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童川

這次施美麗沒有一上來就甩臉色。可能是看到唐秋水旁邊的梁渠穿得西裝革履,又聽到法律顧問這幾個字,不說心生敬意,倒也保有幾分體麵。

她在身前圍裙上擦了擦手,從梁渠手上接過名片,而後轉身往裏走,卻不關大門。

一個默示的邀請,請門外站著的二人進門。

托梁渠的福,唐秋水不僅沒吃閉門羹,甚至還能直接登堂入室。

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巨香的飯菜味,這個點,施美麗正在做午飯。

唐秋水簡單環視了一下四周,客廳麵積不大,也沒有富麗的裝潢,但收拾得很幹淨,地上還有個掃地機器人正在運作著。

不足的是,因為在一樓,加之小區綠化太好,屋內常年進不來陽光。特別是到下月,崇城進入梅雨季,家中會很潮。

見不到太陽光就算了,現在還要受加裝電梯這個罪,施美麗會同意就有鬼了。

這下唐秋水心裏又沒底了幾分,她側頭去找梁渠,想問他打算怎麽辦。

梁渠倒是神色自若,在客廳中央來回踱步,像個拿著入場券在畫展內閑晃的遊客,所有棘手的事情都與他無關。

等到施美麗解下圍裙從廚房走出來,還能笑著打趣一聲:“施小姐好廚藝,把我都聞餓了。”

唐秋水:“……”又開始了,梁渠的話術。

施美麗無意跟他們閑扯寒暄,隻問:“有什麽事情直說吧。”

還能有什麽事情,當然是要你別再阻止施工隊作業的事情啊,為這個我都來多少回了。唐秋水心裏一頓輸出,並且很想翻個白眼。

施美麗的這一態度並未激起梁渠任何惱意,至少他臉上不顯,依舊笑容友好,語氣輕鬆好似嘮家常:“沒什麽事情,今天主要就是來了解一下情況。”

說著他突然往餐桌那邊走,徑自拉開餐桌旁的幾張椅子,反客為主地招呼起來,“來來來,咱們坐著聊。”

唯唯諾諾的唐秋水在一旁看得瞳孔地震,還能這樣?

好在主人施美麗沒說什麽,站著無聲幾秒,配合地坐了過去。

不愧是街道辦的法律顧問,梁渠一開口就局裏局氣的:“施小姐,咱們小區加裝電梯這個事情,街道加梯辦領導一直在關注。”

嗯,高層業主都快把市民熱線打爆了,很難不關注。唐秋水在心裏默默補充了一句。

沒想到梁渠也對施美麗補充了一句:“當然了,在此期間您也費了不少心,一直在向施工方提出問題,表達意見。在得不到您的允許之前,施工方不敢貿然推進。”

嗯?他這話怎麽聽著陰陽怪氣的……

唐秋水忍不住去觀察對麵施美麗的反應,她好怕她惱羞成怒把他們趕出去。

不出其所料,施美麗瞬間臉繃得極緊,下起了逐客令:“梁律師,這些話我已經聽過很多遍了。如果你沒有其他想說的,就請回吧。”

唐秋水臉上頓時笑出幾分尬,後背也開始隱隱出汗。

梁渠紋絲不動,表情依舊,但說的內容卻突地正經了起來:“施小姐,我想說的是,施工這件事已經拖得夠久了。25單元的其他業主之所以還沒有采取進一步的措施,是因為多少顧及一點鄰裏之情。但大家都是出了錢的,要是一直看不到成果的話,後麵會發生什麽,就未可知了。”

他頓了下,像是在給施美麗一點反應和消化的時間,又像是為接下來的改口作準備,“我,還有小唐,雖然是代表加梯辦過來的,但我們都很理解您。這樣,我現在和您說一下我們準備的解決方案。”

最後四個字,如一場不講武德的證據突襲,讓唐秋水意外到極點。

他什麽時候背著她偷偷準備了解決方案,還是說隻是臨場發揮?

她瞟了一眼梁渠,看到他頰邊的微笑從容而又得體,像左右對稱的括弧,一邊一個。唐秋水不止一次地想過,他是否曾花費時間對鏡演練多次,才最終習得這樣的職業符號。

不光唐秋水,施美麗也朝梁渠看過來,她們都想知道他口中的解決方案是什麽。

梁渠也不賣關子,直說:“加梯辦那邊準備動員除一樓之外的其他業主,以戶為單位,按照加梯出資比例,給您,還有對麵102的住戶出補償金。”

