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釘子戶

唐秋水記不清今天是這個月第幾次來竹南小區了,她來這小區就為一件事——說服25單元一樓的業主不要再阻撓施工隊加裝電梯。

“施女士,您一直這樣隻會拖慢咱們小區的整體施工進度,其他業主都在催著趕緊動工呢……”唐秋水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一個意思換不同的說辭翻來覆去地講,想當年她給畢業論文降重都沒這麽努力。

施美麗知道唐秋水是來做什麽的,她擺不出好臉色,一句話都不想聽她說,作勢就要關門謝客。

唐秋水腆著臉扒拉著門,還在繼續輸出:“施女士,您一定聽我把話說完。您當時可是在加裝電梯意向書上簽了字的,不能出爾反爾啊是不是?”

施美麗停下關門動作,斜著眼睛看過來,很顯然唐秋水的話對她起不到任何威懾作用,她頭腦清醒道:“我在意向書上勾選的是棄權,不是同意。”

“那您不也沒有勾選反對嘛……”唐秋水抓住關鍵,和她玩起文字遊戲,“棄權的意思是不表態,無所謂對吧。您現在又突然站出來說不同意施工,是不是有違先前在意向書上作出的承諾呢?”

她劈裏啪啦地說了一堆,施美麗被她說得腦殼疼,耐心很快到頭:“唐小姐,你倒是說說這電梯裝了對我有什麽好處。我住在一樓,除非每天沒事幹坐上去串門,否則一輩子用不上這電梯。既然如此,那我為什麽要同意?”

“可是……”

“我話說得很清楚了,”施美麗打斷唐秋水,態度和麵對施工隊時一樣強硬,“說到底這是我們業主之間的事情,本就不歸唐小姐您管,您還是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吧。”

說著不等唐秋水再開口,施美麗就啪地一聲關上了門,動作帶起的氣流讓唐秋水獲得了短暫的清涼和寧靜。

“這就是我的本職工作啊……”唐秋水對著厚厚的黑色門板,極其無奈地小聲回了句。

由春入夏,天氣漸熱,唐秋水走出竹南小區的時候,已經冒出了一身的汗。頭頂的太陽還在賣力地炙烤,把她的臉曬得通紅。

唐秋水又熱又渴,以手背作遮帽,多少擋住一些拂灑而下的太陽光,逃難似的往地鐵站走。

好在地鐵就在小區附近。幾分鍾後,她在進站口的全家裏買了一杯冰咖啡,猛吸兩大口才活了過來。

折返回匡義律師事務所。

這是京州的一家精品大所開在崇城的分所,規模很大,頗有名氣,在崇城C區協茂大廈裏占了整整三層。

下了地鐵走了很久,才終於走到寫字樓大門前,唐秋水感覺自己就像道被大火收汁的菜,蔫了吧唧地往裏走。

協茂大廈9樓是匡義的行政區,用印文件、收發快遞、接待客戶等事宜都在這一層。另外22樓和25樓是律師的辦公區域,唐秋水在22樓辦公。

她剛進電梯按下22樓,口袋裏的手機振動了一下,打開發現是9樓的前台譚思發來的微信:

“小唐,有梁律師的ems。”

趁著電梯還在低層,唐秋水趕緊刷卡按下9樓,先去拿快遞。

“譚姐,我來取梁律師的快遞。”她堆起笑臉,和身穿黑色正裝、站得筆直的譚思簡單打了個招呼。

譚思讓唐秋水稍等,隨即指揮起旁邊新來的小姑娘。這是最近新入職的另一個前台,她穿得和譚思一樣正式,臉蛋卻尚有稚氣,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

“找到了。”小姑娘很快在一堆快遞中翻找到唐秋水要的那個,朝她遞了上來。

“好的謝謝。”唐秋水把手裏化到一半的冰美式放在一邊,隨手拿了支黑色水筆,在快遞登記本上簽了字。

她邊走向電梯,邊歪著脖子看了下寄件人信息,是崇城鐵路運輸法院行政審判庭。而收件人一欄,則寫著兩個字——

「梁渠」

梁渠,唐秋水的帶教律師,匡義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之一。此人執業十年,業務單一,隻做行政訴訟,在以破產清算知名的匡義律師事務所裏實屬一股清流。

唐秋水畢業於寧市N大,專業是刑法,在畢業之前她一心想做刑事辯護。那時候身處象牙塔的她不知道法律這一行有多卷,普通一本院校畢業找工作有多難。不要說專做刑辯,能進律所已經是謝天謝地。

唐秋水畢業當時投了很多簡曆都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期間雖然收到過一些律所的offer,但寧市的實習律師工資普遍很低,唐秋水覺得這個她呆了七年的城市太過安逸,沒有任何發展前途。想要做律師,必須去一線大城市。

