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伏特加

夏至已過,氣溫越來越高,室內和室外完全是兩個季節。從會議室出來這小段路,蒸感十足,走出了一身的汗。

一上車,梁渠和唐秋水就不約而同地開了一瓶礦泉水。

喝了幾口,梁渠沒急著走,先問她:“你和肖雲誼怎麽回事?”

唐秋水把昨天在H大聽講座的事情簡單說了下,包括她和肖雲誼發生的一點小“過節”。

梁渠聽完什麽也沒說,發動車子往回開。

“梁律師,”唐秋水主動出聲刺探,“您覺得肖科長怎麽樣?”

不知道為什麽,她有點期待從梁渠口中聽到一些不講風度的評價。但在背後講別人壞話不是美德,梁渠沒有如她所願:“挺好啊,畢竟是法製科的,溝通起來沒那麽費勁。”

隻針對剛剛的工作溝通,不針對其他,公道客觀。

唐秋水略顯失望地說了句“好吧”。

梁渠聽出來了,輕笑一聲:“怎麽,你有不同意見?”

-“有。”心裏真正的回答。

“沒。”給梁渠的回答。

心口不一。

梁渠有不少客戶,派來對接的工作人員法律素養不是特別高,有些時候雙方的交流不在一個頻道上。但肖雲誼很顯然與這些人有別,正如梁渠所言,和他溝通起來一點不費勁。

這給他們的工作省了不少事。可,是不是有點太不費勁了。好像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他們就是那陣東風。

車內寂靜了須臾。梁渠眼尾掃了眼,副駕駛座上的女生正看著窗外掠過的鋼筋水泥發呆,他秒下結論:“你不是很喜歡他。”

……有這麽明顯嗎?

這一點唐秋水沒法否認。肖雲誼給她一種距離和壓迫感,和他對視一眼,身心抵觸,很不自在。而且……

回到兩個人的熟悉空間讓唐秋水放鬆了警惕,她不假思索,讓不滿的話一下溢出嘴巴:“他張口閉口喊我唐同學。拜托,我又不是他的學生。”

感覺到她明顯不爽的情緒,梁渠淡淡說了句寬慰的話:“也就這個案子接觸一下,後麵應該不會再見了。”

“啊?”唐秋水猝不及防地轉過臉來,“為什麽啊,您以後不和華新街道合作了?”倒也不至於因為一個科長放棄合作夥伴吧。

“當然不是,據說肖雲誼很快要調任。”

他用了兩個模棱兩可的詞。據說,不知是真是假。調任,不知是謫是遷。不過不管哪種,這個人多半以後都和他們沒關係了。

麵對一個即將離開的人,很神奇地,人的忍耐性和包容性會增強。唐秋水“哦”了聲,撇開這個話題,轉而把注意力放在了梁渠的行車路線上。

這條路她走過好幾次,不是回律所的方向。結合剛剛的會議內容,唐秋水直問:“我們是要去協和家園嗎?”

梁渠側來一眼:“去過?”

“嗯!”唐秋水瞬間挺直背脊,麵色轉晴,剛剛在會議室聽到巷弄號和小區名字她就想說了,“我朋友就住那裏!”

協和家園。這個小區在崇城南站附近,出門就是高鐵站和1、3、15號線地鐵,交通很便利。

小區門口立了塊焦土色的大石頭,穩紮地表,上麵用深紅色大字寫了小區的名稱。石頭旁邊是一座小花壇,壇內種著些圓圓扁扁的葉子,稀疏飄零如散裝的貨。壇中間豎著一個蒲公英形狀的塑料飾品,塊頭不小,栩栩如生。許是曆經風吹日曬,蒲公英的表麵已經變得暗黃,與周遭的蒼鬱鮮綠格格不入。

進門是一家便民超市,以此為界,分出南北兩條路,通往不同的單元樓。唐秋水雖來過幾次,但每次都是好友到超市門口接她,且目的地明確,她沒在整個小區逛過,拿不太準趙巷家應該往哪個方向走。

踟躕間,恰巧有個人慢悠悠地從他們身側經過。

問百度地圖不如問小區居民,唐秋水趕忙喊住她:“您好,請問您知道趙巷家往哪邊走嗎?”

那人聞聲回頭,唐秋水才看清了她的樣貌,是個年過半百的阿姨。燙了頭爆炸卷發,紋著半永久的黛色眉毛。身上穿了一套短袖短褲,材質不知,但乍一看非常沁涼舒適,像一碗加了冰沙的綠豆湯。

阿姨右手上搖著把折疊扇,朝唐秋水和梁渠看了幾眼,用帶了些口音的崇城話問:“你們是哪個啊?”

梁渠回:“我們是律師,過來查案的。”

這句張口就來的自我介紹讓唐秋水眼角跳了一下。什麽鬼啊,不就是帶她來現場看看陽光房長啥樣嗎,還查案,唬誰呢。

誰知阿姨還真信了,神色嚴肅起來,湊上來問清:“是不是陽光房的事情啊?”

梁渠笑一聲:“原來大家都知道麽?”

阿姨“哎呦”歎出聲,似是積怨已久:“趙巷這個人,眼睛長在頭頂上,萬人嫌。”說罷她熱情招了招手,“走吧,我帶你們過去。”

“啊太好了,謝謝您。”唐秋水感恩跟上,有種想挽她手的衝動。

三個人並排往裏走。

走著走著,忽有一陣巨響的蟬鳴,敲鑼擊鼓般地襲來耳畔。抬頭去找,卻隻能看見一團團厚密的樹枝,捕捉不到一隻蟬的身影。它們斂翅隱踞在每一個樹梢頭,用一串串高漲的音符組成這個季節特有的聲浪。

以蟬鳴作背景樂,梁渠將“查案”這個詞貫徹到底,問阿姨:“趙巷家裏住了幾口人,您知道嗎?”

