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師父

行車到竹南小區門口,車被道閘攔住。

唐秋水按下車窗,朝保安室喊一聲:“您好,麻煩開下門。”

幾秒後,保安室裏走出一個寸頭年輕人,手上拿著本子和筆,聲音嘹亮,中氣十足:“去哪戶?”

唐秋水報出具體樓號:“25單元101室。”

保安提筆在本子上做了個記錄,隨後車前的道閘被緩緩升起,好像主人對來訪的賓客友好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梁渠順利把車開了進去。他邊找停車位,邊頗為滿意地對唐秋水來了句:“你還挺熟練的。”

唐秋水毫不謙遜地抬起下巴:“那當然,您也不看看我來過多少次了,早已對這裏了如指掌。”

……牛。

和唐秋水住的新北花苑一樣,竹南小區也是一個老小區,但各方麵條件要比新北花苑好很多。

小區綠化麵積大,花草樹木品種多。路麵寬敞潔淨,道路兩旁的車停得井然有序。不像新北花苑,好好的機動車停車位上總會出現兩輪的自行車,橫七豎八地擺在那,風一吹還會倒地不起,嚴重影響市容市貌。

下了車,唐秋水還在對這小區讚不絕口:“梁律師,您看這地方不錯吧。我搜了一下,這裏的房價已經漲到10萬每平了……”

梁渠點了點頭:“是還可以。”

剛剛車停在大門前,唐秋水和保安說話的時候,梁渠四下看了看。

大門的牆上貼著一塊由崇城市政府頒發的文明小區匾額,入口處拉了一道醒目的大紅色橫幅,上麵寫著「本小區建成無群租小區」的字樣。風一吹,橫幅簌簌作響,將這則喜訊對來往的行人道了一遍又一遍。

聽到梁渠的肯定評價,唐秋水竟無端生出些與有榮焉的自豪感。雖然她根本不是這裏的業主,連承租人都不是。

“不過,這兒有一點不好……”她好心提醒梁渠,“梁律師,您走路的時候記得注意腳下。”

梁渠不解:“為什麽?”

唐秋水拋出一個有點惡心的事實:“這小區裏的人喜歡隨地吐痰。”

梁渠:“……”

“對了,我包裏有雙鞋套您要穿嗎。我事先不知道您要跟著一起來,所以隻帶了一雙……”

說著唐秋水化身有求必應叮當貓,真的低頭去翻她那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可能下一秒就會把鞋套給梁渠遞上來。

有點太誇張,梁渠趕緊製止:“不用了。”

唐秋水略顯遺憾地“哦”了聲,作罷。本以為能看到一個一身西裝的高個子彎腰下去套塑料鞋套,那畫麵一定很好笑。

臨近中午,太陽光愈發強烈。道路兩旁栽種的崇城市花已經盡數綻開,花瓣四麵純白,蕊間一抹鵝黃點睛,如矮塘裏的清蓮被安在了高枝頭。有風來時,清香陣陣,縈於鼻尖。

花叢中,唐秋水跟個專業中介似的,輕車熟路地領著梁渠往裏走,邊走邊聊起施美麗的事情。

施美麗,33歲,無業,單親媽媽。小孩現在念六年級,施美麗獨自撫養。竹南的這套房子是她前夫留下的,除此之外前夫每個月都會給她打撫養費,這是他們母子的主要生活來源。

這些都是唐秋水在小區活動室裏得到的情報。

竹南小區裏設有一間活動室,旨在豐富小區居民的日常娛樂活動,和高校裏的大學生活動中心差不多。不同的是,竹南的這間活動室全是退休老人在光顧。

唐秋水有一次誤入其中,還沒來得及退出去,就被一個大爺拉去了麻將區。

三缺一,正好她來了。

唐秋水雖勸說施美麗無果,但在麻將桌上卻是如魚得水。手氣好得如賭神下凡,把把糊,打了一圈下來賺得盆滿缽滿。

她一邊摸牌一邊和老大爺們閑聊,把施美麗家的情況問得一清二楚。

現在她把這些情報講給梁渠聽,他聽得很認真,但是表情始終波瀾不驚,好像在此之前早已知曉了這些信息一樣。

唐秋水適時地打了個岔:“小區裏的其他人都說,施美麗死活不同意施工,是因為一個人在家太閑了沒事幹,所以才出來胡攪蠻纏的。”

梁渠笑了下,沒對這種猜度性的言論進行回應,而是問唐秋水:“你怎麽看?”

