,見宋小河出來了,還對她微笑了一下。

台階往下,自然是程靈珠等人站在前頭,各個門派的領隊幾乎都在,再往後就是較為密集的人群,像看熱鬧一樣圍成個圈,正小聲議論著。

當中也有個例外。

鍾潯之不是領隊,但因著鍾氏這次派了不少人,他作為東家小少爺,當然也有著不低的地位,站在首位,身邊是雲馥。

他見到宋小河時,臉色一變,目光頓時銳利起來。

宋小河也不知道為何就在他們進去走了一趟的功夫,門外就聚集了那麽多人,且都用好奇的眼神看著他們。

“宋小河。”程靈珠率先出聲,用清冷的聲音喚她的名字,問道:“你們在廟中有何發現?”

她應了一聲,回道:“裏麵的確有一尊天女像,但地上有個養屍陣,村民之所以變成這樣,皆是因為他們起了貪念,想切割天女像拿去換銀錢,毀壞了壓陣之物。”

“可那老人說,天女像是因為年久失修,被多年前的一場大暴風雨摧毀的,為何與你說的不同?”先前在旁邊圍觀的弟子提出疑問。

“沒有那場暴風雨。”宋小河道:“廟內設了回溯幻象,我們都看見了當年村民拆天女像的場景。”

“隻此一次,下不為例。日後不可擅自行動,必須將事情報備於我,否則遇到危險,誰也保不了你。”

程靈珠似乎對此事也不感興趣,隻是走個過場隨意問了問,便匆匆用一句教訓當做結尾。

其他領隊顯然不滿,認為宋小河沒有將話說完,為仙盟隱藏了信息。

因此,眾人心思各異,臉上的表情也相當精彩,一時間議論聲嗡嗡響,各自散去。

鍾潯之沒走,他瞧見了跟在後麵出來的謝歸,便著急忙慌地走來,“春棠。”

雲馥也跟在旁邊,手中抱了一件天青色氅衣,緊緊張張地給謝歸披上,嘴裏念叨著:“三師兄啊,方才可嚇壞我和五師兄了,聽他們說這裏有邪氣擴散,都趕來探查究竟,結果廟外竟有結界,那位步天師還不允許我們靠近,五師兄急得差點要闖進去找你。”

謝歸將氅衣攏在身上,笑了笑說:“我還沒那麽容易死。”

鍾潯之與他關係很好,見他這副有氣無力的病容,心裏自然也是難受的,負氣道:“你再這般亂闖,也離死不遠了。”

謝歸笑歎一道:“沒大沒小。”

正說著,他忽然咳了兩下。

不咳還好,這一咳,又咳出不少血來。

鍾潯之見後,臉色驟然一變,一下子扣住他的手腕,一探查,果然查出謝歸受傷。

他急聲道:“發生什麽事了?你為何受傷了?!”

鍾潯之是個急性子,向來說風是雨,隻道他是與宋小河一同進廟的,矛頭就立即指向宋小河,“是不是那個姓宋的在廟中坑害了你?”

“學文,不可胡說!是我在裏麵被妖氣衝撞了。”謝歸拍了拍他的手背,怕他太過激動,於是趕忙安慰道:“是我現在身體太弱,不過無礙,休養一下就好。”

“謝春棠!”鍾潯之氣急敗壞道:“你都變成這番模樣了,竟然還向著那些仙盟的人!他們先是沒有中鬼國的詛咒,現在也是你們一同進廟,他們卻沒有被妖氣衝撞,還不足以說明這其中有鬼嗎?”

他一激動,嗓門就大了,自然傳到了剛準備離開的宋小河耳中。

宋小河又不是什麽好拿捏的軟柿子,前麵幾次三番被他挑釁,礙著環境和鍾潯之的姐姐是她師娘的關係,她姑且忍了。

眼下又不分青紅皂白地往她身上潑髒水,簡直豈有此理!

“呸!”宋小河捋起袖子,一蹦三尺高,罵道:“你當我宋小河是屬王八的嗎?今日我便要好好教訓你這個蠢驢!讓你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我宋小河的拳頭有多硬!”

放完狠話,她像一支離弦之箭,一下子就衝到了鍾潯之的麵前,一把擰住鍾潯之的衣領,右臂掄了幾圈,就要往他臉上打。

謝歸驚嚇得不輕,趕忙上前,一手去攔宋小河,一手攔鍾潯之,撲在兩人中間,像和麵一樣攪和,“別動手,有話且好好說,舒窈師妹,快過來幫忙!”

雲馥也趕緊撲上來,抱住鍾潯之的腰,喊道:“五師兄注意身體,切莫動氣啊!”

