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居委會

在已有涉及國家秘密不予公開的政府信息公開訴訟中,法院僅對國家秘密做有限形式審查。即便認為行政機關陳述的不公開理由難以信服,也隻能作出“重新答複”的程序性處置而非“責令公開”的實質性判決。

同時,基於司法謙抑性,法院在審查國家秘密的認定是否合法時,對待行政機關的定密決定也是十分謹慎,甚至於退讓的。這是因為政府信息浩如煙海,涉及的專業事項龐雜。與行政機關相較,司法機關不具有專業判斷優勢。

梁渠很清楚這兩點,所以他表現得勝券在握,並對滕怡靜種種耀武揚威的行為感到輕蔑和好笑。或許在他眼裏,滕怡靜不但是個刁民,還是個法盲。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律所在和當事人正式簽訂委托合同前,首先會履行一個風險告知義務。告知其官司有輸有贏,無論是輸是贏,已經收取的律師費均不予退還。即便如此,大多數人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在合同上簽字。因為很多案子輸贏都是五五開,百分之五十贏的可能性已經足夠讓人為之一試。

可滕怡靜要求冠圓街道辦公開諒解協議的這一訴訟,幾乎不可能贏。

應該沒有人會硬著頭皮去打一場注定會輸的官司,及時止損才是正解。

趁滕怡靜還未向法院遞交起訴材料,唐秋水覺得有必要把她查到的這些告訴滕怡靜。

她把敗訴風險一五一十地發給滕怡靜,本以為會聽到她說“那算了”“不打了”“再忍忍”之類的喪氣話。可滕怡靜卻像是沒看到似的,直接發來一份壓縮文件,並問:唐律師,這是我準備的證據材料,你看看有哪裏需要調整的?

很大一部分人打官司都是一時氣不過,等氣消了就會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唐秋水不想滕怡靜到後麵對今天的決定追悔莫及,於是她重複了一遍上麵的勸阻之言。

這下滕怡靜終於正麵回應,她的立場依舊堅定:沒關係,不試試怎麽知道會不會有奇跡發生。

唐秋水微怔,因為女人這股迎難而上的執念。而她話語中的“奇跡”二字似有魔力,為重重思慮所蔽的果敢與熱血在須臾之間全部複蘇。

唐秋水不再多言,引ᴊsɢ用滕怡靜發來的文件包,回複:我看一下,改完發您。

滕怡靜的證據準備得很齊全,但是內容和順序都很亂,當中還有不少重複或者與本案無關的文件。

唐秋水仔細梳理了一番,按照證明目的將能用得上的證據分成好幾組,做出了一份清晰完整的證據材料。

在做這些的中途,她無意間瞥見了那個被她丟在一旁的利衝認定和處理規則。標題上明晃晃的幾個大字,如一雙犀利的眼,正居高臨下地審判著她的所作所為。

唐秋水心一顫,先是手忙腳亂地去拿其他文件把它壓在底下,後又跑到茶水間猛灌一大杯水轉移注意力。

做賊心虛,掩耳盜鈴,好像眼睛看不見這東西就不存在一樣。

唐秋水不是唯心主義,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但架不住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在教唆著:就幫滕怡靜弄完證據。等她立案成功,你一定不會再插手了。

就這樣,唐秋水一敲回車鍵,把證據定稿pdf給滕怡靜發了過去。

好在滕怡靜接收到,對她表示了感謝之後,有段時間都沒再聯係她,唐秋水暗暗鬆了一口氣。

另一邊,梁渠也沒有閑著,他受冠圓街道辦所托,抽空去了趟新北花苑居委會。

居委會辦公室設在小區進門第二排單元樓中間,底層一樓,很不顯眼,甚至有點突兀,就像是通暢規整的平麵無端凹進去了一小塊。

梁渠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大門,走近也不容易。

周圍的其他地方都整齊栽種著綠植,高一點的是山茶球,矮一點的是毛鵑。山茶豔紅,熱烈欲燃,濃得令人睜不開眼;毛鵑雖素,卻也不顧一切地爭先竄出,壓倒繁枝密葉。紅白相映,碧草如茵,繽紛如斯。

唯獨這間辦公室的大門口,雜草叢生,野蠻瘋長,似乎很久未經修剪和打理。

兩種截然的景觀同時落入眼簾,給人一種很強的割裂感,就仿佛是硬把兩篇風格迥異的文章縫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合撰作品。

梁渠有些弄不明白,到底是因為常年無人登門所以潦草至此,還是因為極難躡足所以勸退一眾人,又或許互為因果?