錢。

簡單又粗暴的解決方案。

唐秋水想起來她查到的那些判例,基本案情都差不多。

一樓住戶阻撓加梯施工,高層業主聯合起訴。法院大多判決一樓住戶敗訴,要求其停止侵害、排除妨礙。但部分法院同時也會應其反訴之請,判令高層每戶向其支付補償金。

梁渠現在說的這個辦法,應該就是從這些判例中找到的思路。越過訴訟這一環節,直接給錢。

這個辦法唐秋水不是沒想過,但很快被自己否決了。因為法院判的補償金基本就是幾千塊錢,能給到五位數已經算是很大方了。在崇城,這點錢夠打發誰,恐怕隻夠打發像唐秋水這樣的實習律師。

施美麗又不傻。

果然,她靜坐片刻,冷淡啟唇:“梁律師,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不差這點錢。”

此話一出,宣告第一輪談判失敗,屋內陷入短暫的寂靜。

三人皆不開口,亦無人起身。眼看氣氛即將跌入冰點,大門處突然傳來按密碼鎖的細微聲響。

六聲滴滴後,門被推開,三人齊齊望過去。

“媽媽,我回來啦——”

清脆活潑的童音似從黑白琴鍵中跳出來的,玄關處跑上來一個小男孩,他的樣子和他的聲音完全吻合。皮膚白淨,五官清秀,一雙烏溜溜的眼瞳如同洗淨的夏黑葡萄,純真無雜質。

童川。

施美麗的兒子。

午間下學,回來吃午飯。

童川穿著一身藍湛色校服,脖子上掛著一條紅領巾,蹦蹦跳跳小跑至客廳。他一眼便看到唐秋水和梁渠,臉上閃過一絲驚詫,立時站在茶幾前不動。

原本還麵無表情的施美麗,這時突然慈和地笑了起來。這是唐秋水第一次見她笑,那笑容是發自肺腑的,如燈盞下散發的柔光。

她從椅子上起身,走上去,幫童川把肩上的書包取下來,叮囑:“快去洗手,馬上吃飯了。”

小童川乖巧地點頭應了聲,但是沒有立刻執行。好奇心是小孩子的天性,童川也不例外。他看了看坐在餐桌前的梁渠和唐秋水,眼裏毫無怯生拘謹,大大方方地向施美麗詢問:“媽媽,他們是誰啊?”

施美麗沒作多想,概括性地溫聲作答:“客人。”

確ᴊsɢ實,不受歡迎的客人也是客人。

可小童川並不知道在他回來之前,客廳裏發生了怎樣的暗流湧動。一聽兩人是來家裏做客的,立馬笑著叫人。

他先是不帶猶豫地叫了唐秋水一聲姐姐,再看向梁渠時,他略有遲疑。簡單思考了下,喊了聲哥哥。

……唐秋水暈:這孩子眼睛這麽大,視力不太行啊。對著一個和他媽媽同齡的大叔開口叫哥哥,這合適嗎?

梁渠卻嘴角上挑,毫無負擔地欣然接受了這個稱呼。

隨後,小童川又十分熱情地端起茶幾上的水壺,倒了兩杯水,分別遞到了唐秋水和梁渠手上。

“謝謝你呀。”

“謝謝。”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道了句謝。

小童川回了一個燦爛的笑臉:“不客氣。”

說完他沒急著走,而是抬起頭,目光顯著地打量起梁渠來。看到他一身平直規整的灰西裝,內裏那件熨貼無褶的白襯衫,以及左手手腕上一塊價值不菲的手表。

小童川發出了由衷的讚美:“哥哥你穿這身衣服好帥啊。”

先前遺留在梁渠麵中的一點笑容迅速擴散開來,他一下子站得更加筆挺,禮尚往來道:“謝謝,你也很帥。”

小童川咧開嘴,露出兩排皓齒:“我也想這麽穿。”

梁渠:“等你長大就可以。”

“……”

兩人一番相見恨晚、你吹我捧的對話讓一旁的唐秋水看傻了眼,她滿腦子都是“我是誰,我在哪,誰能出來管一下”的問號。

“童川,還不趕緊去洗手。”

哦謝天謝地,謝謝施美麗。

經母親催促,小童川這才一個箭步衝向了洗手間,進門前還不忘朝梁渠揮了揮手。

客廳裏又隻剩下三個成年人,梁渠迅速切回商務談判的口吻,有意無意地說了句:“童川是在西霞路小學上學吧。”

聽他突然報出童川學校,唐秋水心中一詫:“他怎麽知道的?”她沒和他說過。

施美麗也因此揚眸朝他看了眼,沒承認也沒有否認。

過了會,童川從洗手間出來時,客廳已經變得空****,施美麗在動作利索地擺餐具。他跑到餐桌上坐下,問:“哥哥姐姐人呢?”

施美麗把盛好的一碗雜糧飯推到童川麵前,聲音平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