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陽光房
“各位上午好,我叫肖雲誼,現任崇城C區華新街道辦法製科科長,很高興受邀來和大家分享一些行政執法的實務經驗……”
但凡昨天的唐秋水留注意力在講台上多停幾秒,這時的唐秋水也不至於如此驚訝。
其實後來仔細想了想,思路打開後,倒也沒那麽大驚小怪了。畢竟法律圈子就這麽大,是她那個“以後不會再見”的想法格局小了。
隻不過當下這一瞬,唐秋水是措手不及的。
梁渠以為,他助理和肖雲誼今天應該是第一次見麵才對。可肖雲誼這熟稔的打招呼口吻,以及女生臉上明顯僵硬的表情,都說明他們在此之前已經見過。並且其中一方,對另一方出現在這裏有些始料未及。
“你們認識?”梁渠這話是看向旁邊的唐秋水問的。
“嗯,就昨天。”回答他的卻是對麵的肖雲誼,“在H大研究生院,唐同學去聽了一場講座,我是主講人。”
男人說話時臉上始終帶笑,和在講台上如出一轍,偏白的膚色讓他的笑容看起來純良溫潤。但,唐秋水並不覺得他是個可親近的人。相反,她潛意識裏有點害怕他。
他就像個不常用的生僻字,讓人看不懂。
是因為不熟嗎?可就像肖雲誼自己說的,這已經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麵了哎。
或許是她想太多。唐秋水勉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為自己疏忽大意導致的社交事故而感到抱歉:“ 不好意思肖老師,昨天在學校我沒能認出……”
肖雲誼卻出口打斷,跟抖煙灰似的將那些不愉快的回憶統統抖落,不計前嫌道:“我就說唐同學怎麽對行政實務這麽了解,原來是師從梁大律師。”
“……”
可真行,一句恭維話誇了倆,就是不知道裏頭兌了多少虛與委蛇。唐秋水有些接受無能,餘光一瞥,卻發現梁渠因為這句彩虹屁一下子笑開了。
……嗬男人。唐秋水當即抿緊嘴巴,不再吱聲。
點到為止的寒暄。很快,肖雲誼引二人在他對麵的兩張沙發椅上落座。梁渠也趁機把話題往正事上引:“您之前說,有段錄音要放?”
“對,”肖雲誼點頭,接著俯身去向橫在兩排沙發椅中間的一張矮桌。桌上早早準備好了筆記本,上麵插著u盤。他在觸摸板上點了一下,“是我們的城管執法人員和相對人的通話錄音。”
錄音播放開始,會議室寂如信徒默禱的教堂。
開頭是幾聲滋滋響,似漏出的電流,沒有實質性的內容。幾秒後,方出來一個嗓音嘶啞的男聲:“老趙,是興寶路5555弄305號102室的老趙嗎?”
那頭的人沉默了一下,而後冷漠“嗯”了聲:“你說。”
確認身份後,男聲變得雄渾了幾分,似在立威:“老趙,你上個禮拜沒有把東西拆掉,今天我和居委、物業又上了一次門,把法律文書放在你家裝修工人那裏了。你今天下午有空的話,到我這來簽個字。”
最後那個命令式語氣讓那頭的人再次沉默。這次沉默的時間有點久,因為組織了一段較長的話:“我現在和你把話說清楚,我不想再跟你為這個破事繼續糾纏下去。你非要搞我的話,盡管去動員樓上的人,以物權法,相鄰關係起訴我。我隻接受法院到我家裏來強拆,不接受任何調解好伐。”
“老趙,我沒有在跟你講調解,你搭的這個東西屬於違法搭建當中的違法構築物……”
“我不管你怎麽定性,你拿到法院的強拆令再說。”
“喂,喂老趙?”
