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實習生

李其琪這話裏的信息量太大,一下子把死氣沉沉的小半邊辦公區域炸得活躍了起來。

旁邊工位的幾個實習生聞聲紛紛前來吃瓜。

連整天埋首敲字、基本看不見正臉的謝栩都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抬頭問了句:“真假的?”

匡義22樓的工位是環形設計,像一塊方正的蛋糕被橫豎兩刀切成了平均的四塊。四個位置連在一起,兩兩中間有擋板作區隔。

唐秋水的旁邊坐著李其琪,對麵是謝栩,謝栩旁邊的位置經常空著,他們也因此被其他同事戲稱為鐵三角。

但其實唐秋水和他們兩個並不熟,也就是偶爾和李其琪扯幾句有的沒的。和謝栩的話,就早上來的時候互相說個“早”字,然後便全天無交流。

謝栩不說話,不是因為他天性就不愛說話,而是因為沒時間說話。他在一個非訴團隊,做IPO項目,全年無休,忙得找不著北。據說家中常備吸氧機,覺得快不行了就懟上去吸兩口,吸完繼續整理底稿。

對非訴人謝栩而言,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所以他問完一句“真假的”,沒等李其琪再說話,又低頭敲字去了,似乎剛剛的詢問就隻是忙裏偷閑開了個小差,並非真的需要一個回答。

李其琪從工位上站了起來,沒有了四麵擋板的物理隔音,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清晰:“真的啊,都上同城熱搜了。”說著她打開微博,找到目標熱搜詞條,點開,亮到唐秋水眼前,“喏,又是熟悉的被害人不打碼。”

唐秋水眯起眼睛朝屏幕看過去,兩個藍色的井鍵中間寫著“中學回應女老師和學生戀愛:已開除”幾個字。往下讀,是基本案情介紹——

5月4日,崇城有名網友發帖稱,從去年十二月開始,南旌中學24歲英文老師與其所教班級15歲初三男生談戀愛。女教師剛入職半年多,男孩子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兩個人擦槍走火,短短一月竟kf66次……

kf這個細節縮寫讓唐秋水想到了江荔枝,自從她考進了法院,就開始在互聯網上謹言慎行,稍微帶點敏感的詞匯都要縮寫。

唐秋水笑了下,繼續往後看。後麵又詳細寫了男生父母的訴求,校方的調查、處理結果等等。文案底下配了四張圖,前三張是引出整個事件的原貼截圖,最後一張是老師和學生的合照。

照片裏,女生穿著卷邊蕾絲襯衫,紮個低馬尾,上半張臉打了馬賽克。旁邊的男生笑容燦爛,幹淨清爽,像一株勁勃生長的青木,活力迸發,朝氣四溢。

隻是一張很普通的師生合照,單從這張圖並不能看出二人之間有任何逾距的關係。但熱搜下麵的評論,清一色全是對女老師的指責謾罵,說她身為老師沒有底線,缺乏師德,好好的未成年人都被她帶壞了之類的。

李其琪收回手機,嘴裏嘖兩聲:“話說一個月開房66次,平均一天兩次不止,這也太猛了吧,到底是年輕啊……”

她這話說得露骨,跑這湊熱鬧的幾個實習生聽得臉都紅了。

唐秋水的重點卻放在別處——

李其琪把男生稱作被害人這件事上。

這詞用得並不嚴謹,因為被害人在刑事法中有特殊的含義,指合法權益受到犯罪行為侵害的人,但很顯然南旌這個案子不會被定性成刑事案件。

唐秋水引出一些有趣的問題,幾個實習生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對哦,我國現行刑法規定的強奸罪的犯罪對象隻能是女性。”

“那可以構成強製猥褻啊,這個可以是女對男。”

“可要是兩個人你情我願呢,就不構成強製。”

“而且男生的年紀很尷尬啊,15歲,剛好過了14,又不能推定沒有性同意能力。”

“……”

他們正在說的這些專業術語,都是唐秋水曾經最熟悉的,可惜她畢業之後已經很久沒機會使用了。

時簡快忘記自己學的是刑法,唐秋水又何嚐不是,她現在的工作內容和刑法半點關係都不沾。

想著想著,唐秋水有些恍惚,呆坐著一言不發。直到李其琪一聲令下,朝著鬧哄哄的實習生揮了揮手,說了句“好了好了,都散了”,氣氛複歸於安靜,她這才從遙遠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她拍了拍臉頰,遣散糟糕的情緒。再低頭看去,電腦端微信裏又來了新消息,是梁渠給她發來的工作任務:“四個華新街道的合同。”

