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委托書

回到工位上之後,唐秋水開始填寫《業務用印審核登記表》,這是去9樓用印的必要文件。

每次都要填,每人都要填,無一例外。有些繁瑣,無奈這是硬性要求。

形式上的要求是挺高,但實際的用印效率卻十分低下。

匡義全所的合夥人、律師、實習人員加起來有兩百餘名,用印全部去9樓。而負責用印的工作人員卻隻有一位,每天都有蓋不完的章。

工作量龐大又枯燥,日複一日沒完沒了,這差事換誰來做心情都不可能好。所以9樓的這位用印老師脾氣是出了名的差,再加上手握公章權力不小,就是匡義的主任來了都得敬她三分。

唐秋水剛入職的時候不懂事,有一回下去找她開介紹信,因為業務不熟練忘記寫案號了,當場被罵了個狗血淋頭,還被警告以後都別出現在她麵前。

弱小可憐無助的唐秋水站在原地瑟瑟發抖,人生第一次體會到了職場險惡。

後來被這位老師從黑名ᴊsɢ單拉出來,全憑梁渠助理這個身份。

所裏其他人無不尊稱9樓這尊大佛為老師,隻有梁渠一直樂此不疲地喊她姐,喊得那叫一個自然流暢,真情實感。

用印老師在他的一聲聲姐中迷失了自我,自此心甘情願給他開小灶。

其他人用印都要排隊,要是恰逢用印的人多了,一個章得等一天。不過梁渠的用印卻可以加急,問就是姐給的特權。

愛屋及烏,這位用印老師對唐秋水的態度也相對較好。

就比如今天,唐秋水拿著填好的用印登記表和需要蓋章的合同下去找她。她二話不說直接接過來咣咣敲兩下,當場把用印好了的合同還給了唐秋水,還由衷地感慨了一句“梁律師又有新客戶了,真是年輕有為”。

在她做這些的時候,唐秋水看到她麵前擺著一堆待蓋章文件,一個個都在有禮節地挨次等候。而自己一來就插了個隊,打破了這先來後到的秩序。像空降部隊,被一鍵置頂。

本意並非如此,又不能不識好歹,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說什麽。最後唐秋水禮貌回了張笑臉,很快回到了22樓。

她按照梁渠發來的信息填好快遞麵單,把其中一份合同寄給了冠圓街道辦,另一份他們自己留存。

然後她開始發起呆來,看看手邊的這份合同,再看看和滕怡靜的聊天記錄,那個不久之前還讓她頭大的利衝認定和處理規則,突然之間全部懂了。

現在這種情況不就是最典型的利益衝突嗎?滕怡靜和冠圓街道,她隻能站一邊。

梁渠站哪邊,她就必須站哪邊。

這麽一來,她剛剛在微信裏對滕怡靜所說的話全部都不作數了。不但不作數,後麵可能還要站在她的對立麵,幫著冠圓街道和她打官司。

恃強淩弱,這種事情唐秋水不是第一次做了。因為行政訴訟的性質如此,民告官。原告是民,被告是官,而梁渠永遠是被告那一方的代理人。

不是沒有心理負擔,也不止一次地想要拒絕,可最後總是乖乖完成了所有作為代理人應該做的工作。

沒有辦法,原因自由。當初簽勞動合同的時候,梁渠把服務對象、工作內容和她說得清清楚楚。她知情且同意,沒人按著她的手強迫她簽字畫押。

合同嚴守。簽了字就要誠實履約,禁止反言。她和匡義的勞動合同是這樣,冠圓街道和匡義的委托合同也是這樣。

唐秋水心裏有點不是滋味,正想著該怎麽去和滕怡靜解釋這個情況呢,仰頭就看到從外麵見完客戶回來的周南和李其琪。

兩個人臉上春風得意,笑得合不攏嘴,應該是剛談成了一筆大生意。

“周律師好。”唐秋水和周南打了個招呼。

“你好小唐。”周南微微頷首示意,短促掃了唐秋水一眼後,在她工位前方駐足,並一派真誠地發問,“小唐,你要不要眼霜?”

“眼霜?”唐秋水楞一下,第一反應是他在拐彎抹角地說她氣色不好。

可下一秒,卻見他從手上拎著的紙袋裏掏出了一個小盒子,像過年長輩給晚輩發紅包似的,誠意十足地遞到了她眼前:“來,拿著。”

天藍色,很精巧,外包裝的兩麵交界處貼了一張金色的封條,唐秋水一眼就認出來這是某個奢侈品品牌的眼霜,可不便宜呢。

不知道周南是什麽意思,無功不受祿,她當然不敢接。

見唐秋水不伸手也不說話,周南誤會她不喜歡這一款,幹脆把紙袋整個打開亮到她麵前,豪橫道:“這裏麵有好幾斤呢,你隨便挑。”

唐秋水往裏頭一瞄,好家夥,全是叫得出名字的高級眼霜。

她驚訝不已:“周律師,您買這麽多眼霜幹什麽?”