鍾潯之這會兒身體虛,被生龍活虎的宋小河一拽,腰間又被雲馥抱住,一時之間竟無法掙脫,氣惱道:“你給我放手!”

四個人很快就擰成一團,誰也不肯鬆手,尤其宋小河攻擊性極強,拳頭攥得緊緊的,一直找下手的機會,嘴上還要不停地罵,亂成了一鍋粥。

吵吵鬧鬧,沈溪山沒興趣參與,隻是他神色漠然地站在台階之上,鍾潯之那幾個護衛便猶豫著,不敢上來。

先前都吃過沈溪山給的教訓,知道這會兒要是再插手幾個少年之間的戰鬥,自然討不了什麽好果子。

蘇暮臨原本就不是積極參戰人員,平時全靠著一張嘴,眼下被沈溪山施法禁言,他急得腦袋冒煙,在沈溪山身邊打轉。

簷下四個人抱成一團,拉扯來拉扯去,從東邊扯到西邊,怒罵聲與勸和聲交織在一起,熱鬧得不行。

最後宋小河這一拳到底還是落下了,隻不過沒能如願落在鍾潯之的臉上,反而是砸在謝歸的眼眶上。

一拳就將他撂倒,直直地坐在地上。

謝歸也是硬氣,愣是一聲沒吭,捂著臉低下頭。

宋小河倒抽一口涼氣,“謝春棠!”

“春棠!”

“三師兄!”

三人同時驚叫一聲,隨後撒開了手,鍾潯之與雲馥蹲下去詢問關心他的傷勢,左右兩側已然沒有宋小河的位置,她隻好站在前麵,幹巴巴地問,“謝春棠,你沒事吧?我不是有意要打你的……”

謝歸馬上抬起臉,說:“無礙,我知宋姑娘並非有意,莫要在意,隻要你們別再打架就好。”

出門在外,這個當師兄的,簡直操透了心。

但他右眼眶有著很明顯的紅痕,顯然宋小河那一拳打得不輕。

鍾潯之道:“小師妹,你快給春棠療傷!”

雲馥皺著眉,苦惱道:“三師兄身上下了三道靈符緩和詛咒蔓延,已經不能再用靈力療傷了,否則會與那靈符相衝,加速詛咒的侵蝕,我手上還有些藥膏,先給三師兄用著吧。”

鍾潯之聽了,頓時怒從心中起,狠狠瞪了宋小河一眼。

宋小河失手打了謝歸,這會兒也心懷愧疚,不再與鍾潯之爭吵。

隻是此處最棘手的人,可不是宋小河。

沈溪山在這時候說:“鍾潯之,抬著你的病弱師兄離開這裏。”

鍾潯之看他一眼,被他冷淡的眸光給嚇住了。

他哪知道此人什麽來頭,隻是上次在他手下吃了大虧,親自見識了他劍術的恐怖之處,現在當然也不敢與他叫板。

莫說是師兄挨了個拳頭沒給罪魁禍首教訓,若是再這樣爭執下去,他和師兄怕是都要被打到抬著離開。

鍾潯之在心中思量片刻,最終還是喚來了護衛,忍氣吞聲地將謝歸扶起帶走。

臨走前,謝歸還衝宋小河三人行禮告辭,真真像是將禮教刻入骨子裏一般,有著讓常人無法理解的古板。

宋小河又連成道了幾句歉,目送他們離開了。

人走之後,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打了謝歸的拳頭,心裏有些滋味。

蘇暮臨站在她邊上,看出她的心思,想要出口安慰也做不到,急得團團轉。

“宋小河。”沈溪山站在階下喊她。

將宋小河的思緒打斷,從鬱悶的情緒中拽離,抬頭問:“怎麽了?”

“給我一張火符。”

她走到沈溪山身邊,一邊摸出火符給她,一邊問:“你要做什麽呢?”

卻見沈溪山接過之後,蹲在臨渙的身邊,抬手時運起微弱的光芒,將貼在臨渙額頭上的那個小紙人給摘了下來。

摘掉的瞬間,臨渙的身體開始迅速老化,原本就枯黑幹瘦的皮開始出現皸裂,麵容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變得蒼老,臉頰的皮垂下來。

正在這時,臨渙忽而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經過漫長的歲月,已經變得渾濁不堪,瞳孔卻能勉強聚焦,帶著無比清明地看著沈溪山。

“他……要死了吧?”宋小河說:“這是回光返照?”

“魂祭術問不出謊話,那為何他所言卻存在虛假的部分?”沈溪山反問。

宋小河道:“他被人騙了?”

