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向死而生(一)

唯有宋小河感覺不到這種危險氣息, 隻覺得空中的寒氣越來越濃重,周圍寂靜得除了風聲什麽都沒有。

她走到沈溪山的身邊,問道:“這是誰?”

“還能是誰?”沈溪山答:“不就是你召雷要引來的東西嗎?”

“哦, ”宋小河這才明白, “是夢魔啊。”

她原本以為夢魔會是什麽醜陋的妖怪, 或是無形無體的魂靈狀態, 卻沒想到他有著正兒八經的人樣, 皮囊還怪好看。

他就呆呆地站在那裏, 卻讓一群人萬分緊張, 皆死死盯著,大氣也不敢喘。

但夢魔不動,白絨等人也不敢動彈, 雙方就這樣僵持了片刻。

宋小河很想趁機溜走, 但蘇暮臨還在夢魔的手上。

他方才召的雷雖然把宋小河炸飛了,但也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如今放任他身處危險,實在是不仁不義。

想到此, 她又認真考慮了一下, 究竟自己有沒有仁義的品質。

師父說過, 小仁小義可受人敬仰;大仁大義則是自討苦吃。

宋小河小聲問身邊的沈溪山,“你說我如果現在上去救他, 是屬於小仁小義, 還是大仁大義?”

“屬於找死。”沈溪山說。

許是周圍太過寂靜, 兩人聲音如此小的說著悄悄話,卻還是被那夢魔給聽見了。

隻間他不帶任何感情的藍色眸子一轉, 落在了宋小河的身上,隨後濃鬱的黑煙從他身上猛地躥出來。

如同融在清澈水裏的墨汁, 以非常快的速度在整個曠野鋪展蔓延,洶湧奔騰地撲向眾人。

所有人在同一時間施展法力護身抵擋,但黑煙卻還是在瞬間將他們的身影淹沒。

宋小河學過護身法訣,是梁檀教了三天才學會的,但她用得並不熟練,且靈力太微弱,基本擋不了什麽東西。

正當她在催動法訣時,翻滾的黑煙就已迅速將她籠罩其中。

緊接著就是眼前一片黑暗,世間變得漆黑無比,什麽都看不見了。

那些黑煙在宋小河的周身環繞,滲透,但無色無味,也沒有什麽特殊的觸感。

她伸手,想往旁邊摸索沈溪山,揮了幾下手都落空。

仿佛又剩下了她一人。

宋小河在原地也待不住,她看不清方向,莽撞往旁邊摸索了一段路。

忽而陰風過境,黑煙被吹散了不少,赤月又重新進入視線,宋小河連忙揮手,驅散了眼前的煙霧。

視野重新變得清晰之後,就見麵前不知何時悄無聲息間長出了一棵巨大的樹。

樹幹粗壯,枝丫肆意地生長,樹上開出的花卻是五顏六色的,樹身是血紅的顏色。

周圍光禿禿的一片,一個人都沒有了。

她心生疑竇,小跑著靠近著那棵樹,到了近處一看,身上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來。

隻見那書上的根本就不是花,而是一個個被樹枝竄在上麵的人。

仔細一看,白絨竟然也在其中,其他多數是方才山洞裏的妖族,也有不少穿著寒天宗和仙盟衣裳的弟子,所有人的血液順著樹枝往下淌,匯聚在一起,才讓整棵樹看起來是血紅的。

有些人還沒死透,卻沒有力氣掙紮,隻露出痛苦的神色,發出細小得幾乎聽不見的痛吟。

宋小河被眼前這凶殘的一幕快嚇死了,心裏不僅害怕,又焦急起來,繞著樹轉圈,去看上麵有沒有沈策和蘇暮臨。

或是她在船上結識的朋友。

“奇怪?”

身後傳來冷冷的聲音。

宋小河嚇一大跳,驚慌地回頭,卻見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那個夢魔。

他就站在幾步遠之外,手裏仍舊提著蘇暮臨,像是抓住了一個心愛的玩具似的,不舍得撒手,走哪拎哪。

“你為何沒進入無盡夢魘?”他微微歪頭,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盯著宋小河。

宋小河的手已經按上了木劍柄,故作高深道:“井底之蛙坐井觀天,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夢魔不理解,說:“聽不懂。”

宋小河解釋道:“意思就是我是個極其厲害的人物,你最好不要惹我。”

夢魔麵無表情:“可你看起來很弱。”

宋小河冷酷道:“你看錯。”

“難道是因為太弱,所以無盡夢魘才對你無用?”夢魘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宋小河自己也覺得可能是這樣,但她並不承認,硬氣道:“如何不能是我太強,你的能力無法影響到我?速速放下我的朋友,否則我讓你嚐嚐我的厲害!”

夢魔道:“誰?”

