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十指相扣
顧嶠沒有想到人會在這個時候跟他表忠心, 看過去的目光顯得有些訝異,然後重複了一遍:“……一直?”
“嗯,”商琅答得幹脆, 那雙桃花眼在月光下顯得分外誠摯,眼底除卻黑夜, 便全都是他這一人, “隻要陛下願意,臣便會一直待在陛下身側。”
他能有何不願?
倒是他自己還在擔心商琅心裏會不會還覺得他能鳥盡弓藏,然後尋個理由辭官歸鄉。
他畢竟不是京都的人, 甚至可能不是江南的人。
如果商琅走了,走出京都——顧嶠想——他可能就再也抓不住人了。
想到這, 顧嶠猛地一伸手,拽上他衣角,低聲道:“可是先生會辭官。”
他用的是極肯定的語氣。
商琅沉默一會兒,後來反問:“陛下會讓臣辭官嗎?”
無論是逼迫,還是麵對他自願的時候。
“不會, ”少年帝王沒有抬眼,反倒是長睫一顫,眸子垂得更下, “絕對不會。”
他不會逼商琅離開, 也不可能放商琅離開。
“那臣便不走, ”商琅單膝跪了下來,顧嶠拽人衣角的時候沒有用上太多的力氣,被他這般一跪給扯開了, 就隻能垂首看著人跪下來, “臣孤身一人, 隻要陛下不厭煩臣, 臣便不會走。”
顧嶠看著他這副樣子,恍惚間想起數年前的月夜。
似乎也是今日這樣,弦月未滿。
那時候顧嶠年紀還小,身子也沒有長起來,但是商琅已經基本上是如今這副身量了。同他對話的時候,探花郎便隻好彎著身,或者跪著——總之都是顧嶠看著便難受的一種姿勢。
到最後七皇子實在是受不了了,幹脆讓人單膝這般跪著,無論如何也能好上一些。
雖然還是跟商琅的“於禮不合”的推脫鬥爭了一陣子,但最後還是讓探花郎點了頭。
不過後來,顧嶠個頭猛躥上來,雖然跟著商琅還差了點,但也不至於要人跪下來才好說話了。
今日——
顧嶠垂眼瞧他,忽然地想:若是商琅不病,身披銀甲的樣子必然也絕妙。
眼下這般,商琅那一身白衣被風吹揚起來,肩頭還有先前滲出來的血,加上人不得不仰著頭瞧他,脆弱的脖頸便顯露,多少讓他瞧出幾分易碎來。
明明是顧嶠在求他不要走,這副模樣倒像是他要趕人走一樣。
“朕相信先生,”少年帝王眉眼微沉,將人給扶了起來,等人站直身子,猝不及防地問,“先生究竟家在何處?”
商琅極有可能答江南,畢竟那是人參與科舉的地方,也是眾所周知的地方。
但是顧嶠既然會這麽問,依著丞相大人的玲瓏心思,不可能猜不到他的目的。
顧嶠查過他,且查不到什麽細致的東西,這才會選擇直問,也必須要趁著這種商琅給他表忠心的時候問。
如果這個時候他再敷衍,就說明,他還是不信任帝王。
那麽方才說的所有的話立下的所有承諾都可以被推翻——不隻是欺君,這簡直是將皇帝的一顆真心毫不客氣地丟在了地上,然後還踩了幾腳。
實在是會見縫插針。
商琅心底苦笑了一聲,稍一猶豫之後,溫聲開口:“臣的確是來自江南,隻是故族並不在江南。”
兩個人一路走著,因為離著禦書房已經不遠,商琅便去繁就簡地說,顧嶠漸漸從他的隻言片語裏麵拚湊出來了丞相大人來京之前十六年的人生。
在商琅的敘述裏,他對於自己的故族記憶也並不算多。
是他父母帶著他到了江南來,兩個人應當並不算缺錢,商琅的記憶裏也都是綾羅綢緞,隻不過他們並沒有住到城中去,而是尋了個荒山僻嶺,他父親自己蓋出了一座小屋。
是極尋常的男耕女織——至少在商琅眼裏是這樣的——卻在這了無人煙的地方辟出了一方新天地。
商琅不知道他父母的身份,但可以確定,兩個人原先都不凡。
他那規矩得讓顧嶠這個皇族有時候都自歎弗如的禮數便是源於他父母。甚至商琅少年時所習得的那些學問,都是他父母直接教導的。
“那個地方到底偏僻,尋到合適的書再帶回家裏實在麻煩,他們便幹脆用沙土堆了片位置,手把手地來教——”
經史子集自在心間。
非簪纓之家,哪能有這般能力?