梁渠專做行政訴訟,且專門服務於基層政府機關,是崇城C區華新街道和堰橋街道的法律顧問。街道顧問的其中一項工作,就是審合同。

唐秋水從去年七月入職審到今天,替街道辦審過很多類型的合同。什麽采購安裝合同,物業服務合同,活動策劃合同,團建旅遊合同等等,還有一些無法準確定性的無名合同。反正芝麻大點的事都要搞個合同,簽之前發來讓梁渠審,梁渠一鍵轉發給她。

留痕是為了風控,這點唐秋水可以理解。可問題是這些合同大同小異,全是從網上找的弱智模板,前言不搭後語,有些條款唐秋水都無力吐槽。

比如《民法典》這都生效實施第三個年頭了,還“現依據《合同法》訂立本合同”。還有更荒謬的,合同最後寫著“一式兩份,三方各執一份”。誰能告訴她,這該怎麽執?

一次兩次就算了,次次如此,唐秋水真的心累。

看著梁渠新給她扔過來的四個文檔,唐秋水忍不住歎了口氣:“都不知道改過多少遍了,又來。”

李其琪聽到這聲歎息之後,探過來給她提議:“讓梁律師招個實習生唄,像這種活我都直接轉發實習生。”

和唐秋水一樣,李其琪目前也是實習律師。不同的是,李其琪畢業於崇城J大,國際法學碩,學曆比唐秋水好出不是一星半點。不僅如此,她所在的團隊也讓唐秋水很是羨慕。

李其琪的帶教律師做爭議解決業務,所以她能跟著接觸到各種類型的案子。刑事辯護、民商訴訟、勞動仲裁……五花八門,什麽都有。

每天吃一道菜,沒多久就會吃膩,這一點隻做行政訴訟的唐秋水深有體會。可李其琪的工作內容卻常新,就單單是她有機會做刑事辯護這一項,已經足夠讓唐秋水眼饞了。

一個國際法專業的能做刑辯,她一個正經學刑法的,卻隻能當街道辦常客,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參差吧。

唐秋水苦澀地笑了聲。不過李其琪突然說到實習生,她瞄了眼謝栩旁邊的空位,算了下日子,問道:“你們是不是又有實習生要來啊?”

謝栩旁邊的工位沒有在職的同事坐過來,長年累月都是給李其琪的實習生準備的。

“Bingo!”李其琪的回答難掩興奮,“這周五就過來。”

做爭議解決,接的案子多,工作量也大,李其琪一個人忙不過來,她的帶教律師就不停地招實習生過來打雜。

憑匡義的名氣,一條實習招聘發出去沒多久,就有幾十乃至上百個簡曆投進來。很多知名院校的法學生,還全是研一研二的在讀碩士。哪怕李其琪提前告知沒有留用名額,他們還是擠破腦袋想進來實習。

說好聽點是實習,其實就是打黑工。

唐秋水之前借用過李其琪的u盤,在裏麵看到了她對過往每一個實習生的編號。

不是稱呼,是編號。稱呼是對人,而編號,對商品——

五月小張、七月小孫、九月小葉……

她把這些實習生當做一件件鮮活易腐的商品,保質期統統隻有兩個月,到期就會被清理。

因為匡義有條不成文的規定,不能留用的實習生最多隻能實習兩個月,超時就要自己交工位費。

在看到李其琪的u盤後,唐秋水第一次體會到了這條規定有多冰冷。那些實習生在這裏付出的所有勞動,最後都濃縮成為一個個被丟棄的試劑瓶,每一瓶上都標著用以區分的號碼。

連全名都沒有。

相信很快,李其琪就記不得他們的名字,記不清他們的長相,當然也找不到任何他們曾經出現在這裏的證明。

崇城ᴊsɢ是全國最包容的城市,可也是最不近人情的城市,人與人之間會疏淡至此。

唐秋水沒辦法對李其琪的這一做法給出褒或貶的評價,因為她不知道如果她是李其琪,會對明知兩個月之後就會離開的實習生做到什麽地步。

不過她覺得李其琪的這個提議可以采納,就是不知道梁渠會不會同意花一百的日薪給她雇一個幫手。

“我找個機會和他說一下吧。”唐秋水隻能先這麽應著。

李其琪“嗐”一聲,好似已經有了定論:“梁律師人這麽好,肯定會同意的啦。”

唐秋水象征性地牽起嘴角,不再說話,手上點了兩下鼠標,打開了修訂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