站著往裏看,辦公室的門窗緊閉,梁渠朝裏麵喊了聲:“有人嗎?”

片刻後,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給他開了門。

看到梁渠的第一眼,這人流露出的目光並不友善,就如同一個潔癖人士看到了落在洗手台上的灰塵那般,下意識地抗拒與嫌厭。

梁渠笑一下,禮貌開口:“您好,我找居委會劉主任。”

“我就是,你有什麽事?”男人始終與梁渠保持著一個安全距離,很顯然對他心存戒備。

不是第一次和居委會的人打交道了,梁渠大約能悉察他的心理,忙亮明身份:“我是冠圓街道辦的法律顧問,來找您了解一下小區外麵夜間施工的情況。”

聽聞是街道那邊的人,這位劉主任心上懸著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他態度驟變,上前給梁渠開道:“請進,您怎麽稱呼?”

“我姓梁。”

“梁……”

“律師。”

“梁律師。”

二人談笑著進了門。

屋外殘破不堪,裏麵也好不到哪兒去。逼仄的空間昏暗又潮濕,還沒到梅雨天,已經有一股黴味。關鍵是連張多餘的椅子都沒有,梁渠隻能一直站著。

劉主任有些許汗顏:“不好意思啊梁律師,這兒有點亂……”

梁渠笑容謙和,沒當回事:“不要緊,我就簡單問點事情,問完就走了。”

劉主任言語配合:“嗯,您問。”

“我來的時候看到小區門口的安民告示牌了,對麵那條馬路上確實有施工是嗎?”

劉主任點頭:“嗯,從四月下旬開始的。”說著他停頓了一下,找出手機裏的一個視頻,裏麵是一小段夜間施工的畫麵。點開外放,亂音炸耳如臨重金屬音樂會現場。

視頻完整播完,他給梁渠詳細介紹起這個項目工程。

這是個道路養護項目,啟動於今年4月21號,故名曰421工程。施工單位是崇城二建集團,施工時間為每晚八點到第二天早六點。除了五一法定節假日停工了一天,其他時間都在施工無間斷。因為施工地點離新北花苑很近,所以噪聲擾民嚴重。

話及此處,劉主任心有餘悸,“您是不知道,五月中旬的時候天天有業主來我這鬧,成群結隊的,我是怕了呀。剛剛看到您,我還以為又是……”

梁渠笑著指了指自己,接話:“暫時沒有成為新北花苑業主的打算。”

劉主任“嗐”一下,繼續說:“我聽說有個女的都鬧到街道那兒去了,正準備打官司呢!”

梁渠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沒有挑明,隻問:“除了她,現在小區裏麵還有其他人提意見嗎?”

“怎麽沒有,可不止一個兩個,多呢。”這可說中劉主任的煩心事了,他秒變苦瓜臉,“現在不來辦公室了,一個個地都在群裏罵。我都不敢在群裏說話,生怕他們把怨氣發到我身上。有幾個發言特別活躍的,您看看。”

說罷他打開折疊已久的微信群聊,遞到梁渠眼前。

梁渠低頭看去,大白天的群裏也很熱鬧,群成員的對話消息跟接力賽跑似的一條條地跳出來。

簡單掃了兩眼,正欲收回視線,忽然間看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昵稱和頭像。她身上似有引力,一出場就備受矚目,像個紅極一時的巨星。

梁渠的眉心很明顯地緊了一下。

隻一瞬,失眠,黑眼圈,冠圓路,流氓邏輯……往日對話裏的關鍵詞被迫在腦中複現。

梁渠的眼睛裏有了細微的變化,又很快恢複如常。

他抬起頭,朝劉主任無可挑剔地一笑:“我知道了,感謝您的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