商琅大概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頓了一頓道:“臣非世家子。”
他知道——若是世家子,查起來倒是還能好查一點。
顧嶠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將一些疑慮給默默地藏進了心裏去。
之後就沒有了什麽事情,等差不多到了年紀的時候,商琅就被父母勸著來考了科舉,然後一路高中,一直到殿試的時候,奪下了探花之位。
“世人都可惜先生當時沒能連中三元,”說話間兩個人已經到了禦書房,顧嶠鋪開蠶絲帛,商琅很自覺地繞到一旁來替他研墨,顧嶠隻稍一抬眼,然後接著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想的?”
“臣得有今日,是皇恩浩**,”很中規中矩的回答,“若先皇當真將臣點為狀元,臣那時少年心性,說不定還難有如今成績。”
顧嶠手下沒停,隻輕輕勾了下唇角:“先生心性非同一般,即使在十年前,也該會不驕不躁。”
先皇讓商琅做這一個探花,的確是極明智的選擇。
且不說探花郎這個身份本身就帶著一點對商琅容色的肯定,若是他成了狀元,便是一定要遵那狀元郎先於地方為官三年的祖製——這一點別說先皇,就連顧嶠自己想要改都會困難重重。
後來前三甲除了商琅被丟到了翰林院去,那兩個都下到了地方去。
從那個時候就已經能看出來他父皇對於商琅的重視了,隻不過越是看得清晰,顧嶠也就越想不明白他父皇為什麽要這般做。
落下最後一筆,顧嶠將聖旨給仔細地卷起來,交給宮侍,側目看向商琅。
他一句話沒有說,隻是靜靜地用視線描摹著人的容顏,近乎赤.裸。商琅原先還能神色冷靜地迎上他的打量,到最後似乎有些撐不住了,長睫一顫,揚起來,顧嶠卻在瞧見那雙桃花眸的時候,一下子抬手遮了上去。
就像先前商琅對他做的那樣。
長睫落在了他的掌心裏,還在顫,癢得顧嶠有點想鬆手,還是忍住了:“先生別看我——如果當年不是我來主動靠近先生,先生還會與我有今日這般嗎?”
顧嶠也就隻敢遮了他的眼再問。
沒有旁的事情來轉移視線,顧嶠覺得自己若與他目光相對,然後問出這樣的話來,他極有可能在那雙眼的注視下認為自己是罪大惡極。
他實在是受不住來自那雙眼裏的委屈和譴責。
但是商琅的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會。”
抬起的手頓時僵在那裏失去力氣,然後在人退開之後跟著放下了:委屈的到最後竟然是他自己。
“丞相能告訴朕為什麽嗎?”
商琅沒急著回答,澄澈的眸子安靜瞧著他,最後歎息一般開口:“陛下是在顧慮什麽?”