“不止如此。”沈溪山淡漠地看著臨渙,用很是尋常的語氣說了件殘忍的事,“他怕是在很長的年歲裏都保持著這種狀態,不能言,不能動,隻能聽,那些虛假的部分非他親眼所見。妖血雖然讓他長壽,但僵化了他的身體,不需要吃喝也能長久地活著,卻也能感受到風吹日曬,饑餓痛癢。”

“他就是在這無法動彈的歲月裏,一直都保持著清醒。”

目睹了村落的衰敗,目睹所有村民變為妖屍的過程,他活著,卻又不是完全活著。

“所以死亡,會成為他求之不得的解脫。”沈溪山漠然地看著臨渙。

老人身體已經開始融化,他費力地伸出顫顫巍巍的手,眼睛直直地盯著沈溪山,也不知道想說什麽。

漫長的年歲裏,他無時無刻保持著清醒,不分晝夜地望著麵前的這一畝三分地,早就已經忘卻了當人的滋味,也忘記了如何說話。

卻還是開口,從快要枯死的喉嚨裏擠出短促的音節,“謝……謝……”

宋小河極受震撼,想到此人竟然如此生活了那麽多年,臨死之前,卻還要拚盡全力對殺了他的人說謝謝。

她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傷,怔怔地看著臨渙。

老人的身體很快就融化萎縮,慢慢變成一攤水,順著地勢流下去,被土地所吸收,什麽都不剩下了。

“午後可能會動身,你回去將東西收拾整理好,出了村之後就緊跟著我,不可輕信任何人。”沈溪山站起身,仰頭看了下天色,又補充一句,“夜間有雨,去村裏買把傘吧。”

宋小河頓了頓,一下子就有很多問題,“你怎麽知道午後會動身?又怎麽知道夜間會有雨?但是我們能用靈力避雨為何要用傘?當真要買的話,要買什麽樣的傘?村中沒有活人,還有用銀錢的必要嗎?”

沈溪山:“……”

他一抬手,解了蘇暮臨的禁言咒,支使道:“你去。”

蘇暮臨能說話了,頓時大喜過望,不敢計較前嫌,立即動身道:“保證將此事辦妥當!”

忙活一通,時至正午,宋小河肚子也餓了。

她與沈溪山一同回了靈域石中的客棧後,就回了房間開始吃飯。

她向來是個萬事皆從眼前過,半點不往心中留的性子,哪怕方才心情還有點沉鬱,現在將東西吃到嘴裏,就又樂嗬起來。

她原本打算吃了東西再睡會兒的,卻沒想到沈溪山料事如神,沒過多久果真有人來喊,讓所有人集合,準備正式朝鬼國前進了。

且還是單單挑在陽氣正盛之時。

出去之後,村東的空曠之地上站滿了人,各門各派劃分出的區域明顯,縱然每個人聲音都不大,那麽多人聚在一起也嗡嗡直響,吵得耳朵疼。

沈溪山站在較為寬敞的地方,身邊是正在翹首以盼尋找宋小河的蘇暮臨。

她穿過人群走過去,蘇暮臨諂媚地遞上水壺,“是清冽的泉水,甜的。”

宋小河正好口渴,一邊接過來,一邊瞥見不遠處走來的謝歸和鍾潯之幾人。

她眼神不行,遠遠望去,覺得奇怪,下意識疑惑道:“謝春棠怎麽在臉上戴了個奇怪的麵具?”

待她擰開水壺開始喝時,蘇暮臨就說:“哪有什麽麵具,那不是被小河大人一拳打出的烏青嗎?”

宋小河猛地嗆到了一大口水,繃不住直接噴出,盡數噴在沈溪山的衣服上。

沈溪山不想發脾氣,咬著牙道:“宋小河。”

“對不住對不住……”宋小河趕緊掏出錦帕,在他衣袖和胸膛前亂蹭,“我給你擦。”

沈溪山分明可以用清塵訣一下清理幹淨,卻偏偏站著不動,讓宋小河擦。

“這可如何是好,謝春棠身子本就弱,還吃了我一拳頭,眼睛都給打青了……”

“又沒給一拳打死,我這衣裳被你噴了一口,為何不見你心疼?”

“衣裳有什麽可心疼的,我賠你就是了。”

兩人正說著,旁處傳來一道輕柔的聲音。

“沈獵師。”

沈溪山聽出了聲音,沒搭理。

倒是宋小河轉頭去看,手上還抓著沈溪山的衣袖,愣愣地望著來人,“啊?雪萱仙姬?你找我?”

沈溪山低頭看她:“別人喊的是沈獵師,你姓沈嗎?”

宋小河頂嘴:“說不定是她有口音,將宋喊成了沈呢,這裏隻有一個獵師,還能是叫你不成?”

關如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