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無間道

一句直截了當的質問,如一隻從天而落的鉛球,震出唐秋水一身雞皮疙瘩。

是被發現了嗎?

不應該啊……她每次給滕怡靜發完消息都會刪除對話,電話也是躲洗手間接的,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淡定,一定要淡定,不能自亂陣腳。

唐秋水暗吸一口氣,強令自己麵容鎮定:“應該是她的律師吧。”

梁渠坐在對麵凝視著:“據我所知她沒請律師。”

唐秋水順著改答案:“那就是滕怡靜她自己寫的。”

“自己寫的?”梁渠像是聽到了個笑話,和他平時講的冷笑話一樣並不好笑,他抬高音量,“她的起訴狀和證據完全是兩種風格,一個全是感情,另一個全是技巧,你覺得她是怎麽寫出來這麽截然不同的兩種文書的,她有人格分裂是嗎?”

……忘了這茬了。起訴狀是滕怡靜自己寫的,唐秋水一個字沒改。但證據都是她幫忙弄的,所以這兩種文書的風格截然不同。

不知道是因為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沒動,還是因為梁渠咄咄逼人的發問,唐秋水感覺她的雙腿都僵了,可嘴上依舊抵賴不認:“我不知道。”

還不說實話,梁渠不想再浪費時間和她兜圈子:“唐秋水,法律文書誰教你寫的,你寫出來的東西我會看不出來?”

如遭當頭一棒。那些用來掩飾過錯的遁詞一刹全被摔碎,散落一地荒唐可笑的筆畫。

他教的。

答辯狀,代理詞,證據清單,質證意見……一樁訴訟裏可能出現的所有法律文書,全是梁渠教她寫的。

他不光教她怎麽遣詞造句,還教她格式設計。字體、行距、頁碼、布局……用許多最常見最基礎的元素,排列組合成梁渠特有的風格。

而她,跟隨他,欽仰他,臨摹他,如年少時隔著一層薄薄的宣紙對著名家書帖虔誠地練字。堅信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和他們寫得一樣好。

很顯然,她給滕怡靜準備的證據材料裏,隨處可見都是梁渠教過的細節。

所以他怎麽會看不出來,他一定早就看出來了。沒有第一時間拆穿她,是在等她主動坦白嗎?

可她在此之前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竟還企圖用拙劣不堪的演技去圓一個早已被看穿的謊。

唐秋水醒過神來,發現梁渠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眸光沉暗如梅雨季的天。她陡然別開眼,不敢再和他對視。

偏偏這時候上衣口袋裏的手機不識時務地響了起來,唐秋水一個激靈,趕緊隔著衣料把它掐斷。

可沒幾秒,它又開始響,像輛沒禮貌的機動車在瘋狂地鳴笛,唐秋水是那個站在馬路中央不知所措的行人。

不知道來電人有什麽要緊事非要這時候打進來。

梁渠輕哼一聲:“唐大律師比我還忙。”

唐秋水著急想再去掐斷,可因為太慌亂了,一不小心把開機鍵按成了音量鍵,加號。

鈴聲霎時大得如高壓鍋裏煮沸的水,汩汩往外冒。

梁渠的耐心到頭:“你要讓它一直在我這響?”

無法,唐秋水不得不把手機掏出來。在看到來電人的名字後,心像拾級而上的腳步,咚咚咚,一下子就走到了嗓子眼。

梁渠看她表情便猜出了電話那頭是誰:“原來是唐大律師的‘當事人’打來的。”

不是什麽好話,他在嘲諷她。

唐秋水再次掐斷手機,抿緊嘴唇不說話。

當鈴聲第三次響起時,梁渠沒有給她任何拒絕的空隙,沉聲:“接。”

很簡單的一個字,叫人頭皮發麻。

“開免提。”他又補充了一句。ᴊsɢ

小小的辦公室一下子變成了莊嚴的刑事審判庭,唐秋水被押上了被告人的席位。主審法官要她做什麽,她都隻能照做。

按下接聽鍵。

“唐律師,你現在有空嗎,我還有幾個新的證據想提交法院,你能不能再幫我看一下?”

揚聲器裏傳來滕怡靜的聲音。

Ok,一個“再”字直接坐實了唐秋水的全部罪行。說明她之前幫過,不是第一次,兩次、三次,很多次,執迷不悟。

一邊是原告,一邊是被告代理律師,處在二者中間的唐秋水突然發現她好像變得裏外不是人。

沉寂的時間裏,秒針在滴答,梁渠投來的視線如穿飛的針,唐秋水很艱難地開口:“對不起滕小姐,我可能……沒辦法幫您看了。”

滕怡靜沒聽出她這句話的回絕意味:“沒事你先忙,等你有時間再說,不著急。”

“不是的,”唐秋水的聲音已經有些發顫了,但她不得不把話說完,“您這個案子,我不方便再幫您了。抱歉滕小姐,我們以後還是不要聯係了。”

不等滕怡靜再開口,唐秋水便毅然掛斷了電話,並直接關了機。

說完最後的陳述申辯,被告人靜等一個最終判決。

梁渠看著她做完一切,冷聲問:“我今天要是不找你,這個無間道你打算當到什麽時候?”

