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學生氣
唐秋水直起身,轉過頭,眼前一黑——
不是因為蹲太久大腦供血不足,而是因為看到梁渠身上穿的那件棕色皮衣,跟拋了光似的,鋥亮。
“好騷包啊。”唐秋水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暗暗在心裏給出評價。
梁渠不知道他的好助理正在對他進行怎樣的審判。他越過她,把肩上的商務包放上桌。
如唐秋水所料,梁渠確實出去開會了,剛從加梯辦回來。他和加梯辦主任討論的,無非也是一樓業主阻撓施工,導致約定的代建日期延誤等問題。
“梁律師,剛收到一張傳票,已經掃描到您郵箱了,原件在您桌子上。”唐秋水站在一旁給他匯報工作,順便澄清一下,他眼中的她趁他不在來他辦公室狗狗祟祟是在幹嘛。
“我知道了,這個不急。”梁渠拿起手邊的傳票,簡單瞄了一眼又輕飄飄地放下,轉而問出唐秋水最不願意麵對的問題,“竹南小區的事情,溝通得怎麽樣了?”
唐秋水噎兩秒,如實作答:“說來說去,施美麗還是不肯施工。”
梁渠掀眼看她:“你有沒有和她說到點子上?”
唐秋水不明白他意思:“您指的是?”
梁渠示意桌上的一堆紙質材料,這是不久前他讓唐秋水做的檢索,裏麵全是有關加裝電梯的法律、政策以及一些既有判例。
唐秋水循著看過去,回憶起她下載、打印過的資料,稍稍思考了一下梁渠口中的“點子”,心裏便有了結論,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您的意思是,讓高層業主聯合起訴?”
梁渠笑著點了點頭,那笑容裏有種孺子可教的欣慰。
“……”唐秋水安靜幾秒,在想怎麽開口,“還是不要把矛盾擴大了吧,我們可以先去人民調解室調解。”
梁渠搖了搖頭,否定她的意見:“能調解早調解了。你也看到了,是她拒不配合,那就隻能用點強硬的手段了。”
梁渠口中的強硬手段,是讓跟施美麗同單元樓的同意加裝電梯的業主以相鄰權糾紛為由起訴施美麗,要求她排除妨礙,也就是不再阻撓施工隊施工。
根據已有類案判例,這麽做的話,施美麗一定會敗訴。到時候法院一紙判決下來,她不同意也得同意。
唐秋水沒表態,她想到施美麗最後對她說的那段話,暫時還不想走到這一步,於是提議:“梁律師,您再給我一點時間,我這兩天再去找一下施美麗,勸她改變想法。要實在不行了,再準備起訴也不遲,本來這事也急不來,您說呢?”
梁渠交握雙手,靠著椅背權衡了幾秒,鬆口:“行。”
唐秋水輕呼一口氣,說了一句“那我先出去了”,扭頭就想回工位。
“等一下。”梁渠叫住了她。
唐秋水膠在原地,已經有了預感他會說什麽。
果然,梁渠上下掃了她幾眼,很快皺起眉:“你穿成這樣去見的施美麗?”
唐秋水今天穿了件酒紅色帶帽衛衣,胸前印著一隻咧嘴大笑的米老鼠。在一群藍白襯衫,黑灰西裝的同事中,她這一身顯得尤為突出。
唐秋水低頭看了眼她的衣著,扣了扣額角,既然賴不掉隻能小聲承認:“嗯……”
看起來是在悔過,實則屢教不改。
去年初秋,唐秋水剛入職沒多久,有天下午梁渠帶著她去C區司法局開會。當時她穿著一件熒光綠的T恤,背個帆布雙肩包,閃亮出場,晃瞎了會議室所有人的眼。
開完會回到車上,梁渠委婉告誡她:“盡快把身上的學生氣褪掉。”
唐秋水乖巧“哦”一聲,哦完她就把梁渠的話左耳進右耳出,依舊我行我素。一周七天,彩虹七色,輪番上身。完全看不出來她的職業是個實習律師,再有幾個月就要去律協麵試,成為真正的律師了。
梁渠麵露無語:“難怪施美麗聽不進你說話。你看看隔壁團隊的實習生,都知道穿帶領的。”
“和我穿什麽有什麽關係?”唐秋水不以為然,並想說隔壁那實習生之所以穿這麽正式,是因為孩子剛來沒多久,所以比較慎重老實。等過兩個禮拜再看看呢,保不齊直接唐老鴨上身。
當然這些話她還沒說出口,中途便眼神戲謔地看向梁渠——
還好意思說她,也不看看自己穿的什麽玩意兒。堂堂梁大律師,穿件這麽騷的皮衣去機關開會,自己覺得合適?
