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明白

梁渠回到律所,看見他的助理唐秋水正坐在工位上手指翩飛地砸鍵盤。

他的步伐停滯了一下,張口欲語,但話到嘴邊還是什麽都沒說,直接進了辦公室。

唐秋水壓根沒發現梁渠從外麵回來,她正專心在新北花苑的群裏提供免費的法律谘詢服務。

一開始的時候大家隻是在吐槽夜間施工的事情,看到唐秋水冒泡,便排著隊艾特她問法律問題:

——@阿阿阿阿水 我租的房子沒兩天就到期了,但是房東一直不接電話不給我退押金,我想起訴她但是不知道她住哪,有什麽辦法可以查到?

——唐律師,我就掃了個二維碼,快手就被封號了,請問怎麽找回?

——@阿阿阿阿水 唐律師,我也有問題,很急。有個女的撞到我親戚停在路邊的三輪電動車撞死了,索賠100萬,真的要賠嗎?我親戚會不會坐牢啊?

——唐律師,你們律所還招人嗎,暑假想去實習。

……

問題太多了,有些還比較複雜,唐秋水花了好半天才回複完。

一時腦細胞耗費太多,唐秋水決定先設置消息免打擾緩緩。剛叉掉群聊對話框沒多久,就看到右下角跳出來一封網易郵件消息提醒。

是陸刊。他又問了一遍上次那個問題,問她要不要一起吃飯。

唐秋水一拍腦袋,上次居然忘記回複他了。她趕緊寫了封郵件,並把已選好的餐廳地址附在最後。

她選了一家日料店,地址臨近春江,有露天的座位,可以邊吃邊吹春江的晚風,看江麵上的遊船。

發出去不一會,陸刊的回件就來了——

秋水你好:

郵件內容我已收悉,屆時將準時赴約。另,困擾我的廣場舞噪聲問題已順利解決,你那邊是否仍在施工?

陸刊

2023年6月7日,寫於京州

唐秋水扶額:要不要每次都發得這麽正式啊,這樣襯得她很像個大老粗哎。

她依舊很隨意地回了一封:我這邊的小區外麵還是一直在施工,不過已經有居民準備打行政訴訟啦,我還參與了這個案子呢!嗯……還有就是,你的郵件可以不用這麽正式的,我們又不是在談生意哈哈

最後一句話一發,陸刊這次來的郵件總算正常了些,他隻挑了一個點進行了回複:做訴訟很有意思吧。

羨慕,唐秋水從這幾個字中看出了他意味強烈的羨慕。就像她羨慕做爭議解決的李其琪一樣,做非訴的陸刊在羨慕做訴訟的她。

唐秋水並沒覺得她現在做的行政訴訟有什麽意思,但在做非訴的陸刊麵前這麽說又好像有點凡爾賽,所以她避而不答,反問他:你的工作怎麽樣?

陸刊隻回了一個字:累。

不是形容工作,而是形容自己。

哎,怎麽能不累。唐秋水隻是草草看一眼她對麵的謝栩,都會感到窒息,更何況是他們本人呢。就感覺,非訴人的時間和自由都被典當出去了。為了把它們贖回來,隻能不停地,不停地在一道陰暗的窄巷裏匍匐前行。

唐秋水幫不了陸刊,隻能安慰道:加油啊,等拿到ᴊsɢ律師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陸刊沒有再回。

當晚,窗外下了一夜的雨,崇城的梅雨季在殷殷的雷聲中悄然而至。

沒幾天就要中期筆試了,唐秋水得了空就瘋狂地背法條,手邊十來本複習資料都快被她翻爛了。

這天下午,她正在死磕律師法,手機裏響起了一通微信語音電話。

她一看屏幕上的來電人姓名,心下一震,趕緊抄起手機跑進了洗手間。

還好洗手間就在她工位後麵,很方便,走兩步就溜進去了。

“唐律師。”打電話過來的是滕怡靜,她第一時間把得來的好消息和唐秋水分享,“我提交的立案申請通過了,法院聯係我說等被告答辯結束,很快就會組織開庭。”

唐秋水壓低聲音,真心為她感到高興:“那太好了。”

當聽到滕怡靜說為了表示感謝要請她吃飯時,她想都不想就拒絕了:“啊不用了,沒關係的。”

滕怡靜堅持:“要的,不能白讓你幫忙啊。”