周南笑:“不是我買的,客戶送的。”

一旁的李其琪補充了一句:“客戶是化妝品經銷商。”

難怪這麽大方,化妝品論斤送的,唐秋水屬實大開眼界。

“來一罐吧,你這黑眼圈有點嚴重。”周南看過來的眼神很是心疼。

“……”心上又被紮了一刀。

唐秋水低眉看了看自己映在電腦黑屏上的這張小臉,確實該抹點兒眼霜了,這失眠的日子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呢。於是她沒再忸怩,起身從袋子裏挑了罐相對平價的,對周南表示感激不盡。

目送周南進了辦公室後,唐秋水把眼霜捧在手裏端詳一陣,情不自禁地歎了句:“真羨慕你啊其琪,能見到這麽多有意思的客戶。”

因為周南的團隊做爭議解決,所以接觸到的客戶各種各樣。今天有化妝品經銷商送化妝品,之前有日料店老板送壽司。最絕的是有個賣鍋具的客戶不幸進入破產程序,因雙方合作多年,情深義重,故特地給周南打包送來一口多功能鍋留作紀念。

這些唐秋水全部看在眼裏,打心底裏羨慕李其琪能有這麽豐富多彩的實習律師生活,她的實習周記一定有很多東西寫吧。

聽到這話的李其琪頭也不抬,手上劈裏啪啦地敲著鍵盤,口吻淡淡道:“也就那樣吧。”

她之所以見慣不慣,是因為經曆得多了,但隔行隔山的唐秋水對這一切充滿了好奇。

唐秋水倏地站起身,雙手托腮撐伏在她和李其琪座位中間的隔板上,如同一枝小小的紅杏,因貪慕園外春色把腦袋探出了牆外。

她一眨不眨地盯著李其琪的發頂,眼睛裏渴知欲旺盛:“其琪,你有沒有見過商戰?”

“商戰?”李其琪聞聲抬頭,大概琢磨了一下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很快作答,“見過的。”

唐秋水頓時兩眼放光:“怎麽戰的,是不是像電視上演的那麽驚心動魄,爾虞我詐?”

“不是,”李其琪麵無表情地搖頭,說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話,“就倆公司的總裁當眾互扯頭花,動手不動口的那種。”

“啊?”這……這麽低端?完全顛覆了唐秋水的固有認知。

李其琪繼續埋下頭來敲字,像在趕一個很急的ddl:“嗯,沒什麽意思的,一地雞毛。”

“好吧……”雖然但是,唐秋水聽完還是緩緩耷下眼皮,怏怏道,“至少你能跟著周律師一起出庭,在商事仲裁裏還可以發言吧。”

李其琪已經完全不看她了,似乎她擔心的事情根本都無關緊要:“這有什麽,你讓梁律師把你的名字加在委托書上不就行了。”

看,多簡單的事情,隻要她和梁渠開個口就能解決的事情,一件根本不值得特地拿出來說的事情。

可關鍵是唐秋水從來沒有主動開過這個口,就像梁渠也從來不會主動寫她的名字。

糟糕的默契。

或許在梁渠看來,寫與不寫都一樣?

因為把她的名字寫上去也意義不大。實習律師在法庭上又不能發言,隻能坐在承辦律師旁邊當個不會說話的石像。甚至嚴格的法院,實習律師連代理人席位都不能坐,隻能坐在下麵旁聽。

可即便如此,在委托書上寫她的名字這件事本身對唐秋水來說就意義非凡。

就如同一隻加了鎖的保險櫃,一份公證了的遺囑,一個登記了的動產抵押,那麽令人心安。她會因此真實地感覺到自己參與了一個案子的始終,遇人可以舉證證明自己確實走過了一段路。而非像段沒有領證的事實婚姻一樣,不被承認,沒有效力。

她的這些想法梁渠會知道嗎?

唐秋水默默從隔板上移開,偏頭看了眼梁渠辦公室那扇緊閉的大門,似一座攻不破的城,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算了,想太多隻會心煩。反正等過幾個月,她拿到律師證,以上這些她都會有的。

當務之急是和滕怡靜說清楚她不好再幫她了。還沒等唐秋水聯係她,滕怡靜竟主動發來一條消息:唐律師,我後天中午會去你律所附近辦點事,有空出來喝杯咖啡嗎?

麵談是個軟化劑,看著對方的眼睛,會讓很多拒絕的話變得不那麽刺耳。

於是唐秋水很快回複:我中午十二點到一點半都有空,您到了之後發消息給我。

滕怡靜:ok,明天見。

要是唐秋水能提前預料到這場約見會打亂她所有的計劃,她一定不會答應滕怡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