梁渠被她直白的眼神盯得發毛,手上不動聲色地將敞開的皮衣收攏,將話題轉了回去:“再給你幾天時間,這周結束還搞不定,就讓施美麗等著收起訴狀副本。”
他給她下了一個最後通牒,就像是執法主體在做出最終的處罰決定之前,往往會先出具一份責令改正通知書,限期相對人自我整改。逾期不整改的,才會對其進行行政處罰。
而等待施美麗的,雖不是來自強行法的懲治,卻是來自鄰裏的群起施壓。屆時即便她被迫同意施工,恐怕這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裏關係也已不可逆地破裂了。
唐秋水頓覺任重道遠。她很快回到工位上,打開幾個法律檢索網站,一邊檢索,一邊認真思考對策。
沒過多久,屏幕右下角的微信標識便一閃一閃地跳起來。唐秋水把鼠標挪過去,隻見一個名為“法盲俏佳人”的微信群顯示幾條新消息。
點開一看,全是時簡發的:
——報表
——又來十幾個報表
——報表報得皮都皺了
——[在貴群小睡一會].jpg
……
唐秋水把消息從上看到下,苦澀一笑,感同身受地群裏發了個“生活不易,貓貓歎氣”的動圖,對好友表示同情和安慰。
這個群裏一共三個人,一個群主,兩個管理員。
群主就是時簡。她和唐秋水是本科同學。兩人因為性格相投,又同在院辯論隊,經常在一起討論辯題,組隊做小組作業,參加模擬法庭比賽,一來二去就變得熟絡了起來。
畢業後,兩人都來到了崇城工作。唐秋水在匡義律師事務所做實習律師,而時簡則在一家名為咖方投資的私募公司做合規經理。
時簡一入職就是經理級別,這讓唐秋水羨慕不已,以為其自此走上人生巔峰,跪求包養。
殊不知入職了才知道,公司整個合規部就她一人,大小雜事全被她包了。其中一項工作就是做監管報表,動輒上百張表,苦不堪言。工作大半年下來,時簡徹底淪為報表機器,都快忘了她本科學的是刑法了。
得到唐秋水的回應後,很快時簡又有新消息跳出來:“準備今年的國考,周末去市圖書館學習,有一起的嗎@所有人”
唐秋水不吱聲,到目前為止她對考公興趣不大。
群裏靜了會,另一個管理員看到關鍵詞後出來冒泡:“考公,多想不開啊。”
說這話的是江荔枝,唐秋水的本科室友之一,日常和唐秋水同進同出,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二人之間建立的,是每逢考試周輪流去圖書館占座的革命友誼。
唐秋水和時簡走得近,江荔枝也會加入其中,很快三個人就有了群,一直到今天群裏都還很活躍。
江荔枝畢業後考上了寧市P區的人民法院,分到了執行局,成為了一名執行法官助理。
聽到時簡想考公,她作為圍城裏的一名公職人員,發出城外人聽不懂的哀怨:“別考,前途渺茫。”
時簡不ᴊsɢ信,看著麵前無窮無盡的報表心如死灰,對編製心向往之:“我不管,我要躺平!”
江荔枝從一大早忙到現在,好說歹說,連哄帶騙,剛送走一批律師和當事人,手邊的座機電話又開始響個不停。她對時簡所發的“躺平”二字深感無望,喝口水潤了潤嗓,保持微笑接電話去了。
各有煩惱,唐秋水輕輕歎了口氣,也叉掉了微信界麵,繼續埋頭想辦法。
就在這時,旁邊工位的同事李其琪帶來一則同城八卦,瞬間吸引了不少人側目:
“你們聽說了嗎,南旌中學有個英語老師,和學生一個月開房66次,被學校開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