顧嶠被他這樣問得一怔。
十六歲登基,及冠之前就基本將痼疾除了個七七八八,還能穩住朝堂,顧嶠不可謂不是一位天生的帝王,自然,也該聰明至極。
隻不過最近,他實在是太不安了。
一顆心掛在商琅身上,忍下完全將人掌握的控製欲,回過頭來卻發現丞相大人隱瞞他甚多。
因為所想的都是“商琅可能會離開他”“商琅一定不會繼續待在他身邊”,所以每一份隱瞞,對於顧嶠來說,都是人可能背著他逃走的證據。
他怎麽可能不顧慮。
“論公,臣合該忠於陛下。隻或許沒有先前與陛下的相見,陛下不會如今日這般對臣如此優待,因而臣有方才之言。”
商琅看到少年沉在了思索當中,適時開口,解釋了自己方才所說的那一句“不會”。
丞相大人熟讀聖賢之言,從不問鬼神,卻在顧嶠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回想了一下過往的十多年,甚至還生出來一些假想——
顧嶠過往十多年的人生裏麵有他,他的人生自然也是被這個少年給填得滿滿當當。因果這東西屬實難說,顧嶠在遇見他之前畢竟隻是一個喜好玩樂的閑散少年,之後慢慢研究起那些學問自然也有他的原因,哪怕並不占全部,若兩人沒有那些交流,到最後逼宮的時候先皇還會不會傳位於顧嶠,他會不會被先皇給指成那個托孤之臣,都不一定。
先皇雖然被眾人評判為守成之主,可是但凡與他多接觸一些,就會察覺到那人平和外表之下的野心。顧嶠是中宮嫡子不假,可若當真不學無術,即使傳位於他也會淪為旁人的傀儡。大權旁落,這是先皇絕對不想看到的。
如此,兩個人的命運其實從那個時候就出現了變化。
之後就算顧嶠不受他的影響,順利登基,而他也如今時一般做了那個托孤之臣,那麽就如同他方才開口跟顧嶠說的那樣,兩個人之間也就隻有君臣情誼而再無其他。
甚至按照顧嶠的一貫作風,還會忌憚於他,以至於真正地鳥盡弓藏,若他能僥幸逃離,此後兩人也會再無瓜葛。
如此來看,兩個人能走到今日這地步,是多麽不易。
其中但凡走錯一步,就難有如今的親密。
商琅暗自慶幸,顧嶠想的卻是他的下文,但遲遲不見人再開口,眉間便一皺,主動問他:“於私呢?”
總不能,沒了先前他的主動,他們之間半點私情都談不上吧?
“於私,”商琅靜默許久才說話,聲音也是緩緩,像是在猶豫,“陛下聰明靈慧,屆時臣或許也能與陛下談天。”
隻是到底沒有當年的往來,如何也做不到心懷芥蒂。
商琅甚至不知道,在那樣的情況下,他還會不會喜歡上顧嶠。
男女之情那樣的喜歡。
少年的情緒肉眼可見地跌落下來,商琅怕人再因著這麽一句話繼續胡思亂想下去,便接著道:“隻是這一切都為臆想,如今我與陛下這般已是最好的光景,陛下何必去思慮那般多。”
一隻溫涼的手忽然塞進顧嶠的掌心,少年錯愕,這才瞧見商琅頭一次、主動地,握住了他的手。
還是,十指緊扣。
顧嶠徹底地僵在了那裏,不知道該如何動作了,甚至都覺得自己忘記了呼吸,腦海反複回**:商琅握他手了商琅握他手了商琅握他手了!
這可是那個最恭順、最守禮的丞相!
還不是什麽迫不得已,而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主動的。
顧嶠越想越覺得不可置信。
等到回過神發現自己有點喘不過來氣的時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方才那種好像忘了呼吸的感覺並非錯覺。
簡直……簡直。
哪怕回過了神,顧嶠指尖也是冰涼——緊張的。
但緊接著,他就用力,與商琅相扣。
手掌的熱度在兩人之間跳躍,丞相大人身上的冷意讓顧嶠清醒了些許,但臉還是熱的,一直斂著眸子半點也不敢看他。
商琅這一舉止實在是太過於突然,顧嶠沒至於會覺得人是突然開竅了對他有了點什麽非分之想甚至還毫不客氣地直接表達了出來,隻是有些疑惑,還有一種鏡花水月的不真實感。
有後一種猜想作祟,他不僅不動聲色地隔著衣料朝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還有意無意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氣,確保落在實處,這才放心。
他一直都在低頭看商琅扣在他手上的那幾根纖長的手指。
兩人其實都白,但是這樣交錯在一起,丞相大人明顯還要比他白上一個度。
是一種病態的蒼白,然後被他過於用力的抓握逼出幾抹淺紅,當真是白玉染紅塵。
顧嶠舍不得放手,但很快地,察覺到了商琅退開的意圖。
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克製下來自己內心的那些衝動,最後他還是鬆了手,然後那塊白玉迅速地從他掌心裏滑下去了,紅塵不見,仍舊清清亮亮。
果然是,鏡花水月。
“臣冒犯。”商琅抽回手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這。
顧嶠覺得自己當真是昏了頭了,竟然沒有順著他這句話走下台階去,而是問人:“既是冒犯,丞相緣何如此?”