宋小河:“你手裏的那個。”

夢魔低頭,手臂又收緊了點,也不知捏痛了蘇暮臨什麽部位,倒是把他捏醒了,發出一聲痛吟,“不行,這是我的獵物。”

宋小河將玉葫蘆拿出握在手中,一時間進退兩難。

她怕這道雷把蘇暮臨給劈死。

夢魔卻不給她任何考慮的機會,揚起左手的利爪,裹挾著一身黑霧疾速衝過來。

隻一個眨眼的機會,他就猛然出現在宋小河的麵前!

這速度實在太快,照宋小河的反應能力來說,是萬萬躲不過的,她隻能在驚恐的情緒冒出來的一瞬間,眼睜睜看著利爪往她心口刺過來。

瞬間一抹金光自她的心口亮起,光影形成了一個虛幻的燈盞的模樣,緊接著被夢魔的利爪擊碎,破碎的聲音無比輕微。

宋小河整個人就飛出去幾丈遠,摔落在地上,滾了幾圈堪堪停下,吐出一口鮮血後一動不動。

“宋小河——!”

被雷炸暈的蘇暮臨醒來的時候,正看見這一幕,禁不住發出慘叫。

宋小河躺在地上,一手握著玉葫蘆,一手握著朝聲劍,半邊臉頰全是血,沒了動靜。

看起來像是死了。

蘇暮臨的眼淚一下就決堤,整個人猛然爆發出悲憤之力,憑借著腰部的力量整個人往上一翻,在夢魔毫無防備之時擺脫了他的控製,而後雙腿夾住他的脖子,奮力往下一摔。

夢魔的近身搏鬥顯然不怎麽樣,又被這巧勁打了個措手不及,整個人被摔在地上,緊接著蘇暮臨翻身將他壓在身下。

所有動作都是一瞬間完成的,是妖怪都幾乎不可能做到的速度。

一張雷符被拍在夢魔的腦門上。

夢魔的臉上仍沒有任何表情,抬手想要釋放攻擊的瞬間,蘇暮臨念動法訣的聲音也響起。

是宋小河教他的。

“天地雷法,皆聽我令!召來——!”

於是第二道昏天滅地的雷在酆都鬼蜮降臨。

漆黑的夜被點亮了一瞬,恍若晝日。

蘇暮臨往後翻了幾個滾,落地時身子往下壓,將重心幾乎貼在地麵,才將身形給穩住,不至於摔得狼狽。

夢魔所在之處被雷炸出巨大的深坑,焦土的氣息在空中彌漫,風浪一重又一重,待夜色再次布滿視線之後,夢魔已然灰飛煙滅。

他哭著奔到宋小河的身邊,還沒靠近雙膝就跪了下來,滑行一段停在宋小河身邊。

張口就是一聲淒慘的哭嚎:“宋小河!”

好像是完全沒氣兒了,不論蘇暮臨怎麽呼喊,怎麽搖晃她,她都沒有任何反應。

雖然宋小河這一路走來沒少用拳頭招呼他,搶他獻給大人的東西吃,還總是威脅恐嚇。

但宋小河救了他兩次,那看起來纖細而瘦弱的身軀,卻能將他背在背上,走那麽長一段路。

蘇暮臨慟哭不止,看著宋小河死都不肯撒手,緊緊抓在手裏的東西,“你放心吧,我定會將你用性命保護的東西完好無損地帶出去!”

說著,就去拽玉葫蘆和朝聲劍。

誰知宋小河攥得死緊,蘇暮臨拽了幾下,沒拽動。

蘇暮臨就一邊哭一邊掰她的手指,“你撒手啊,你是不是死不瞑目?我已經給你報仇了,你安心地走吧嗚嗚嗚……”

他用力到憋紅臉,才掰開宋小河的兩根手指頭,正要掰第三根的時候,宋小河猛然坐起來,詐屍了。

她睜開眼睛時,雙眸氣得像是要噴火。

裝死都裝不下去了,非要看看到底是誰搶她的東西!

蘇暮臨發出一聲慘叫,被嚇得往地上一坐,瞪著眼睛看她,“你、你沒死?”

宋小河不僅沒死,且看起來一點受傷的樣子都沒有。

隻是她方才被打飛的時候,肩膀上的靈符脫落了,導致她聽不到聲音,並不知方才搖晃她的人是蘇暮臨,還以為時夢魔,隻一個勁兒的閉眼裝死。

但這人掰她的手指頭,要搶她的玉葫蘆,讓她忍不了!

誰知一睜眼看見的是蘇暮臨。

她往周圍張望了一下,發出疑問,“那夢魔走了嗎?”

“被我召雷炸死了。”蘇暮臨白白被裝死的宋小河騙了好多眼淚,癱坐在地上,“你何必裝死騙我,我喊了你那麽久,都不吱聲。”

宋小河聽不見,自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隻覺得下巴黏膩。她抬手擦了一下,驚訝道:“我怎麽吐了那麽多血?我受傷了嗎?”