於是她聯係了在崇城做律師的堂哥唐燃,請他幫忙看看有無工作機會。本來沒抱多大希望,因為唐燃雖比唐秋水大個七八歲,但他原先是做法官的,剛加入律師隊伍不久,還在兩年執業限製期之內。

唐秋水低估了唐燃的人脈,消息發出去沒多久他就給了她回複:“你早開口啊,我有個同學他正在招助理。你把簡曆發我一份,我直接內推。”

聽到內推二字,唐秋水當場激動得在地麵上亂跳。沒想到她頭疼了好幾個月的事情,堂哥一句話就幫她搞定了。

她趕緊打開電腦將簡曆潤色了一番,給唐燃發過去之後,她又打電話多問了句:“燃哥哥,你知道你這同學是做什麽業務的嘛?”

其實唐燃自畢業之後已經很久沒和他這同學聯係了,隻是最近剛好在同學群裏看到了他招助理的消息,不太確定道:“他好像是專門做行……”

唐秋水一聽這個字,眼睛都亮了:“刑……不會是刑事辯護吧?!”

唐燃就相當於是個中介,隻負責把唐秋水的簡曆發過去,其他的就不多說了:“這個,等你去麵試的時候他會給你介紹的。”

唐秋水早已滿心歡喜,連聲道謝:“okok,謝謝燃哥哥,回頭請你吃飯~”

掛斷這通電話沒幾天,唐秋水就接到了麵試通知。唐秋水永遠忘不了她初到崇城那天,在一道三岔路口等綠燈時,看到對麵的協茂大廈高聳而立,直指雲霄。太陽一照,樓體周身泛起閃閃銀色,如被月光鋪灑的湖麵。

唐秋水所在的N大在寧市P區,遠離市中心,位置偏僻,方圓十裏連個像樣的大型商場都沒有。她第一次見到這麽高端的寫字樓,心中不免雀躍又緊張。

借著等紅燈的幾十秒,她深呼吸幾口,迅速調整狀態,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不像沒見過多少世麵的樣子。

沒想到她走進去發現,樓的內裏更是金碧輝煌,極盡奢華,麵積大到像個巨型迷宮。周圍的都市男女來來往往,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自信從容。

隻有唐秋水,在人群中暈頭轉向,連電梯都不知道坐哪部。經過好心的保安指路,她才能按時到達22樓。

透過一層玻璃門,看到嵌在牆麵上的“京州匡義(崇城)律師事務所”幾個浮雕大字的時候,她眼睛都直了。

到了麵試的時候,唐秋水才知道,原來唐燃口中的xing,是行政訴訟的行,不是刑事辯護的刑。

雖然和心中期待的有些落差,但唐秋水還是入職了。因為那段時間學校輔導員一直在催就業,家裏人也三天兩頭來問,她又是忙論文答辯又是投簡曆麵試,身心俱疲,很快還要被宿管掃地出門,實在沒多少精力再挑三揀四了。

再加上這律所財大氣粗,唐燃的同學也不吝嗇ᴊsɢ。麵試最後,唐秋水問及薪酬,他開的工資是寧市那些個律所的兩倍。於是唐秋水什麽也沒再多想,當場就在為期兩年的勞動合同中簽了字。

那個時候的唐秋水還不知道,她自此上了艘賊船,晃晃悠悠駛向一條不歸路。

叮一聲,電梯到達22樓。

和9樓的寂靜氛圍截然,22樓恍如鬧市。一進玻璃大門,耳朵立刻被清脆的鍵盤聲包圍。

唐秋水習以為常,坐到工位上,拆開快遞。裏麵是一張傳票,案由寫著政府信息公開,通知十天後開庭。

唐秋水有印象,這是梁渠作為鎮政府的法律顧問,代理的一樁行政訴訟。她快速掃了一眼傳票上的信息,上麵附有案件信息查詢密碼,審判長的聯係方式,兩位人民陪審員、法官助理以及書記員的人員信息等,很是周詳。

唐秋水走到打印機那裏,將傳票掃描了一份發到梁渠郵箱,然後拿著原件拐去了他辦公室。

梁渠這時候不在律所,事先也沒向唐秋水報備去了哪。不過唐秋水猜測他多半在加梯辦開會,這幾天他天天去那,就像她天天去竹南小區一樣。

眼下她是想把手裏的這張傳票原件放到案子的卷宗袋裏一並保存。

也不知道梁渠把這案子的卷宗扔哪了,唐秋水蹲著翻箱倒櫃了好一陣也沒找到。她正無語著,身後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線:

“裏麵那位,幹嘛呢。趁我不在,入室盜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