錄音戛然而止。
刁民。
整段聽完後,唐秋水腦中第一時間跳出來的是這個詞,這個梁渠常掛在嘴邊的詞。
她嚇了一跳,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陌生。她向來不喜歡聽梁渠用這個詞,可此時的她,竟也先入為主地用這兩個字給錄音裏這位素不相識的“老趙”定了性。
還好它隻存在於頭腦中,是意思表示的胚胎,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個危險的想法折斷,碾碎,扔進回收站,警告自己下不為例。
錄音過於簡單片麵,難以窺見全貌,肖雲誼遂從頭開始介紹起這個案子。
“今年四月初,有居民到居委會投訴,稱小區裏有人違法搭建。居委當天就把這件事上報街道,街道的城管執法人員立刻聯係小區物業經理,請他查詢該業主的身份信息……”
相對人名叫趙巷,是涉事小區協和家園的一名業主,住在底層一樓。未取得建設規劃許可,擅自在天井違法搭建。
案發後,執法人員先與趙巷就搭建情況進行了一次口頭溝通,希望其盡快自行拆除,趙巷當時表示同意。
誰料一周後,居委會再次接到了居民投訴。執法人員來到現場複查,發現趙巷根本沒有信守承諾,甚至還讓裝修工人給違建安裝玻璃。
“執法人員進行了現場勘驗,趙巷搭建的這個構築物為鋼質框架玻璃結構,東西北三側分別固定在樓房牆體上,確認是違法構築物……”
“構築物ᴊsɢ……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呢?”唐秋水第一次接觸拆違的案子,肖雲誼的這些用詞讓她雲裏霧裏,完全想象不出這是個什麽樣的建築。
她這個問句並未真正問出口,隻是在暗自揣摩。可梁渠像是在她腦袋裏裝了監控似的,趁著肖雲誼喝水的間隙,開口指點迷津:“俗稱陽光房、雨蓬,裝個洗手池可以洗手洗菜的那種,可以視為生活功能空間的延伸。”
“哦——”他列出的這幾個具體物象讓唐秋水立刻露出一抹豁然的笑。
肖雲誼將對麵二人的互動盡收眼底,不著痕跡地笑了下,說:“看來唐同學的實踐經驗還是不太足啊。”
突然被cue,唐秋水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後臉一下子燒了起來。
她不傻,這句話裏的輕視和嘲弄意味不要太明顯。
是,昨日她口不擇言在先,說什麽實踐是最好的老師。可肖雲誼當場表現得心無芥蒂,甚至一直到這話說出之前,他都保持著翩翩風度,現在卻又抓住機會舊事重提,這操作有點兒像刑法中的事後防衛——
不法侵害結束之後,防衛人對著不再有侵害能力的侵害人狠踹一腳。這一腳,主觀心態是故意。
唐秋水半晌不說話,僵若入定僧。
不知情的局外人梁渠看出了些端倪,笑了下,主動攬責:“我的問題。之前一直讓小唐專注於文書工作,沒有多帶她去居委街道那邊走一走,所以她這方麵的經驗是有些欠缺。”
啊……滴水不漏的解圍。
如釋重負之餘,唐秋水的心莫名觸動。她這才意識到,她根本不用這麽緊張害怕的,因為她不是一個人在這裏啊。
雖然一起出外勤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梁渠從來都不會在這種場合讓她局促為難。他既不會邀功,也不會甩鍋,更不會責備,會用妥當的語言自如地應對各種突**境。
即便她真的有錯,那也得等回去,進他辦公室之後,再作盤點清算。就像合同相對性,合同相對方之間的事情,不論好壞,都輪不到一個外人插足。
肖雲誼眉微挑,收回望向唐秋水的眼神,翹起二郎腿,雙手交疊搭在小腹前,以更加鬆弛的坐姿繼續聊案子。
“執法人員現場開具了一份調查詢問通知書,因趙巷當時人不在家,所以交由裝修工人轉交。當日下午,執法人員電話聯係趙巷,告知其接受調查詢問,趙巷明確表示拒絕配合,通話內容就是剛剛播放的那段錄音。”
對上了。
所以開頭那段錄音其實是倒敘,是從正文裏截取的一小個片段。一開始可能有些不清不楚,但說到這裏,案件全部的調查處理和執法經過都已經很明朗了。
之後的發展是,執法人員做出了限拆決定書,被趙巷拒收後留置送達。趙巷針對這項限拆決定,向C區人民政府申請了行政複議,複議維持。趙巷不服,向崇城鐵路運輸法院提起訴訟,請求撤銷限拆決定和複議維持決定。
今天請梁渠過來,就是要他幫被告之一華新街道打這個官司。
話畢,肖雲誼起身拔掉筆電上的u盤,用中指平推至梁渠跟前:“辦案材料都在這裏,梁律師您回去看了就知道。”
梁渠屈身上前,接過來,微笑應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