唐秋水抿著唇想了會:“我其實可以理解她。”

“加裝電梯以共建共治共享為原則,誰受益誰出資,由低往高,分攤比例逐漸增加。但是一樓的住戶是不需要出資的,平常也用不上電梯。外加這電梯裝完會影響一樓的采光,通風,還有噪聲……”

唐秋水把她這些天查到的東西全部說了出來,為施美麗打抱不平。可她很快又陷入了矛盾中,“但是施美麗這麽一直阻攔施工確實也不對。”

因為隻要小區裏同意加裝電梯的業主達到合法比例,並經過了審核、公示等一係列流程,那麽後續的施工就是必然發生的,當然也是合法的。

她說完,梁渠輕描淡寫地總結了一句:“合法的東西不一定合理。”

這話讓唐秋水有點分不清他的立場,她沉默片晌:“那我們應該怎麽辦?”

梁渠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待會見過施美麗再說。”

“嗯……”

兩人認真說著正事,突然聽見有人用崇城話喊了一聲:“小唐律師——”

唐秋水和梁渠腳下俱是一頓。

循聲往後看,身後走上來一個老頭。個子不高,瘦巴巴的,頭上卻戴了個帽簷特大的遮陽帽。看著頭重腳輕,不是很協調。

唐秋水一眼認出他是誰,綻開笑容,也用崇城話喊他:“劉叔叔,又去活動室打麻將啊?”

老頭樂嗬嗬地應了聲,快步走上來。看到唐秋水身邊還站了個人,之前沒在小區見過,禮貌問了句:“這位是?”

唐秋水不假思索:“我師父。”

老頭瞅梁渠一眼:“也是律師?”

唐秋水笑:“嗯。”

唐秋水和這老頭的年齡差了不止兩輪,卻聊得有來有回的。倒是梁渠,像個透明的局外人,一句話插不上。

最後是老頭先他們走了,說牌友還在等著他,唐秋水揮手和他道別。

再轉過頭來,恰撞上梁渠傾落而下的,滿是研判的目光:“你什麽時候成律師了,我怎麽不知道?”

在二人剛剛的對話中,這個劉老頭很顯然把唐秋水當成了一個律師。但其實唐秋水現在還在實習期,實習律師對外是不能以律師名義辦案的,這是律協的明文規定,有違必究。

“不是——”唐秋水有些著急地擺手澄清,“我跟他們說過我是實習律師,可是他們直接把實習兩個字過濾掉了,非要叫我律師,我也沒辦法。”

說罷還順ᴊsɢ便替劉老頭解釋了一下,“他們年紀大,不怎麽懂這些的。和他們說話,怎麽通俗怎麽來。”

怎麽通俗怎麽來……所以她才和那劉老頭介紹,他是他師父?

這個梁渠從未聽唐秋水喊過的稱呼。

在十年前,梁渠做實習律師的時候,他都是這麽稱呼自己的帶教律師的。一聲師父,如一條無形的係帶,勾連起師徒二人間的傳與承,意義深重。可如今這年代,至少在匡義,幾乎聽不到年輕人這麽叫了,傳統的師徒關係逐漸被剝削與被剝削的雇傭關係所取代。

所以梁渠剛剛從唐秋水口中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覺得特別新鮮。新鮮到,有些食髓知味,想再聽一遍。不是對著第三人講,也不是出於方便溝通將語言通俗化,而是對著他親口喊一遍。

梁渠勾了勾唇,笑自己怎麽會有這種想法。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食指碰了下鼻子,眼睛移向身側高木,隨口說起別的:“你語言天賦倒是不錯。”

唐秋水是臨城人,在寧市上大學,到崇城工作還不到一年,居然能有模有樣地用崇城話和本地人交談。

被誇了,唐秋水淺勾了下耳邊碎發,言語中有些許自得:“還行吧,我關注了一個崇城博主,他用崇城方言給番劇配音,可有意思了,我天天跟著學……”

她像隻小鳥似的,邁著輕快的步子往前走,嘰嘰喳喳地講個不停。講的內容逐漸扯遠,發散,遠離話題中心,也不被打斷。

一雙白色運動鞋,一雙棕色皮鞋,步調一致地並排而行,伴著女生幹淨、舒朗、洋洋盈耳的嗓音。

很快就來到了25單元樓下。

門開著,梁渠和唐秋水一前一後走了進去,一左一右站在了101室門口。

唐秋水敲了兩下門。在等待的時間裏,她小聲給一旁的梁渠打了一記預防針:“梁律師,做好心理準備,可能會吃閉門羹。”

施美麗脾氣不太好,這一點她有經驗,可梁渠今天是第一次來。

等了一會,門內一直沒動靜,唐秋水正打算再敲一遍,忽然“吱呀”一聲,門開了。

施美麗出現在玄關口,一如既往一張冷臉。

沒等唐秋水開口,梁渠已經從西裝內側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了上去:

“施小姐您好,我是堰橋街道加梯辦的法律顧問,梁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