阿姨如數家珍:“一家三口,他和他老婆,還有個兒子。”

不但如數家珍,還附帶告知了他們一些其他的事情,“不過很快他和他老婆就不住這兒ᴊsɢ了。”

梁渠淡定地“嗯”了聲,表示他在聽,倒是唐秋水沉不住氣問了原因:“為什麽?”

阿姨說:“這房子要給他兒子作婚房用,所以這兩個月一直在裝修。”

“哦……”聽到這,唐秋水輕輕嗬了一口氣,心情變得難以言喻。好好的一樁喜事,怎麽會涉嫌違法呢?

梁渠不動聲色,繼續問:“趙巷是做什麽工作的?”

阿姨依舊應答如流:“司機。”

“開出租車?”

“不是,專門給人開車的,據說老板是崇城的大律師呢。”

難怪了。

難怪他在錄音裏會提到物權法、相鄰關係這些詞,應該是開車的時候耳濡目染,跟老板學的。可惜法律這個專業不是靠偷師就可以學成的,很顯然他學藝不精,滿瓶不動半瓶搖,連物權法已經失效了也不知道。

後麵又聊了好一陣。因為趙巷家在最裏麵一棟單元樓,一條路走到盡頭才走到。把他們帶到後,阿姨揮手告別,說該去接孫子放學了。

對熱心的領路人道完謝,梁渠和唐秋水來到了趙巷所搭的構築物旁邊。

近距離看得很清楚,和肖雲誼的描述一致,一樓天井多出了一個與樓棟主體相連,自身又相對獨立的空間。約十平米左右,玻璃結構,三麵固定在牆體上。並且果真如梁渠所言,裏麵裝了個洗手池。

唐秋水直愣愣地盯著看了好一會,疑惑問:“它為什麽違法啊,對誰有不利影響?”

“你往上看。”梁渠抬頭,以視線作指引,構築物上麵是一台空調外機,“它的位置正對著二樓,說不定上麵就是人家的臥室。平時會有陽光反射,垃圾堆積,到了雨天還會有滴水噪聲,甚至可能危及二樓住戶的人身安全。”

“危及人身安全?”他最後一句話把事態形容得超嚴重,唐秋水瞪圓雙眼,覺得不可思議,“怎麽危及?”

“如果有人想入室盜竊的話,從這裏爬上去翻窗不是很方便嗎?”

“是……是嗎?”這光天化日的怎麽就扯到入室盜竊了,唐秋水有點不太信。

不過梁渠說的其他幾點理由還是很充分的,這個東西橫在這兒確實會對樓上造成不小的困擾。

但是……這樣的違法建築怎麽會有陽光房這麽美好的名字啊,唐秋水百思不解。

從字麵看來,陽光房不應該是一個特別繾綣愜意的地方嗎,它和四季都很適配。春天可以在裏麵養花,夏天可以吹夜風,秋天可以聽雨。而冬天,可以蓋著厚毯,抱著貓,躺在藤椅上曬太陽,午覺必定好夢。

怎麽實際上恰恰相反,這居然是個危害重重的違法物。

其實還有很多類似的說法唐秋水都不能理解,比如裁員叫優化,停業整頓叫設備調試,合同裏權利遠大於義務的一方非要“屈尊”當乙方等等。

都太假。

無奈當代的社會生存法則需要理解和接受這些假,對這些說法習以為常的人,更能在這個世界如魚得水。

見一旁的女生杵著作沉思狀,臉被夕照曬得微紅也渾然不知,梁渠開口問:“看完了?”

唐秋水神思複定,點頭:“嗯,看完了。”光看還不夠,她掏出手機,找了好些個角度,對著麵前的陽光房哢哢一通拍,手法嫻熟老練,倒真像查案來的。

梁渠笑了笑,抱臂立在一旁,耐心等她拍完。

正當唐秋水點開相冊,放大成片,探究個中細節時,陽光房裏竟然走出來一個男人,上半身沒穿衣服,挺著啤酒肚就這麽到洗手台洗手去了。

耳尖聽到水流聲,唐秋水忙抬頭去找,看見陽光房裏的人後,她大喊一聲:“趙巷!”

這中氣十足的一聲把洗手的男人嚇了一跳,他擰緊水龍頭,甩了甩手,跑過來找人。

唐秋水眼神逮捕他,追問:“你是不是趙巷?!”

男人無辜搖頭:“不是,趙先生出去辦事了,我是他家的小工,來裝修的。”

唐秋水汗:“好吧,認錯人了……”

梁渠問:“趙巷人什麽時候回來?”

男人說不知道。

再問有關於陽光房的事情,他一律說不知道,然後便轉身走了。

看來今天的查案隻能到此為止了。

時間也不早了,二人沿原路往回走。

傍晚的光影幽柔浮動,一輪圓日緩緩下沉,好似一小盅伏特加。扔在空中,漫開,得到一劑完美比例的深水炸彈。

大自然是個出色的調酒師。

將這樣的美景框於眼中,不說話也不會覺得尷尬,反而兩個人都放慢了步伐。

整段歸途,唐秋水都控製不住地挑唇微笑。今天不但認識了陽光房,還看到了那麽好看的落日。此時的她正揣著一口袋的開心值滿載而歸,可以囤著放好久的那種。

沒想到以上這些還不是全部,走至小區門口超市,迎麵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女生個子和唐秋水差不多高,臉圓圓的,皮膚白裏透粉,栗色的頭發用一根發簪高高挽在腦後。

“姐妹——”唐秋水在餘暉裏朝她揮手。

女生顯然也看見她了,有些意外地走上來:“你怎麽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