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搪瓷杯

半個小時後,梁渠的這輛特斯拉開到了西霞路1852號,堰橋街道辦事處的辦公地址。

馬路對麵走上來一個穿著綠色馬甲的停車管理人員,梁渠打開車窗,掃了一下來人遞上前來的二維碼,很快把車停好,帶著唐秋水徒步往裏走。

街道辦大門口停著一輛白色機動車。車頂上安著六個大攝像頭,拚在一起的造型呈機器人狀,車身則寫著“城管執法”四個藍色大字。

看來參加本次法審會議的城管執法人員已經到了。

目及此情此景,唐秋水忍不住歎了聲氣,一張小臉看上去很是憤憤不平:“有些車可以停在大門口,而有些車卻隻能停在馬路邊。這,就是車與車之間的參差!”

這幾句話說得抑揚頓挫,好像在念一首打油詩,還是即興創作的那種。並且刻意停頓,重音正確,聽完能叫人腦補出一個完整的書麵排版。

唐秋水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梁渠開的這輛特斯拉不能開進機關裏麵,隻能停在路邊。

特斯拉受到的這個歧視,唐秋水也是去年入職之後才知道的。

去年九月,唐秋水入職的第二個月,她第一次跟著梁渠出外勤,目的地是C區檢察院。梁渠作為人民監督員,受邀參加一起信用卡詐騙罪案的擬不起訴公開聽證會。

C區檢察院門口那條街不能停車,梁渠隻能把車停到了一千米開外的另一條街上。

舍近求遠,唐秋水搞不懂他這個操作:“梁律師,為什麽不停到檢察院裏麵去啊?”

梁渠告訴她:“特斯拉不能開進機關單位。”

他的語氣超淡定,似乎早已坦然接受了這件事,盡管它並不怎麽合理。

唐秋水第一次聽說還有這則禁止性規定,她忙問為什麽不能。

“因為特斯拉裏麵裝了全方位攝像頭,會竊取機關單位中的機密。”

“啊……啊?”

唐秋水一時間不太能分辨梁渠這話是真是假。他給出這個回答時的表情十分嚴肅,但裏麵又摻了不少演的成分在。

那是唐秋水第一次覺得這人沒個正經,沒想到更不正經的還在後麵。

他站在路邊左右看了看,沒車,便帶著她一起,如入無人之境似地直接橫穿過馬路。

毫無準備的唐秋水在風中淩亂。走到路中間的時候,她指了指數米開外的人行道,妄圖糾正違法:“梁律師……我們應該先去那裏再過馬路吧……”

梁渠停下來,點頭同意:“嗯,那你現在走過去,再走過來,我在對麵等你。”

唐秋水:“……”

最後的結果當然是,一個執業多年的大律師帶著一個還在申請實習證的準實習律師,雙雙違反交通規則,且大搖大擺地進了檢察院大門……

唐秋水現在想想還是覺得很離譜,匡義這個知名大所裏怎麽會有梁渠這樣的合夥人啊。

而她,居然是他的助理,被帶壞是遲早的事。

唐秋水口裏不言,心中腹誹,默默跟在梁渠後麵,進了街道提前準備好的會議室。

“梁律師來啦,辛苦辛苦。”二人剛進一門,就有一個燙了頭羊毛卷短發的中年婦女走上來,熱情地和梁渠打招呼。

梁渠略一頷首,莞爾:“範所客氣了。”說罷扭頭去看唐秋水,給她介紹,“這位是範所,堰橋街道司法所的主任。”

後又反過來介紹她,“這是小唐,我的助理。”

唐秋水趕緊走近一小步,有些局促地躬了躬身:“範所好。”

“你好。”這位範所神態溫和,眼裏有笑,讓唐秋水如沐春風。

範所後麵還並排站著兩個穿製服的人,一男一女,分別是兩個行政案子的承辦人員。

眾人簡單寒暄一陣後,範所見機往後推會議進程:“既然大家都到了,那我們就開始吧。”

會議桌是長方形的,範所單獨坐在中間會議主持人的位置上。兩個城管人員坐一邊,梁渠和唐秋水坐另一邊。

梁渠打開筆記本,開始和城管人員確認基本案情:“那我們就先看遷移樹木的這個案子。2023年2月14日上午10時,我市C區人民政府堰橋街道辦事處城管執法中隊的執法人員接到舉報,有單位在未辦理行政許可的情況下,擅自在綠地內施工。執法人員趕至現場,發現十井路402號內的一塊綠地內有兩棵香樟樹被連根挖出。經調查,被挖出的兩棵樹胸徑分別為36.9cm和42.7cm……”