這一句話顯然是把人給問住了。
不知道是因為帝王對他的稱呼是“丞相”,還是因為這句話本身的份量便過重,丞相大人無數次喉結滾動,都沒能說出什麽話來。
顧嶠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反應過來的時候有些懊惱,便道:“先生若是不願意說,就——”
“臣,”商琅打斷了帝王的言語,卻沒想好似的,說出來的話仍舊輕緩,“臣隻是想讓陛下知曉,臣會一直伴著陛下。”
所以竟然用了這麽直白而且……不算規矩的方法嗎?
商琅沒能給顧嶠一個他想要的理由,但是這樣的說法也實在是讓顧嶠覺得丞相大人,竟然還會有如此可愛的一麵。
因而嘴角不自覺地彎了一彎,顧嶠扯上他衣角,笑道:“先生心意,朕已經知曉了。”
商琅能拿出這樣的方式來安撫他,而不是扯什麽聖賢道理,已經足夠讓顧嶠驚喜了。
這樣的驚喜成功讓顧嶠夜裏睡了一個好覺,雖然說次日起來得有些艱難,但顧嶠早就有了準備,提前讓人備好熱水,沐浴一番神清氣爽地上了朝。
因為長寧侯歸京的事情已經傳開了,早朝的時候傅翎也在,不過顧嶠看著他那副模樣,怎麽都不像是睡了個安穩覺。
商琅倒還好,昨夜兩個人從禦書房出來之後,一同用過晚膳便去歇息了,總之顧嶠隔著這段距離屬實是沒能從丞相大人白皙平和的臉上看出來什麽與平日不一樣的東西。
下了朝之後商琅照常等在那裏,顧嶠先將傅翎給叫住了,然後讓兩人同時陪著他去禦書房。
如果隻有一個人,顧嶠或許就讓人跟他一起乘輦,但眼下有兩個人一起,便幹脆選擇了走過去。
隻不過,今日皇宮這寬敞的大道,莫名地有點擁擠。
顧嶠原本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然後就發現兩個人都在與他並行,還有意地朝他中間側。
顧嶠:“……”不擠才怪!
傅翎也就罷了,兩個人自小就是這般,從來不論什麽地位尊卑,顧嶠已經習慣了。
但是今日,商琅的舉動實在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昨夜在禦書房也便算了,今日這甬道周圍雖然說是沒有什麽人,但也算是在旁人麵前,商琅怎麽就這麽坦然地將禮數給拋在腦後了?
難不成,就因為昨夜那短暫地一次十指相扣嗎?
讓商琅打破那層層禮數禁錮……就這麽容易?
顧嶠沒敢直接轉過頭去看他,心思卻已經不在看路上麵了。
好在這宮中道路平坦,也日日有人打掃,沒讓皇帝陛下因為走神摔著,三個人就這麽順順利利、擠擠巴巴地到了禦書房的門前——這個時候顧嶠才側目去看了一眼商琅。
什麽也沒看出來。
丞相大人目視前方,神色放鬆,絲毫不像他做的這些動作那樣強勢。
嘖。
顧嶠心裏輕“嘖”一聲,在跨入那個比宮中甬道小上許多的禦書房的門的時候,悄悄地向後麵挪了半步,讓他們兩個先走了進去。
不過兩人大概是將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腳下,沒注意到帝王突發奇想的這樣一個小動作,一直邁過了門檻才意識到顧嶠落在了他們後麵。
顧嶠在後麵看得清晰,兩人的肩膀的衣料在稍一觸碰之後就分開了,然後跟兩個門童一樣,十分默契地同時側過身來看向顧嶠。
“陛下。”
唯一可惜地就是兩個人沒能異口同聲。
顧嶠心裏的惡趣味沒有得到完全的滿足,小小地惋惜了一下,抬眸過去聽商琅說話。
丞相大人卻在他投過來目光的時候又低下了頭:“臣失禮。”
“臣失禮”“臣冒犯”“臣僭越”。
除了這些商琅還會說什麽!
