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安眠藥

五月的最後一天,中午十二點半。

太陽在天宮縱了一把火,光熱強烈而又紛亂地往大地投射,誓要在梅雨季來臨之前秀完最後的存在感,才會歸案。

頂著炎熱的天氣,唐秋水準時來到了和滕怡靜約好的咖啡館。不遠,就在協茂大廈對麵那條街上。

店麵不大,裝飾走極簡風,多以綠植點綴。咖啡機那裏隻有一個服務員在忙活,點單、製作、打包都是他。這個點,正是咖啡外賣訂單最多的時候,咖啡的香氣盈滿了整間屋子。

滕怡靜比約定的時間早到,唐秋水憑著同款黑眼圈一眼認出了她。

反差,對滕怡靜的第一印象是這個詞ᴊsɢ。

她穿著和李其琪一樣正式的職業套裝,但是價格要比李其琪那身貴很多。而且李其琪比唐秋水大不了多少,穿這樣的衣服總給人一種故作老成的感覺。

可滕怡靜不一樣,她有她這個年紀獨有的成熟與穩重,衣服似是為她量身定做。雖沒有化妝,不妨礙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拒人千裏的清冷氣質。

唐秋水一時有些無法將眼前這個人和網上那個發起消息來手速狂飆,情緒激昂如起義軍領袖的滕怡靜聯係起來。

不是她一個人有這種想法,滕怡靜看到在對麵落座的唐秋水顯然也有些意外。

女生綁了個蓬鬆高馬尾,穿著款式簡單的白T,下麵是一條淡藍色牛仔褲,隱約露出一點細細的腳踝,儼然一個剛下課的女大學生。

事實上唐秋水也確實畢業還不到一年。但在和滕怡靜溝通案件,在群裏普法解惑的時候卻是條理清晰,沉著冷靜。所以盡管她再三強調自己現在還在實習期,群裏還是有不少人會直接稱呼她為唐律師,滕怡靜也不例外。

喊的人多了,唐秋水糾正不過來,姑且應下。反正沒幾個月她就能去律協麵試拿證,就當提前行使權利了。

“滕小姐,您久等了。”唐秋水開口先致歉。

滕怡靜忙搖頭:“我也剛到沒多久。”說著她把麵前的兩杯咖啡推到桌子中間,友好地讓唐秋水先選,“一杯橘皮拿鐵,一杯桂花拿鐵,都是他家的暢銷款。”

唐秋水本想自己下單的,沒想到滕怡靜已經點好了。想著今天來是要和她劃清關係的,結果反倒白嫖一杯喝的,唐秋水有點伸不出這個手。

滕怡靜以為她選擇困難,便徑自替她做了決定,把左手邊的那杯放到她麵前:“橘皮拿鐵吧。”

事已至此,唐秋水不好再推辭,隻能謝了她接過來。暗暗記下杯壁上的價格,打算談話結束之後把錢轉給她。

見唐秋水一言不發,似懷心事,滕怡靜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了句:“唐律師,耽誤你休息了。”

“啊沒有……”唐秋水擺手否認,正欲直接跟她說清楚,“滕小姐,我今天來是想……”

可還沒等她說完,滕怡靜就夠上去緊緊握住她的手,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唐律師,你可一定得幫我啊!”

“啊我……”唐秋水欲哭無淚。這可怎麽好,她是想說她幫不了她的欸。

“這幫施工的簡直無法無天,街道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裝死不處理居民的投訴就算了,居然還給他們開什麽諒解協議,是不是完全不把我們居民放在眼裏……”

女人憤然的話語如槍膛裏的子彈,不論是否找準了靶,逮個人就一通亂射,無休止地宣泄。

唐秋水發現了,滕怡靜的反差來源於夜間施工。隻要一提到這個事情,她的情緒就會變得特別不穩定,從都市白領變為罵街悍婦。

果然人睡不好覺,是會發瘋的。這一點唐秋水深表理解,再這麽下去,滕怡靜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

滕怡靜現在正在氣頭上,不宜再用逆耳之言刺激她,唐秋水隻能先把想說的話咽回去,好言安撫道:“滕小姐,您別生氣,氣壞了身體不值當。”