梁渠提前寫好了一個會議記錄大綱,他現在念的,都是案件調查終結審批表中已有的記錄。

這些事實唐秋水已經提前看過,沒什麽好記的,但她又不想被別人看出來自己沒事幹,索性在筆記本上畫起圓圈來。

正畫到密集處,會議室門突然被推開。外麵走進來一個和唐秋水年紀差不多的女生,手上端了個黑色托盤,托盤上放著幾個蓋著蓋的搪瓷杯。

很快,這些杯子被分發到了會議室的每個人。這麽一擺,這間會議室的人均年齡少說提升了十歲。

給到唐秋水的時候,她雙手接過來,輕聲道了聲謝。

趁著梁渠還在確認事實部分,唐秋水悄咪咪地把杯子拖到手邊,細細打量起來。

杯壁大麵積雪白,手柄那端貼掛著一條茶包細線,乍一看和一般的搪瓷杯沒有區別。特別的,是上麵的圖案和文字——

一個看起來像紀念館的建築物,台階前豎著升起的五星紅旗,旗幟上方寫著「不忘初心」幾個紅字。

有點眼熟……

但唐秋水一時間想不起來這具體是哪裏,幹脆放空大腦,打開杯蓋。嫋嫋淡煙升起,茶香撲鼻,聞著很誘人,唐秋端起來抿了一小口。

她做這個動作時,恰逢法審的事實部分確認完畢,梁渠收了聲,會議室靜了下來。

會議主持人範所朝唐秋水這邊看過來,笑著說:“小唐手上的杯子,是我們三月底去南湖團建的時候買的。”

聽聞南湖、團建這些字眼,沒費多少力氣思考,唐秋水便很快記起來她不久之前給堰橋街道審過的一個合同。

南湖一日遊的活動合同還是我審的呢。

唐秋水笑容得體地放下水杯,在心中默念了這麽一句話。

可惜她不能說出口。因為梁渠很早之前就叮囑過她,出外勤的時候她隻要在他旁邊靜坐就好,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唐秋水明白他的意思,她隻是個實習律師,哪有資格在這種場合發言。就像未滿十八周歲的限製行為能力人,在成年之前,很多事情都不能獨立去做。

法律規定是這樣,唐秋水並沒有因此有過任何不滿或者怨怒。可正常的表達欲受限,還是會產生一些失落的瞬間。

比如落款無名,比如此時此刻。

唐秋水垂下眼睫,獨自消化內心騰起的酸澀情緒。

誰知下一秒,一旁的梁渠就換了個人稱替她說出了那聲心音:“南湖一日遊的活動合同主要是小唐審的。”

最後一個字落入耳膜時,唐秋水心跳漏斷半拍。

她忍不住歪頭側去一眼,卻隻能看到梁渠坐姿端正,神情平淡。他說出這句讓她暗生狂喜的話,就仿佛是隨手翻了一頁書這麽自然。

即便如此,唐秋水還是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她還以為梁渠每每要求她改的合同,都是直接從街道工作人員那裏長按轉發過來的,他壓根沒打開看過,改完也不給她任何反饋。

原來他全部看過。那麽沒給反饋意見,是不是覺得她改得還算可以?

想著想著,眼底陰翳俱散,豔陽掙烏雲而出。

偷笑很容易,憋笑有點難,需要花點力氣才能控製臉上漸漸加深的笑痕。

這個短暫的小插曲之後,會議繼續。梁渠開始談一些行政訴訟法上的專業問題,比如城管執法的職權依據,擬作出處罰決定的裁量基準等等。

唐秋水一一做好記錄。

第二個案子的審查流程差ᴊsɢ不多,唐秋水手上記錄的熱情明顯下降,上眼皮越來越沉。紙麵上的字和圓在她逐漸混沌的視野裏,一點點地變得懸浮了起來。

起初還能靠意誌力強忍住這陣突如其來的困意,當聽到梁渠和城管開始討論起“樹的胸徑如何測量”這一技術性問題時,唐秋水徹底放棄了抵抗,眼睛慢慢眯成條縫,變成了一朵在暗夜中閉合的向日葵。

再睜開時,會議已經進入尾聲,一眾人在會議記錄上簽字。

法審結束,回到車上。

太陽光比來時強烈了幾分,但並不刺眼。鋪在臉上,像褪黑素一樣催眠,唐秋水忍不住打了一個無聲而又綿長的哈欠。

打完就聽到梁渠問她:“剛剛認真聽了?”

唐秋水點頭作乖巧狀:“聽了。”

“我都問什麽了?”

唐秋水對答如流,說出幾個關鍵詞:“主體,依據,基準。”

該說的基本都說了,可梁渠卻追著問:“還有呢?”

“還有……”唐秋水嘴裏重複著這兩個字,說不出其他。

梁渠明明白白地指出來:“還有你在睡覺,我看見了。”

啊這……唐秋水以為她睡得並不明顯,原來他早就抓她抓了個現行。

唐秋水雙手絞在身前,連聲說抱歉:“太困了實在是,沒忍住。”

她昨晚兩三點才睡著,睡得很淺,今天早上又起得早了,很難不犯困。

梁渠問:“昨晚幹什麽了,玩遊戲還是看小說?”

明著給她下套,二選一的題,哪個都不是正解。

唐秋水嘟囔:“您就不能往好處想我。”

梁渠斜她一眼:“總不能是熬夜研究法條或者案例吧。”

唐秋水噎聲,雙腮鼓起又很快泄氣,實話實說:“那倒也沒有,就單純失眠。”

梁渠低笑一聲:“年紀輕輕,心事不少。”

“……”

沒多久,地鐵十號線的標識出現了擋風玻璃外。

唐秋水想了想,開口道:“您在前麵地鐵站讓我下吧,我想再去竹南小區見一下施美麗。”

梁渠“嗯”一聲,但腳下車速不減,一言不發地往前開。

後視鏡裏的地鐵標識越來越遠,唐秋水有些著急地提醒他:“梁律師,好像開過了。”

梁渠知道,他就是臨時起意:

“我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