還以為能給人豁開一道口子,結果沒能高興上一刻鍾,顧嶠就被他這三個字給徹底澆滅了希望。
商月微還是那個商月微。
這一點小小的變化根本不夠顧嶠放肆試探的。
倒是一旁的傅翎不陰不陽地開口:“既然丞相覺得失禮,就該感激涕零地叩請陛下贖罪才是。不敬天家乃是大罪,莫非丞相在這位置上待久了忘了尊卑,空口一句‘失禮’就想蒙混過去,將我們陛下當作什麽人了?”
這一段話夾槍帶棒的,就差沒說把商琅這個大不敬的直接拖出去誅九族了,顧嶠聽他說完眼皮就是不自覺地一跳。
果不其然,商琅眸子已經垂到快要閉上了,脖頸和耳根那裏不知道因為什麽竟然泛上了粉——顧嶠猜那是無地自容的。
頓時“嘶”了一聲。
他好不容易才讓人放肆了一點,可別被傅翎這幾句話激得又縮回去。
“行了,真要說大不敬,你同丞相也沒什麽分別,”顧嶠朝傅翎那邊瞪了一眼,示意他閉上嘴,然後替商琅開脫,“見君王不必行跪拜之禮,這是先皇留給丞相的權力,你若是有不滿,便同朕父皇說去。至於方才之事,無傷大雅……先生不必掛懷。”
最後一句是對著商琅說的,這個時候人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常了,甚至顧嶠覺得還有點冷,不似往日溫和。
但是他沒有細究——這種事情真要細究下去,今天他們就在這禦書房門口待著啥也別幹了。
他不細究不代表傅翎不想掰扯。深知傅小侯爺什麽尿性,顧嶠毫不客氣地走上前去,一手一個,捂住了傅翎的嘴、拉住了商琅的衣袖,然後讓兩個人跟著他走了進去。
總算是安安穩穩地坐在了桌案旁。
“你今日是怎麽回事,朝上這麽魂不守舍的?”顯然帝王的目標在傅翎的身上,商琅便在旁邊安靜地坐著,瞧著弱小又可憐的,顧嶠餘光瞥見,實在於心不忍,便悄悄伸手過去勾住了丞相大人袖口的布料。
商琅指尖微動,垂下的眸子看向皇帝的那雙手,忍了又忍這才沒有直接把自己的手指給搭上去。
不過丞相大人這些心中想法顧嶠也無從得知,他勾上商琅之後就徹底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傅翎的身上,隻有意無意地去扯弄那一小片布料。
這邊,顧嶠看著傅翎,傅翎看著的卻是商琅。
也是忍了又忍,想著方才在門口那一幕,覺得就算他開口,顧嶠可能也不會讓商琅回避,便撤回目光,假裝風姿長相那麽出眾的一個丞相大人並不存在,然後一臉沉重地跟顧嶠說:“子桑瑤要來京這件事,你知道吧。”
看樣子是他們夫妻倆的事情。
這下子不需要傅小侯爺開口,顧嶠就自覺地鬆開了勾著丞相大人的手,商琅也適時起身,衣料從顧嶠指尖滑落。他朝著傅翎行了一個禮之後,便自覺地退到了裏麵去。
顧嶠一直目送著人消失在屏風那側,瞥了眼傅翎,意有所指:“這大桓若是連他都算不上守禮,那就沒什麽恪守禮數的人了。”
丞相大人這一舉動著實讓傅翎有些意外,聽到顧嶠這話卻立馬從沉默當中脫出來,沒好氣道:“行行行,知道你家探花郎全大桓最好。”
旋即又是一歎:“我怕是不能繼續在京都當中待著了。”
“怎麽,因為子桑瑤?”商琅不在此處,顧嶠也放鬆了不少,不再端著什麽形象,隨手勾過來一旁的茶杯茶壺,給兩個人各斟了一盞茶,然後將那些奏折推到一旁去,胳膊搭在桌麵,身子稍一前傾,一副聽樂子的模樣,眼底也滿是好奇,“你們兩個不是夫妻嗎?而且這六年過去,你還怕她不成?”