“真的不用了,”唐秋水一開始就沒打算有償幫她,她很快想到了一個說辭,“也不是白幫忙。您記得嗎,您給我買了一杯橘皮拿鐵。很好喝,喝完我整個下午都很有精神,這就當是我收您的‘律師費’吧。”

她說得這麽爽快,滕怡靜也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她收回吃飯要約,並言語慨歎:“唐律師,你人真好。”

這一句樸實卻至高的評價讓唐秋水猝然失語。

她先是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左右兩邊的木質隔板。頓覺身處的這個單間像五指山,雷峰塔,有罪之人的牢。她明明隨時可以推門走出去,但又自願把自己困在了這裏。

因為她不敢出去,她不敢光明正大地讓第三人聽到她和滕怡靜的這些對話。那些尋來為自己辯白的理由,如浮漂的氣泡,看起來七彩斑斕,其實一戳就破。

微信語音早已掛斷。良久,唐秋水才喃喃啟唇:“其實我一點都不好。”

唐秋水用冷水洗了一把臉,努力讓神思回清。

她從洗手間出來沒一會,李其琪緊也拿著手機進去了。再然後,整個22樓都聽到了她的狂叫:“我靠廁所炸了,衝一下水都要漫出來了!!!”

一語掀起一片嘩然。有幾個離得近的同事紛紛放下手裏的工作,跑來問怎麽回事。

有個消息靈通的說:“好像是水管堵住了,已經聯係物業過來檢查了。”

在等物業趕來的時候,大家不約而同地開啟了吐槽模式,鬧騰如學生時代的十分鍾課間:

“不是水管炸了就是空調壞了,真絕。”

“我就說這協茂大廈的風水不好。”

“咳咳,小道消息,據說我們所下半年要遷址。”

“真假的?遷到哪?”

“隔壁互尚中心。”

“哇這個好,新樓盤,高端大氣上檔次”

……

李其琪不參與討論,她站在工位上,輕按胸脯撫平受傷的心。按著按著又猛地起疑,轉身找唐秋水:“哎秋水,你剛剛去上的時候還是好的嗎?”

糟糕,露怯了。她剛剛從洗手間出來表現得這麽淡定,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根本沒上廁所,而是躲在裏麵幹別的事情。

比如摸不該摸的魚,或者接不該接的電話。

唐秋水一時生不出急智,不知道該怎麽敷衍過去,被李其琪盯得後背都開始冒汗了。

千鈞一發之際,譚思來的一個消息成功替她解了圍:小唐,有梁律師的ems。

“呀,我有個快遞要拿。”說著唐秋水拔腿就往9樓跑。

一看到ems,結合剛剛和滕怡靜的那通電話,唐秋水猜應該是鐵路運輸法院把滕怡靜的起訴材料副本寄來了。

快遞拿到手,內件品名那一欄的備注證實了她的猜想。

她和往常一樣,拆開,掃描,把原件拿到梁渠辦公室。

“梁律師,剛剛收到了滕怡靜起訴冠圓街道的起訴狀和證據。”

梁渠正在對著筆記本敲字,看起來很忙,頭也不抬地說了句:“放桌上吧。”

唐秋水照做。放完沒直接走,站著猶豫了下,主動問:“有委托書、所函需要用印嗎?”

她也不太清楚自己這是在幹什麽,就似乎,很急切地,想要把自己的立場從原告掰回到被告,略顯刻意的撥亂反正。

梁渠語氣淡淡:“不用,我順手拿下去蓋過了。”

“哦好……”並沒有得到這個機會,唐秋水無言地回到了工位。

她心裏一陣空,該開始寫答辯狀了,卻遲遲不知如何落墨。

大約半小時後,她收到了梁渠的微信消息,要她去他辦公室。

唐秋水還以為他是要跟她說這個案子的答辯思路,迅速拿著紙筆小跑過去。可在敲門、推門、關門後,迎接她的卻是一句:“唐秋水,你幹的好事。”

你幹的好事。唐秋水上一次聽到這話,還是她昏頭把一個案子的證據原件當複印件寄到法院被梁渠半路攔截的時候。

此言一出,便知大事不妙。

瞟見梁渠這時候的表情和半小時前完全不同,眉宇間似有大風雷電預警。

唐秋水呆立不動,抱緊手上的記錄本磕磕巴巴地問:“您……您指的什麽,我不明白。”

不明白,行,梁渠讓她明白。他把手上剛看完的材料扔到桌上,目光鋒銳地逼視過來:

“滕怡靜的證據誰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