誰料這話像是戳到了滕怡靜的痛處,她的語氣頓時又多添幾分絕望:“不提了,反正身體已經快垮了。”

“啊?”一個垮字,性質太嚴重,且寓意不詳。唐秋水不知道她是誇張表述還是講真的,希望是前者。

隻見滕怡靜轉過身去,從背後的包裏掏出一大疊紙質文件出來,一一攤開擺到唐秋水麵前,似在舉證:“唐律師,實不相瞞,在此之前我已經向X法院提起過一次訴訟了,沒成功,法院那邊說我證據不足。”

桌上的這一堆材料,唐秋水很快看了下,都是滕怡靜為起訴施工隊而準備的。一份起訴狀,剩下的全是雜七雜八的證據,主要分為以下三組:

一是百度地圖的截圖。從地圖上可以很直觀地看出,施工工地距離新北花苑僅一牆之隔,中間沒有任何防噪設施。

二是向12319和12345投訴夜間施工的記錄。細數下來,短短一個月,投訴竟高達三十餘次。

三是就診記錄以及診療、中西藥的費用發票。因為長期失眠,月經不調,臉上一直冒痘,滕怡靜不得不去看了神經內科和皮膚科。

普通調理助眠的藥已經不管用了,神經內科的醫生直接給她開了安眠藥。隨著就診次數增加,藥劑不斷加量。皮膚科的醫生則讓她早晚塗藥膏,要求不能化妝,不能戴口罩。所以唐秋水今天才看到了一個素麵朝天的滕怡靜。

滕怡靜拿著以上這些去法院起訴施工隊,要求其停止侵害、賠償損失,未能得到支持。

“法院說這個施工項目有規劃許可,手續齊全,合法合規。”滕怡靜荒唐地冷笑一聲,“拿個許可證當擋箭牌就可以隨便欺負人了?之前拿它沒辦法,現在好了,這許可證也是騙來的,這回我看它還有什麽話說……”

唐秋水枯坐著,有些靈魂出竅。

她不知道,原來在和冠圓街道辦交涉之前,滕怡靜還付出了這麽多,承受了這麽多。而她呢,在打了幾個投訴電話,去市長信箱寫了個留言,沒得到有用的回複之後,就放棄了掙紮,一直在消極地忍耐著。

紙上談兵,她慣會如此。以前在法學院這樣就算了,現在畢業快一年了還是沒長進。手裏拿了本實習律師證,實際什麽也做不了,隻會在群裏誇誇其談,說些有的沒的。

一陣自慚形穢的頹敗感湧上了心頭,又很迅速,很強烈地,延伸至四肢百骸。

還是滕怡靜的哭訴把她拉了回來,抬眼看見女人作抹淚狀:“唐律師,你看看我現在這張臉,簡直快毀容了呀。”

“不至於的滕小姐,”唐秋水忙不迭給她遞紙巾,耐著性子勸慰道,“我看著還好,沒那麽嚴重的……”

這話似乎奏了效,滕怡靜慢慢停了動靜,抬頭朝唐秋水臉上打量過去。

好一會,唐秋水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怎……怎麽了?”

滕怡靜看著女生這張光潔緊致的臉,滿滿的膠原蛋白,羨慕不已地感歎:“唐律師到底年輕啊,這黑眼圈是重了點,皮膚倒是一點沒受影響。”

這麽些天下來,不知道被多少人說了多少次黑眼圈了,但被誇皮膚好還是第一次。而且滕怡靜的這個說法,有種欲揚先抑的感覺。

唐秋水用手背貼了貼右頰,有點開心,又有點不好意思,小聲說:“有嗎?”

其實滕怡靜也就是順口一說,很快就把視線從唐秋水臉上移走了,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抽抽搭搭,絮絮叨叨。

唐秋水是她的樹洞,又不止是樹洞。

因為說到最後,她看過來問了一句:“唐律師,你會幫我嗎?”

唐秋水已經記不清她當時是怎麽想的了。就是看著手上喝了一半的橘皮拿鐵,看著麵前那些字字鏗鏘的紙張,再去看滕怡靜的臉時,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會的。”

很難講這話到底是對誰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