“我怎麽可能怕她!”傅翎大聲反駁,將那盞茶推到了一旁去,忽然又泄了氣,伸直了胳膊絲毫不顧形象地趴在了桌案上,半邊臉被壓平,傅翎嘟嘟嚷嚷,“顧嬌嬌,我想喝酒。”
“你晨起若是沒用早膳,眼下喝酒傷身,”顧嶠嘴上說著,還是喊來了宮人去給人找點不算烈的酒,“到底是如何了,你今日這副模樣?子桑公主要追來京都打你不成?”
不應該啊,先前子桑瑤在給他的那封信裏字裏行間都是對傅翎的擔憂,而且還那麽千求萬求他好好照顧人。
總不能是先把人養好了再折騰吧……
嘶。
顧嶠倒吸一口涼氣。
“打我應當不至於,”傅翎沒起來,還癱在桌子上,歎氣,“不過這一次我背著她跑這麽遠,必然是要同我生氣的。”
“那不是活該?”顧嶠慢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你一直沒告訴朕子桑瑤究竟是對你如何了,若是她如何圈著你不讓你回來,等她抵京的時候朕必然要同她聊上一番。但若隻是你一時賭氣跑這麽遠,換朕朕也該生氣。”
“當年就是你追著人離京的時候,都記得同朕和父皇說上一聲,怎麽這一次就不發一言了?”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傅小侯爺總算直起身子來,但是臉也紅了,支支吾吾到最後一句話也沒說出來,自暴自棄,“算了。總之我打算在她來之前離京,今日就算是跟你道別了。”
顧嶠“哦”了一聲,在傅小侯爺怒斥他見死不救甚至幸災樂禍之前,又開口:“昨夜子桑瑤也給朕送了一封信,特意囑咐朕要照顧好你,等她過來。”
“你答應了?”傅翎雙手已經撐在桌子上,身子繃緊了,顧嶠毫不懷疑,隻要他現在點頭,惱羞成怒的傅小侯爺就能直接掀桌而起。
所以他選擇了搖頭。
“不過……”顧嶠又開口。
“顧嬌嬌,”傅翎咬牙切齒地打斷他,“有話你能不能好好說,逗我好玩?”
說實話,確實好玩。
顧嶠這幾日因為商琅的事情,心情並不算明朗,傅翎到他跟前來,不知道給他帶來多少樂子。
但再逗下去傅小侯爺真要生氣了,顧嶠便輕咳一聲,放下茶盞,一本正經:“子桑公主許諾了不少東西,對兩國百利而無一害。”
“所以……”顧嶠又是一聲咳,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嫁……娶了人的侯爺潑出去的水,長寧侯此番,就當是為大桓著想吧。”
反正看著子桑瑤那個樣子,也不會真的對傅翎如何,不過是夫妻兩個人一點稍微重一些的摩擦罷了。
顧嶠自認在京都見過那麽多的事情,對這點判斷還算準確的。
傅小侯爺聽完這話,神情越發悲憤,欲言又止,大抵是想要罵他,但最後還是忍住了,氣衝衝地甩袖離開。
兩人從小到大這般相互刺習慣了,顧嶠也不擔心傅翎真把火氣撒到他身上還是如何的,心裏盤算著等子桑瑤來京他跟人公主殿下說一聲別再這麽欺負傅翎了,就收好茶盞起身繞到屏風後尋商琅去了。
禦書房不算小,商琅又極恪守君子之禮,不會來偷聽他們兩個講話,因此顧嶠走了有些距離才瞧見坐在那裏安靜看書的丞相大人。
不知道為什麽,每一次這般遠遠看著人,顧嶠心就會莫名地靜下來,就連走過去的腳步都變得輕了,不過還是很快被人察覺。
“陛下。”放下書抬頭來看他,一邊站起來,對著他一拜。
哪怕不行跪禮,商琅也還是習慣對他行這些拜禮,顧嶠如何也拗不過人,也便隨他,不過每一次都能阻止便阻止。
這一次也是,他加快了些腳步,可惜是到了人跟前的時候丞相大人已經起身了,他便那麽直直地站在商琅麵前,同他找話題:“傅翎走了。”
“嗯,”商琅溫和一應,大概是意識到自己這樣有些敷衍,又補上一句,“侯爺與子桑公主可還好?”