但她並未感覺五髒六腑有哪裏疼痛。

“是不是回光返照啊?”蘇暮臨說:“民間有這種說法,說是人快死的時候,跟正常狀態一樣,其實隻剩下一口氣了。”

宋小河揉了揉胳膊,見蘇暮臨的嘴在動,卻根本聽不見他的聲音。

於是氣不打一處來,給了他兩拳頭,“你知不知道我的耳朵被你炸得聽不見了?你是不是召雷的時候,專門指著我身上召的?”

蘇暮臨抱著頭受了拳頭,才發現她根本沒有回應自己的話,耳朵邊也都是血跡,才知她聾了。

他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眼淚跟無止境似的往下掉,不住地道歉。

宋小河雖然聽不到,但見他哭得慘烈,臉上泥土血汙和眼淚混在一起,瞧起來也怪可憐,於是道:“日後你做牛做馬來報答我,我就原諒你了。”

隨後一人走來,從地上撿起靈符,重新貼在宋小河的肩膀上。

瞬間所有聲音灌入耳朵,隻聽蘇暮臨哭著說:“那不行,我要給大人做牛做馬的。”

宋小河怒,蹬了他一腳,一轉頭就看見沈溪山站在她背後,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她趕忙站起來,問:“你方才去哪裏了!我還以為你被叉在樹上了呢。”

沈溪山說:“自然是跑了。”

“那怎麽又回來?”

沈溪山掃了她一眼。

被黑霧淹沒的人,必然會陷入無盡夢魘之中,一遍一遍經受著噩夢,任人宰割,在極端的恐懼中死去。

這棵樹算是他養的寵物,是活的,能鑽在地底下行動,沈溪山上回碰見的時候也頗感稀奇。

他跑得快,沒被黑霧觸碰到,夢魔就去追趕他,但追了一半突然急急折回,所以沈溪山就知道還有人存活,且靠近了夢魔的血樹,才讓夢魔這般著急地趕回去。

沈溪山道:“我好奇是誰逃過了夢境。”

宋小河立即舉手:“是我!”

他沒有應聲,隻是抬起手,從靈符中借法,掌中凝聚微弱的光芒,對著宋小河的心口,慢慢將一縷金光從她體內引出來。

金光縹緲無形,匯聚成了一盞燈的形狀,像是琉璃的燈罩,上麵布滿裂痕,看起來像被打碎了一樣。

“是它救了你的命。”沈溪山這才說道:“我道你怎麽一路上都表現得英勇無畏,這般不怕死,原來體內藏著這玩意兒。”

宋小河卻滿臉疑問,“這是什麽?”

顯然她自己並不知道。

沈溪山愣了一下,“你自己體內的東西,你都不知?”

宋小河搖頭。

“我知道!”蘇暮臨這時候站了出來,說道:“這個應當是長生燈。”

“什麽是長生燈?”宋小河問。

蘇暮臨有意賣弄,沒有立即解答,而是道:“此燈非同小可,世人知之甚少,凡間古籍之中壓根沒有與其相關的記載,若非我博覽群書,知識淵博……”

宋小河蹦起來就是一拳,“少廢話,快說!”

“是長生殿裏供奉的仙燈,能夠在魂魄上刻下烙印,不管轉生多少世,隻要仙燈未碎,就能一直保護魂魄的完整。”蘇暮臨挨了一拳就老實了,捂著腦袋將所知全盤托出,“這種仙燈能在長生殿裏供奉,但長生殿的行蹤詭秘,百年一開,隻有一個有緣人才能進入,所以鮮少有人知道。”

“若是魂魄不完整會怎麽樣?”宋小河問。

“魂飛魄散則無法入輪回,就從這世間徹底消失了。”蘇暮臨說道。

“這麽說,是有人給我供奉了一盞仙燈在長生殿裏?我方才沒死,是燈保護了我。”宋小河恍然大悟。

“究竟是誰,能進長生殿裏給你供燈啊?”

宋小河說道:“不是我師父,就是我爹娘。”

“你為何這般肯定?”

宋小河低頭摸索了一陣,將玉葫蘆收起,掏出錦帕擦盡了臉上的血汙,慢慢說道:“我知道,就是他們。”

沈溪山將她的動作收進眼底,靜靜地站在一旁。

他明白這話的意思。

因為宋小河籍籍無名,打小就進了仙盟成為內門弟子,卻多年以來查無此人。

在這世上,在乎宋小河的人少得可憐,除了教養她長大的師父,恐怕就隻剩下了她爹娘。

除了他們,誰還會為宋小河供奉長生燈呢?

沈溪山思緒出神,等回神的時候才察覺自己盯得有些久了,看了宋小河將自己一張花臉擦幹淨的全過程。

“接下來去哪?”宋小河又精神滿滿,“得快點了,不然馬上子時了。”

“最後一程了。”沈溪山說:“再往前走就是紅蓮境。”

說完,他瞥了一眼宋小河,又道:“距離子時,不足兩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