無間道,好嚴重的定性。翻譯成法律的語言,叫做雙方代理。再說難聽點,吃了原告吃被告。

唐秋水不知哪來的底氣,回嘴:“我隻是幫她改了一下證據而已,其他的什麽都沒做。”

“而已?”她不思悔改的態度讓梁渠心裏冒火,“你還想做什麽?是不是想把寫完的答辯狀發給她。幹脆直接發小區群裏吧,讓大家都來看看唐大律師有多專業。”

什麽?唐秋水大腦嗡一下,他連她在小區群裏都知道?

想到那天在群裏看到的東西就來氣,梁渠新賬舊賬一起算:“唐秋水,你一直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我是不是和你說過不要隨便在群裏說些有的沒的。”

因為他們的身份特殊,梁渠不止一次地告誡她,在互聯網上一定要謹言慎行。

唐秋水記得,她真的全都記得:“我隻是正常發言,沒有說過任何違法的話,況且您也說過……”

他也說過替別人無償解答一些問題,是一種推銷自己的手段,所以她才會在群裏這麽活躍。

可梁渠根本不聽她把話說完,一個值得友好探討的問題被他用提審的口吻問了出來:“你覺得法律是什麽?”

唐秋水怔了好幾秒,答不上來。

梁渠替她答:“是屬於少數人的東西,是隻有極少數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和掌握的東西。仗著懂點法就在群裏指手畫腳,你在炫耀什麽,學了法律高人一等?”

惡意揣測的話語如流箭般飛砸過來。唐秋水又氣又急,可她大腦空白,語言也短缺,隻能揚起聲蒼白地喊:“我沒有!”

“沒有?被一群不懂法的刁民追著喊唐律師,隨便說兩句法言法語他們都信,你敢說你沒在暗爽?”

隨著最後一個字跌落在空氣中,整間辦公室靜如俱寂的深夜。

唐秋水難以置信地朝眼前的人看過去。

他雖是她的老板,上級,給她發工資繳社保的人。可他從不擺架子,會聽她的想法,采她的意見,好似一個開明包容的兄長。又或者是,一個談得來的同齡人。這也是為什麽,在同事李其琪口中,他是個那麽好的人。

唐秋水從來沒聽他這麽說過話。

他現在的這番指控就如一團越燒越旺的炭火,而她是朵被置於燒烤架上的口蘑,被烤得起皺,變形,顫抖。

情緒被激得徹底失控,女生開口的音調尖刻得好似幼鶯在啼:“對,在群裏說話的是我,幫滕怡靜弄證據的也是我。我幫她,是因為我感同身受,我太理解她了,我和她一樣飽受著這該死的施工噪聲的折磨。您知不知道滕怡靜她都在吃安眠藥了,我之所以還沒吃是因為我怕死。但我整夜整夜都睡不好,從四月下旬開始到現在,快兩個月了,每天就隻能睡四五個小時,這種痛苦您懂嗎?”

說著她無聲地扯出一個笑,“您當然不懂,因為您沒有經曆過這些。我本來也覺得隻要忍一忍就好了,可是為什麽該是我們去忍,我們一點錯都沒有。如果這張夜間施工許可證它本就不應該獲得,那我們這麽長時間的忍耐就變得毫無意義。我,滕怡靜,還有小區裏的其他人,無非就是想討個說法,到底有什麽錯?”

這麽一大段喊完,唐秋水幾近脫力。

可惜亂拳打在棉花上,梁渠聽完不為所動,理智得有些冷酷無情:“滕怡靜去打官司是她的權利,想請律師幫忙也有很多選擇,但你我不行。”

利衝,因為利衝,因為這捉弄人的先來後到。他是冠圓街道的代理人,而他把她當自己人。

“梁律師,”唐秋水懷著最後一絲期待問他,“如果,我是說如果,滕怡靜先冠圓街道一步委托您,您會幫她打這個官司嗎?”

梁渠紋絲不動,沒有一秒鍾的猶豫:“我不會自砸招牌。”

啊……最後一絲期待也破滅了。

在女生極度灰心的眼神裏,梁渠給這場荒誕的戲劇畫上句點:“從現在開始你退出這個案子,回去好好反省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