“無事,”顧嶠莫名地在這樣的聲音裏倦下來,想抱著人又不能,便坐到了旁邊去,伸手支著頭,半闔眸子,“真要有什麽事,傅征羽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活蹦亂跳的。”
說明沒什麽大事。
“小侯爺同子桑公主,算是針尖對麥芒。”丞相大人也不知道今日哪來的興致,竟然會主動同他聊這些公事之外的東西。
顧嶠掀眸,略顯驚奇,但沒有表現出來,隻順著人的話說下去:“那先生覺著,他們兩個之間結果如何?”
“侯爺同公主的家事,臣不敢妄下定論。”這時候商琅倒是緘其口了。
顧嶠輕輕一撇嘴,胳膊動了動,又換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問:“那若是先生日後娶妻呢——先生莫要再拿什麽病骨來糊弄朕。”
這樣的問題他早先便問過,這一次是趁著傅翎跟子桑瑤的事情又問一遍,還沒等商琅回答,他自己心中就大概有了輪廓。
像商琅這樣溫和的如玉君子,拋開別的東西,真要娶妻,合該是那種教養極好的溫婉的大家閨秀。
旁人決然是配不上他的。
至於他自己。
顧嶠暗歎一聲。
他若真能跟商琅在一起,就必然會將這一塊白玉給染髒。隻是那樣……想必不會是商琅所喜吧?
顧嶠越想越鬱悶,忽然聽見商琅無奈開口:“若陛下真要臣說此事……”
有戲?
少年帝王的眸子頓時睜得晶亮,頭上也似乎有什麽耳朵豎了起來,一臉期待地瞧著商琅。
後者似乎有點受不了這樣灼熱的目光,偏了偏頭,與他視線錯開,然後道:“臣或許喜歡嬌縱一點的。”
嗯。
嗯?!
顧嶠眸子更圓了,嘴都不自覺地張了張,一下子就不知道商琅嘴裏那幾個字的意思了:“什……什麽嬌縱?”
帝王這樣的問話著實奇怪,但商琅並未注意到一般,輕聲同他解釋:“嬌縱些的……活潑些的。臣想著臣這般,或許有些無趣,若真要娶妻,這般也好讓府中添些活色。”
怎麽就無趣了!
“先生這般說自己做什麽?”顧嶠抬手,兩人距離有些遠,一開始沒能夠到人的衣角,便再試了一次,看見丞相大人悄悄地挪了一小下,然後那片柔滑的布料就乖順地落在了他掌心。
他毫不客氣地收下來,攥得緊緊的,都攥出來了點褶子,繼續道:“先生這副脾氣,明明很招人喜歡。”
“嗯?”商琅似乎有些茫然,發出一個疑惑的氣音來。
顧嶠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什麽,呼吸頓時一滯,見商琅這樣子應當是沒有發覺什麽不對勁,稍微鬆了口氣,然後同他解釋,語氣裏麵不自覺地帶上點鬱悶:“先生早先在翰林院中一心沉於學問,大抵不知曉,當時世家當中許多女兒都極其喜歡先生,就連——”
再說下去可能就把自己當年注意到的那各種東西給暴露出來了,顧嶠及時止損,含糊地換了種說法:“總之,若非當年先生無意情愛,不知道能收到多少家的拜帖。”
而且一大部分都會是想嫁家中女兒的。
靠著姻親關係維係這一龐大的家族,是世家慣用的手段。